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他们倒是不沉默了,却发声便是对诸多文人和百姓的污蔑与威胁。由此,便更是坚定了我们要反抗工部局和那些洋人们的霸权行为。租界如今的管理权归属那些洋人,但这领土还是属于华夏的。我们住到租界,不是为了体验不公平对待的!……”
说到这,她顿了顿,抬起头迎进锦颐的眼里,忽然便软了声音,“锦颐,这场风波是因为你的《一无所有》而被推向高、潮的,大家都希望你能够一同参与……”
她没有直接对锦颐恳求些什么,但她此番前来的目的俨然十分明显了——
她想要她跟着去游、行。
游、行,是这个时代常常出现的一种示威形式,是人们表达自己抗争意愿的形式。
但是,以这样的方式来表达对工部局里的洋人们的抗议,真的有用吗?锦颐陷入了沉思。
而就在此时,没有立刻得到锦颐答案的袁幼卿也由得锦颐去思考。她将脑袋偏了偏,重新将目光放在了一旁的谢锦言身上。
她睁着一双清澈明亮的眼睛,对着谢锦言同样邀请道:“作为文坛大家,作为《华夏上海?》的作者,作为合乐里事件的亲身经历者,谢先生如果也愿意参加,那必定是会大大增加我们这次游、行的影响力的!”
游、行的意义便在于让工部局的人看到大家的意愿,自然是影响力越大,效果便越为显著。而谢锦言在当今华夏的文坛中,决计是占据着一个难以被人取代的重要位置的。
锦颐从思考中回过神来,缓缓抬起头,同样也想听听谢锦言的答案。
出乎意料的是,谢锦言几乎都没有思考多久,仅仅是抿了抿唇,便应承了下来。
“好。”
他只回答了一个字,干脆利落。而就是这一个字,竟叫锦颐有些回不过神来——
她已经决定要为了华夏的觉醒而战斗了。但显然,她与谢锦言依旧是不同的。谢锦言是奋不顾身、是拼尽全力的,而她,却仍旧有所保留。
她敢在《申报》上发表《一无所有》,无非是建立在她确信那些洋人不会同华夏人撕破脸皮,确信自己的安全不会受到威胁上的。所以到了现在,她也同样习惯性的想要权衡利弊。
冷静是好,懂得分析时势也好,唯一不好的,是她忘了——这个世界上每一场革命的成功,没有一场是建立在革命人的瞻前顾后上的。
革命,从踏上这一步的开始,便应该抱上永不回头的决绝。
谢锦言必然也知道,参加游、行便几乎是等同于与工部局的洋人们公开站在了对立面。但最终,他还是这样做了。他只为那仅仅是可能得到的成功,便轻易能够下定决心去试上一试。
就这一点上,她确实不如谢锦言那般有觉悟。
“好。”扬了扬嘴角,锦颐最终同样应了下来。
总要有那样一次,总要有那样一个目标,也应当叫她愿意报以所有的热忱,为之抛却性命,头也不回。
光是“华夏崛起”四个字,便足以叫那样多的人愿意为之奋不顾身。而这四个字,于她而言,也足够了。
作者有话要说: 到这里为止,女主算是彻底做下决心了
☆、第十二章
袁幼卿口中的游、行,是在第二日的上午举行的。
同谢锦言和一些游、行的组织者一道,锦颐走在游、行队伍的最前方。听着身后那数十人坚定的步伐,听着那一声声振聋发聩的呐喊,她是很难不将自己融入到那样一种澎湃的氛围中去的。
“上海属于华夏!”
“请工部局予以上海人民合理解释!”
