谢家是一个传统家庭,即便这个传统家庭的大家长十分开明,但有些规矩的本质是不会变的。譬如,若是家中各位都在,那么家人是应当要在同一个时间、在同一处吃饭的。若要实现这一点,通常不是大家都准时准点的到,那便必定是一方要等着另一方。
显然,这一次锦颐又是让谢峰德三人等着她了。
特地加快了脚下的步伐,等稳稳坐在了齐玉茹身侧的空位上时,锦颐才对着三人道了一句,“早上好。”
大约是习惯了锦颐总要迟上那么五六分钟吧,谢峰德倒也没有责怪锦颐,点了点头,方才示意着几人动筷。
谢家的早餐并不十分丰富,往往便是几个小菜加上一碗粥或一碗面条。
不过三两下的功夫,锦颐便放下了手中的碗筷。
张了张嘴,锦颐正想着同谢峰德说一句后便回房里去,哪知她话音都还未出口,谢锦言便也跟着落了筷。
“锦颐今天还是同我去学校里听一堂课吧。”
谢锦言的话问得十分突兀,且听他的口气,显然是不大给她拒绝的权利的。
向来,谢锦言在锦颐的眼中都是以一种性子极为活跃的形象出现的。她没见过他在自己面前这样平静的替自己做过什么决定,所以她第一时间也不是感到生气,反倒是怀着对他形象转变的好奇,扬了扬眉头,问道:“为什么?”
谢锦言不知道锦颐的心中都想了些什么,他给的理由很简单——
“成天待在家里,你也不怕把自己给憋闷坏了?”
自茶馆小聚过后过了有三月,锦颐便在家中颓了有三月。
他原本以为锦颐是在心中有自己的一番盘算的,这才不曾强求锦颐去上海大学中念书。但出乎他意料的,锦颐当初口中的“不愿”,当真便只是“不愿”而已。她也没什么特别的事情想要去做,不去学校,仅仅是因为不想而已。
他的妹妹什么时候变成了那种喜好“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传统女子了?谢锦言既迷惑又焦急——
在这个年代,只有那些还恪守着封建思想的家庭,才会将自己圈画在楼阁之中。
虽然家中的母亲是一个传统女人,但他知道父亲不曾想过要将锦颐也给教养成那些只知道三从四德的传统女人。他生怕锦颐在到了上海这个繁荣大城之后,反倒深受封建教养荼毒。
“这事儿你听你哥的。”
谢锦言话落,锦颐大致便也知道是自己的“宅”,有些叫他误解了。笑了笑,她正准备解释,谢峰德的一句话便直接替她给做下了决定。
“我知道了。”叹了一口气,锦颐最终还是应了下来。
潜意识里,她是不大敢违抗谢峰德的决定的——
他太过严厉了!他虽不曾动手打过原主,但对谢锦言,他教训起来却绝对是不会手软的。原主只偷偷看过一次,便将这记忆给深深地记到了反应里。
她不怕夫子,不怕小镇上所有的流言蜚语。只偏偏对谢峰德的怒目,和齐玉茹的眼泪怕得不得了。
“哈,你答应就好。”一得到锦颐的答案,谢锦言瞬间又变回了锦颐印象里的模样,摇头晃脑的笑眯了眼。
“走,我现在就带你去学校!”
他从椅子上站起了身,同谢峰德和齐玉茹说道了一声,便拎过一旁早已备好的提包,领着锦颐向着上海大学去了。
*
想来也是为了上下班更为方便一些,所以上海大学离谢家小洋楼的距离便也算不上太远,锦颐和谢锦言只步行了大约二十分钟便就到了。
因着两人本便是压着点出发的,所以等两人到的时候,也只是将将赶上了上课铃声而已。
谢锦言领着锦颐自自己所教授的课堂教室的后门而过,安排着锦颐坐在了最后一排的一处空位上,再三嘱咐着好好旁听之后,这才拎着手中的提包,挺直了腰杆,直直走上了三尺讲台。
他站在讲台之上,从提包之中取出了课本,翻到了自己要讲的那一页,粗粗的看过一遍过后,便又将课本丢过一边,以一种平等交流的姿态,同课堂上的学生们探讨起来。
他笑得自信而又温润,并不因为自己在文坛的显著名声,便将自己放在某一个高度。当他同他的学生探讨问题之时,必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若是遇到连他也答不出来的问题,他便也不会觉得是一种羞耻,只承认自己的见识不够,允诺下次上课定会给出答案。
不知不觉中,锦颐感觉她好像又看见了一个与以往不同的谢锦言。她不知道这个时代的其他先生们是如何上课的,但至少是课堂上的谢锦言,一定是极具个人魅力的,以至于她这样一个并不如何愿意来旁听的人,也渐渐将他们所谈论的内容给听了进去。哪怕他们所探讨的内容,已然渐渐由原本文学写作欣赏,转化成了她避之不及的政治争论。
“你好,你是谁?你不是学校的学生吧?怎么会跟着谢先生一块儿来的?”
