甄氏一向聪明又有成算,听到皇嗣有失一事与太妃有关时就已经犹如五雷轰顶,再听到贾家如今最出息的一位爷们儿凶多吉少,险些昏厥过去。她不是久居宫中,被上皇宠爱的眼空心大的太妃娘娘,深知这其中的厉害,根本不敢接太妃的话儿,没说几句就借口身子不适匆匆离了宫中,连太妃阴冷的脸色都顾不得了。
果然甄氏回府后刚刚称病,从外头请的郎中开的方子还没吃上一副,就听说西府入宫的大姑娘元春得淑妃娘娘开恩,由王家舅太太亲自送了回来。
第99章 倚仗
甄氏入门已有数载, 肚子里却始终没有动静,公婆丈夫虽面儿上不说什么, 私下肯定十分不满,不然也不会有那伺候过祖宗的老刁奴四处说嘴。若不是娘家底气够硬,甄氏自己有丰厚陪嫁、忠心且能干的陪房,说不得就要同继婆婆尤氏那般,做个泥塑的菩萨, 再不能如眼下这般雷厉风行的管束后宅。
只是再如何骂那些人黑心烂肺白操心,甄氏心里却是比旁人更急。贾蓉乃是宁国府的独根孤种,连个兄弟都无,她的肚子若始终没有动静, 怕是再过几年, 就连娘家嫡母都要劝她贤良淑德,择人为贾家开枝散叶,她也不能再把持着贾蓉的院子不让进人。
几月前娘家为她荐了个妇科圣手, 说是脉息极好, 她便迫不及待的派了心腹陪房家人过去,将人接了过来, 前儿刚在庄子上安顿下来。
甄氏上回进宫前, 还想着要不要将人荐进宫给太妃也摸个脉, 现在不仅念头全消,还打算借着吃药调养身子、以求为家里开枝散叶的名头闭门不出, 免得沾上一身腥臭。他们自家人知自家事, 既没有尊位又没有圣宠, 可同那些有恃无恐的不能比。
便是尤氏听说了西府大姑娘出宫归家,想要派人过去打听内里究竟,都被甄氏笑盈盈拦了下来。她一向仔细小心,并不肯同尤氏说什么宫闱之事,只道是她们娘们离得远,也不知是好是歹,贸然过去怕打了人的眼,不如等那边来请。
尤氏是个耳根子软的,又在媳妇面前直不起腰杆子,闻言也就应了声,自与贾珍的姨娘们摸牌说笑,再不管这事儿。至于那些背着主子想去西府悄悄打听事儿的刁奴,自有甄氏料理,一时之间宁府门户紧闭,连每日在门边儿聊天磨牙的小子们都老老实实躲在了门里头。
当年贾元春走了甄太妃的门路小选入宫,宁荣二府后宅的主子们纷纷来送,期盼何等殷切,而今贾元春壮志未酬突然归家,宁府那边便是失望,也该全了两边的体面派人过来问候一声。结果一大家子连面儿都不露,王夫人那边焦头烂额顾不上这些,称病留在上房不见客的贾母心里却愈发如同熬油一般煎熬。
当年她肯让大孙女进宫去争,一是觉得元春的才貌脾性堪做人上人,二就是觉得王家是元春的外家,又无意送年貌相当的女孩儿入宫,定能做元春的助力。后来六王爷继位,王家的侧妃娘娘成了后宫一人之下的淑妃,贾母心里其实就已经对元春没了指望。
王家的凤丫头是什么性子,贾母好歹活了一大把年纪,看的真真儿的,那自小就是个争强好胜容不下人的,有她在宫里,元春绝出不了头。
为着那一丝对孙女的慈爱之心,贾母提过一回趁着元春年纪还不太大,淑妃娘娘又大度友爱,早些将人接出来也能许个好人家等语,可老二家的根本不接茬,话里还透着想让淑妃娘娘拉拔下姊妹的意思。
这事儿王夫人不出头,贾母也没奈何,只好等元春满二十五岁出宫再说,谁知元春不年不节,一句话没有就被王家人送了回来。
今儿守门的小子皆是赖大的心腹,是以王家两位舅太太并元春的轿子还没进二门,贾母就得着了信儿,心里咯噔一声。要知道这两位舅太太上一回同时登门,还是贾政与王夫人成亲之时,这一回明显是来意不善。王氏是王家女,闹的太难看总是血亲,过后总有回旋的余地,她这个贾家的老祖宗要是同王家说破了脸,那便是两大家子的事儿了。
贾母急忙托病躲了,荣禧堂那边传出来的声响却比她预想中还要糟,以至她都生出了一分过去倚老卖老说合的心思,只是拿不准元春犯的事儿究竟有多大,才迟迟不曾起身。等她意识到东府的甄氏竟避不见人,才隐约明白这回元春怕是将天捅破了。甄氏,可是才进宫见过太妃娘娘的。
贾母有心问王夫人,可王家两位太太一走,王夫人就命惨白着一张脸的大丫头金钏儿来上房给她和元春母女两个告病,贾母不好太过逼迫,只好免了她们的请安,另派人私下打听。
荣禧堂正房里,王夫人正与元春两个相对默然而坐,母女二人神似的眉眼间都是一样的茫然凄凉。
还是顶着一脸巴掌印,双唇都有些肿胀翻起的元春先含羞忍痛开口,请王夫人保重身体。
王夫人叫王子胜夫人兜头泼了一脸茶,整个人狼狈不堪,加上多年的期望都化成了灰,眼神都有些木了,元春连说了几遍她才回过神来。
她有心想骂元春是个惹祸精,可到底还是心疼自己肚子里爬出来的肉,哆嗦着没有把话说出口。她千娇百宠最引以为傲的女儿,叫人一口一个下作娼妇骂到脸上,她又岂能不疼。可骂人的是她娘家嫂子,娘家兄长乃是她如今最大的倚仗。
元春在宫里熬了这么多年,转瞬间就明白了王夫人心中所想,不由嘶声一笑,扯动伤口也顾不得了:“王家但凡有一丝儿顾念亲情,那王凤姐又如何会让我在她宫里苦熬,既不为我铺路,也不放我出宫?我姓贾不姓王,她在宫里不处置我,我的命便不是她的!”