原本,作为壮大气势和扩大影响力的存在,锦颐是不需要做什么的,她只需要安安静静的同队伍一起走到工部局的门前,甚至不需要呐喊。但最后,凭着那一声声的呐喊在她的耳际淹没,她终究还是没忍住跟着所有人一起喊叫出了声。
向来心思冷静平淡的人,是很难有如此慷慨激昂的时候的。但这一刻,她毫无顾忌的呼叫出了声,那氛围太能感染人了。
那样的感觉,就好似一个路过球场的路人,他对眼下的那场球赛或者并不上心,但每当他看到球队进球的时候,他同样会感到激动。其中原因无他,只是他将自己融入其中罢了。
此时的锦颐就像是那样的一个“路人”,或者她并不曾看好这样的一场游、行,但当她真正身处其中的时候,她甚至忘记了算计得失、忘记了一切。她像是这数十位热血学生中最普通的一位,以极其坚定的信念,以最为简单的方式在呐喊着心中所愿。
他们口中的口号或许算不上精练,语句也无法直击人心,但那短短二十个字的口号所包含着的,却是他们最为直观的目的。
锦颐的嘴里呐喊着,右手不断的握拳挥舞着,在激愤和昂扬的同时,她只觉得心中前所未有的畅快。一种内心得到解放的畅快。而等她真正回过神,有意识的向两旁望去的时候,却发现街道两旁不断的在有人为了他们而驻足。
他们大都行色匆匆,或是要去上班,或是赶赴某一场约会。但最终,他们绝大部分都停下了自己匆匆的步伐。
晚清以来,民间发起的游、行活动从来不少,其中以文人发起为多。在这些游、行活动之中,有的是成功的,有的却是失败的。失败的原因各式各样,但成功的游、行大都有着同一个特征——
人心所向。
袁幼卿他们这次举办的游、行活动无疑是得人心、符合上海人民意志的。合乐里事件是整个上海滩近年来排得上号的大事件了,尤其是在上海各方文人发表文章之后,利益纠葛更是牵涉到了上海的顶层人士。
是以,当那些驻足的人们在听清他们这一游、行队伍的口号时,多少都在心间产生了共鸣。任他是穿西服的,还是穿着麻衣大褂的,大多都自觉地加入到了游、行的队伍之中。
待锦颐往身后望去的时候,游行的队伍已然壮大不少。
*
自上海大学到工部局的距离算不上有多远,任大家一步一步走得如何缓慢,也不过只花了一个钟头而已。
锦颐和谢锦言随着袁幼卿几人直直的站在工部局大门的前方,任身后的人潮将工部局门前的四周死死围住,口中呐喊着的口号更是一声比一声嘹亮。
几百人杵在工部局的门口中没喊多久,那工部局的大门里,便涌出了十位端着枪、小跑着跑出大门的印度巡捕。
他们列作一条半圆的弧形,用手里的长、枪迫使着众人后退,将游、行的众人拦在了离工部局大门十数米开外的街道上。只等他们竖着枪笔直站定,那工部局的大门里才走出了三个穿着讲究的洋人。
那三人俱是一身用料精良的西服,浑身上下连一处褶皱也无。加之他们面上的神情俱是肃然,众人粗略一瞧上去,倒是颇觉有些威严。
“谢,你们这是在在做什么?瞧瞧你们把这里的秩序弄得一团糟!我想你应该知道,扰乱秩序是犯法的!”三人中明显占据着主导位置的那人,以极其流畅的英文对谢锦言质问着。
随着他的话音落下,沸腾的人声陡地安静了下来。
显然,他是识得谢锦言的。或者是某一场舞会,或者是某一场沙龙,总归,他是认得的。
这个年代的国人对着那些洋人,总有一种近乎极端的推崇。那些出过国的文人们尤其如此。他们十分在意自己在那些洋人们心里的形象,他们推崇洋人,自然而然的便也把洋人的看重当做成了某种荣耀。
此时,若换作是任何一个私心重些的人,大约都是不会强出这个头。尤其像是谢锦言这样明显是得到了洋人们认同的,必定是打个哈哈,便任由此事翻篇了。
但是,谢锦言却偏偏没有如此——
在众多狐疑的视线当中,他并没有丝毫的畏缩的痕迹。相反,他大大方方的迎上了那洋人的视线,扬声道:“布鲁斯局长,我固然明白扰乱秩序犯法,但我以为,就合乐里一事,您以及整个工部局都应当给我们上海的华夏人民一个合理的解释!”