忽然,一道甜美软糯的女声自她的耳畔一侧响起。待她侧首轻轻一瞥,便瞧见一女子,正用着一双极为清澈明亮的眼睛,好奇的打量着自己。
那女子留着这个年代的女学生所酷爱的俏皮短发,一双浓眉大眼印挂在略带婴儿肥的面颊上,显得极为清秀可爱。使得锦颐不由自主的,便对着她笑了笑。
谁知,见了锦颐的笑,她便也弯着眼对锦颐笑了起来。也顾不着先前的问题,她重新对锦颐笑道:“你笑得真好看!”
“我叫袁幼卿,你叫什么?”她又问。
锦颐被她接二连三提问的模样给逗得一乐,悄悄往讲台上一瞥,见谢锦言还在给其他的学生们讲着些什么问题,并未注意着自己这边,方才也学着袁幼卿的模样,压着嗓音,小声的为她解答道:“我不是这里的学生,我叫谢锦颐,是你们谢先生的妹妹。”
“啊!你便是先生的那个妹妹!”
袁幼卿在知道锦颐的名字过后,显然十分激动。原本因为害怕被谢锦言发现而半伏在书桌上的身子,在知道了锦颐的名字过后,陡地便直了起来。幸好因为两人都坐在了最后一排的角落里,这才未曾被人发现。
她看着锦颐不自觉的往周边望了望,想起这还是课堂上,便偷偷地又重新半伏在书桌上。她望着锦颐的目光有些火热,却还是对着锦颐有些不好意思的咧嘴笑了笑,“不好意思,我刚刚太激动了!不过......我是真的觉得你好厉害!”
“没事儿。”锦颐无所谓的摇了摇头。
说到底,她其实并不为袁幼卿知道自己的名字而感到惊讶,因为早在三个月前,谢锦言拿着一份《申报》风风火火的来找自己的时候,她便已然有所料想——
说来,那也是七月份的时候,随着谢锦言去茶馆小聚的事了。
在同那理直气壮的说出“茶杯”理论的男人辩解的时候,锦颐未曾想过那些文人会将这一场在她看来极为普通的辩解,给撰写成一篇的文章发表。甚至那一篇文章,竟在整个上海都掀起了一场不小的波澜。
她的那一番辩解,不知不觉的便变成了“女权”两个字最好的诠释。她在她自己都不知道的情况下,狠狠地出了一把风头。直到不断有其他的新闻涌出,而她也在不曾有其他的举动出现,那些属于她的新闻方才渐渐被人淡忘。
想着,锦颐瞧了一眼那仍旧在用着极为澄澈的目光望向自己的袁幼卿——
当然,那些淡忘了的人里,并不包括她......
“你知不知道,虽然《民法》已经规定了男女平等,但每次在我们为文人的‘红颜知己’问题辩论的时候,我们从来都未曾辩赢过!在他们眼里,那好像是一种理所当然的事!”
袁幼卿的神情有些像抑制已久的愤慨,又有些像有人替自己出了一口气般的轻松。总之,在她那张清秀可爱的面容上,她此时的神情是复杂的。
也许,对于袁幼卿的心情,锦颐是可以感同身受的。因为没有人可以受得了别人潜意识里的低视,即便那人是她自己本身。那关乎尊严。
但她与她们不同,她是事到临头了才想着要去做些什么、该去改变什么。而她们,则是在一开始便在寻求改变。所以,说到底,她对于袁幼卿的一番话,其实并无话语权。
锦颐一阵默然,最终,她也还是没有说出现什么。她不知该予以袁幼卿的那一番话怎样的反应,便只好将注意力重新放在了谢锦言的课堂之上——
作者有话要说: 迟来的更新,hhhhh
大概下一章,或下下章是女主改变的转折~
☆、第六章
“先生,关于民党和产党,您是怎么看的?”