布鲁斯之所以选择了同谢锦言说英文,除了是因为他看不上其他那些人,也更是因为他的中文造诣不高。他自美国来到上海任职至今,不过才半年有余。
关于这一点,认识布鲁斯的人都知道,谢锦言当然也知道。
他是故意以中文回应布鲁斯的。
懂得英文,或者可以算是他与人交流的一种技能,但只有他的母语,才是独属于一个民族真正的骄傲。
更何况,他并不蠢。站在他身后的所有人里,大多都听闻过他的才名,但真正知晓他为人的,却是极少数的一部分人。而那些不了解他为人的人中,懂得英文的人则更是少数。
方才布鲁斯独独用英文同他交流便已是叫那些人心生疑窦了,若他不能及时解释清楚,那么很可能他们还未和这些洋人争执起来,便直接乱作一盘散沙。
纵使那少数懂得英文的人可以为他解释,却也总及不得他亲自承认来得更有说服力些。是以,他短短的一句话里,既是对在场诸位的解释,也是对布鲁斯道明众人的来意。
布鲁斯稍稍向右边偏过头去,听着身旁的人将谢锦言的那一句话翻译完后,便皱着眉,极为不耐烦的说道:“关于那件事,我和工部局都没有什么好解释的。我们在昨天的报纸里,已经解释的很全面了。”
从一开始,他们便没有澄清一切的打算。
他们不会承认自己的错误,因为华夏人民并不是他们的同胞。他们需要高高在上的感觉,不管是实质上的权力,抑或是心理上的声名。
所以当布鲁斯从自己的翻译嘴中听清了谢锦言的来意后,几乎下意识的便是一阵不耐与不喜。甚至,在他的眼里,这些来“闹事”的华夏人们都是有些不识抬举的。这件事,原本是可以不了了之的,他们原本是可以“相安无事”的。
他的这份思绪在他的神情上表露无遗,几乎让参加游、行的所有人都感到了万分羞愤——
他的神情太过理所当然,似乎反倒是他们这些想要讨回公道的人,才是揪着过去的事不放,才是真正的无理取闹。
登时间,所有人都以一种极其愤恨的目光怒视着不远处的那三个洋人。但是,任心中的怒火如何燃烧,偌大的街道上却始终是死寂一般的沉默。
华夏的国门是被这些洋人打开的。华夏的国门是被这些洋人们以一种强横到无法抵抗的姿态、以一种近乎于屈辱的方式被迫打开的。
这样的念头太过清晰,使得他们纵然愤怒,纵然心潮澎湃,却始终难以生出与之较量到底的勇气。
至于谢锦言,他虽没有那样多的顾虑,但除却学术问题之外,他始终是不善于与人争辩的。早在布鲁斯嘴里的话刚说出口的时候,他便已是哑口无言。
锦颐站在原地等了许久,见四下终无一人肯堂堂正正的站出来与布鲁斯争辩,最终只得自己向前迈上一步,迎上了布鲁斯疑惑且挑剔的目光——
“因为布鲁斯先生您,我这才知道,原来美国竟也是一个虚伪的国家。”
为了更直观的对布鲁斯形成冲击,她并没有如同谢锦言那般,而是选择了用英文与布鲁斯进行对话。
她很清楚,这游、行一事,要么,便是不做,要做,便只能成功。
若是不做,他们便还能继续站在道德的制高点上去谴责工部局的这些洋人们。但只要他们做了,他们便是再没有其他退路了——
他们闹出了那样大的阵仗,他们的队伍里有着来自各个阶层的人士,他们代表着上海华夏人民的态度。他们无法退缩,无法妥协。
否则,那便是他们错了。
在合乐里的争斗是错,以合乐里为由对工部局的诸多诘责也是错。从此上海的华夏人同洋人,便更无公平可言了。
这是一次没有退路的“战争”。
锦颐一口流利的英文说出口来,所有人都是诧异的,没有人想到她会在这样的场景下出声。等到那些懂得英文的人,将锦颐口中的话一字一字的翻译着说了出来后,竟又忽地开始产生了些些的敬意。
就连那原本目光打量挑剔的布鲁斯都挑了挑眉,感到十分意外。
只不过,到底是涉及到自己国家的。布鲁斯的神情也没轻松多久,便又立即揪在了一起,“你为什么这样说?”
……
作者有话要说: 这几天在赶一篇论文,所以才没有更新,宝宝们见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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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美利坚为何而建国?”锦颐不露怯色,不答反问。
她问的问题太过浅显了,任何一个人,只要他能稍稍的对美国了解一些,他便必定能答上这个问题,又何况布鲁斯本来便是一个在美国生活了大半辈子的美国人了。
像是听到了一个极其幼稚的问题般,布鲁斯撇了撇嘴,丝毫不用考虑便回答道:“为了美利坚人民的自由和平等。”
“是的,为了自由和平等。”几乎是布鲁斯话落的一瞬间,锦颐便立马扬声肯定道。
她顿了顿,嘴角挂着一抹看似温软的笑意,望向布鲁斯的目光里似笑非笑,满是质疑——
“那么,请问布鲁斯先生,在合乐里的这件事前,你真的有做到平等视人吗?”
她这样问着,语气算不得凌厉,甚至可以说是温和。但偏偏是她这样一句轻轻柔柔的话语,叫得她身前那三位有些盛气凌人的洋人无言以对。
从她站出来开始,她讲的每一句话,问的每一个问题,便都是在她心里经过细细考量的。
她从不曾像一个愤世嫉俗的人,疯狂而冲动的在这三个洋人面前痛斥着他们的不公。她稳重的站在他们的面前,神色泰然,冷静而自持。她打从一开始,要的便是这工部局的局长亲口说出“平等”二字。
在这一件事上,他们的处事真的公平吗?这才是锦颐真正要问的问题。即便这个问题的答案,每个人都是心知肚明。
听了锦颐的问题,布鲁斯的面上忽然便露出了几分难色。
在面对华夏的人民和世界各强国的人民时,他们强国之间的人总是相互庇护,大行方便之门的。这是约定俗成的一件事,也是事实,无可辩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