锦颐抬眼的同时,恰好便瞧见了一名身着中山装校服的男同学,正举着手对谢锦言提问。
1927年,民国十六年,是自华夏民国开始以来,最为血腥的一年。在这一年,同为华夏颇具规模的党派势力民党和产党产生了巨大的摩擦。民党以一种极为血腥的方式,想要将党内的产党势力剔除,产党则自是奋力反抗。
由是,宁汉分裂、南昌起义、秋收暴动、宁汉合流等事由频频发生。
在这一场两党的对决之中,每一方都有自己的支持者,甚至于文坛中的几大文豪也都纷纷表达了自己的看法——
“革命,反、革命,不革命。革命的被杀于反、革命的。反、革命的被杀于不、革命的。不、革命的或被当做反、革命的而被杀于革命的,或当做反、革命的而被杀于革命的,或并不当做什么而被杀于革命的或反、革命的。”
有人同情产党人士的无辜被害,由是写下。当然,除此之外,也有人同情民党被产党的压迫,同时驳斥道——
“产党势力范围内也天天残杀右、派。”
两党之间,人们大略也只是知道,这场战斗的明杀与暗杀的合计人数约为万人,其中多半是糊里糊涂便死掉的纯粹青年。究竟是那一方人杀的人更多,根本便没有一个定论。
这两者究竟谁对谁错,或者谁错了,谁更错,连当世的几大文豪都还在争论不休,未能给出一个答案,更别说是这些还未出师的学生们了。那男学生纠结了许久才将这个颇为敏感的问题问之于口,无非便是想听听谢锦言的看法罢了。
谢锦言听了那男学生的问题,忽然便低垂着头沉默了。不论是在家中还是在外面,他都是鲜少有这样一言不发的沉默的时候的——
但凡他有些什么想法,他都决计是不吝于告知于人的。而这学生所提出的这场内乱,已经是在四月份便有了苗头的事了,他的心中必然是很有些想法的,且这些想法,他必然已经同他的那些挚友们一同谈过。
锦颐敢如此断定。
可是......现下他却为何不将那番想法直接说道出来呢?一下子,锦颐对谢锦言反应的好奇,渐渐压过了她心中对政事的抗拒。
包括锦颐在内,谢锦言迎着教室里所有人的目光,仍旧半低着头,作着一副思考与为难的模样,缓慢的迈着步子踏下了讲台。
他站在离第一排的学生们极近的地方,以一种极为沉重的姿态叹了一口气——
“说到底,这两党之间谁对谁错,也轮不到我来给出一个答案。但如若非要我来说的话,我也只能说一句——至少,产党的南昌起义和秋收暴动是在解决农民的土地问题无可非议。”
很简单的一句话,谢锦言没有再多说其他的什么,但光是这句话便已足够表达他的立场的。不聊其他,显然,在这一次的两党缠斗这种,他是支持产党的。
课堂上的所有人,在听到谢锦言的答案的时候,显示沉默了半刻,而后方才重新活跃了起来,各自同谢锦言探讨起自己的看法。
时值华夏内忧外患之际,那些文人学生们,但凡是了解一些时局的,总会在胸膛间汹涌着一股澎湃的爱国情怀。方才那男生的问题显然只是一个开端,在那之后,他们又问出了各种各样的问题,但那之后他们究竟又谈了些什么,锦颐却再没听到心里去——
她分明是应该为自己选择搬迁到上海,不曾因留在南京受到波及而欣慰的。但在这样的欣慰间,竟然还掺杂着一种莫名的怅然——
这样的一份安宁,竟然是以一种离开“家乡”的方式而得到的。
之后谢锦言在课上说了些什么,锦颐都未曾在听。等得放学的铃声响了,谢锦言重新将课本放进了提包,拎着提包走到了自己的身旁,她才反应过来,也跟着从座位上站了起来。
“锦颐,先生,我跟你们一道出去。”原本坐在锦颐身旁,将桌面的纸笔收拾进布袋的袁幼卿,眼瞧着锦颐站起身后便要同着谢锦言离开,便也连忙将布袋拎好追了上去。
袁幼卿追上锦颐和谢锦言,原本只是因为还未来得及向锦颐这个新交的朋友讨要家中的电话号码罢了。等到她从锦颐的口中得知了锦颐家的电话号码,随口聊了两句,知道两人的家在同一个方向后,才真正跟着锦颐和谢锦言顺道走去。
三人并排走在一起,出了校门,便是繁华的路口。
谢锦言想了想,忽然便侧过脸打断了锦颐和袁幼卿的谈话,“锦颐,今天上课感觉怎么样?有没有感觉和在小镇上的学堂里上课大不一样?”
“是挺不一样的。”停止了同袁幼卿的谈话,锦颐先是回忆了一会儿脑海中属于原主的记忆,而后才露出一抹满意的笑意,对着谢锦言微微颔首。
其实不光是于原主,便是对她自己本身,谢锦言的上课方式都是十分新奇的。
他不惯于用课本,所教授的内容自然便也不拘束于课本之内。他只记住了自己所要教授的那个知识点是什么,之后才以自己的方式,将自己的观点与理解,像是与朋友谈心的方式说与他的学生们听。
她在后世之中,没见过这样的教学方式,此时虽然是“被迫”来到谢锦言教学的课堂,倒也是有了一种意外之喜的满足感。
谢锦言见锦颐的表情似乎颇为满意,便进而又故作无意般,随口问出了自己的最终目的,“既然觉得不错,那你干脆便来上学好了,省得你天天待在家里没事做。”
“还是算了。”
锦颐一早便料到了谢锦言的盘算,但即便她确实是觉得这个时代的授课方式十分新鲜,但这份新奇又能保持多久呢?等到新奇过后,岂非又是只剩了无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