听着久别重逢的女儿言语中与外家这般生分,王夫人一时怔住了,讷讷道:“你不依靠你舅舅们,又能靠哪个呢?宝玉还那么小。再说你舅母们要给你说亲事,女子嫁人的厉害,你还不懂得。”
元春身上许多隐秘处都疼痛难忍,面上却露出丝冷笑:“我便是死,也不嫁他们挑的人!他们要给我找个世间难寻的恶丈夫,且还有的挑拣。我说了我姓贾不姓王,太太只当王凤姐有体面,我今儿便透个话儿,大房的琏儿在御前的体面,十个八个王凤姐也赶不上。琏儿这回回来又要高升,我好歹是他嫡亲的姊姊,他如何忍心由着人搓磨我?那王凤姐,可是弃了他的攀龙附凤之辈!”
什么甄太妃的允诺,元春根本没放在心上,她最大的倚仗便是这个飞黄腾达的堂弟。横竖只要做不得人上人,这世间于她就再也没了好姻缘,何不勉力一试。
王夫人听元春将贾琏说的这般有本事,心里虽怄的难受,终究也没再说什么,重新梳洗过后便安排元春在厢房歇息,又请了大夫进府为元春诊治。
元春身上暗伤不少,精神倒还好,可两日后甄太妃身边的太监过来一传话,元春当天夜里就病的起不来身了。
第100章 忠君
贾甄两家虽一向说是彼此的老亲, 年节往来也还算亲近,追本溯源其实是先荣国公贾源战乱时于甄家祖上有活命之恩, 后甄家入仕,又同是金陵人氏,这才一拍即合,图个守望相助,不过皆是个利字。等到贾赦贾政兄弟这一代, 甄应嘉兄妹一在地方一在内宫,显赫一时,早就不把贾家放在眼里,不过随手虚应一二而已。
甄氏从入宫获封贤妃尊位到如今以太妃之位享太后分例, 前后二十余载, 从未对贾家有任何另眼相待,年节赏赐的单子里也从来没有贾家这一户人家,甄家与贾家所谓的老亲情谊, 全靠远在金陵的甄老太太及后来嫁入京中的甄家女孩儿支应, 其人傲慢可见一斑。这一回甄太妃身边的大太监出宫传懿旨,还是她身边有体面的奴才们头一回登贾家的门。
贾母一得着消息, 就命人快步去将阖府太太奶奶并姑娘们都叫了过来, 连称病躲在荣禧堂内的王夫人母女都没落下, 还想另派人去东府那边请蓉儿媳妇甄氏过来相陪。不论往日如何,甄太妃都是如今后宫女眷中最尊崇的一个, 贾母私心揣测着, 也只有甄太妃才能保住元春那个糊涂的孽障, 才能让贾家免受淑妃娘娘的报复。
自从王家舅太太们匆匆离了荣国府,贾母辗转从下人口中逼问出元春出宫之事的始末,她便再没有一时一刻能稳住心神,不去想随之而来的泼天大祸。贾母也曾经想要直接将元春送入家庙之中,或是想法子急病而逝,可元春又是王家的外甥,连淑妃那样从小杀伐决断的性子都留了她一命,遣她回家,一日没有王家的明话儿,她就一日不好动手,只得煎熬着干耗了几日,听任王夫人母女欺瞒贾政,安享富贵尊荣。
当年元春入宫就是走的太妃的路子,眼下甄太妃肯遣人过来说话,贾母便觉得是元春和这府中上上下下的活路,是太妃有意搭救晚辈的一点慈心,因此将赖大家的等管家媳妇支使的团团乱转,阖府很是郑重体面的恭听了太妃娘娘的教导。
谁知甄太妃一个字儿都没有提到贾元春,而是颇为惋惜的说起了离京办差的贾琏,道是他一心忠君爱国,却偏偏早了天妒,于海上失了踪迹,劝贾母等务要保重身子,否则便是贾琏“有知”,也必不安,最后又赐贾母及贾琏继母邢夫人二人如意各一柄,宫扇各两对,贡缎各四匹。
不说撑着虚弱的身子骨过来的元春直接青着脸晕在了一旁王夫人的身上,叫这两日瘦脱了形儿的王夫人搂着儿一声肉一声哭得六神无主,便是贾母自己,对上传话太监那漫不经心的模样,都怔了好一会儿。
还是甄太妃派来的太监不耐烦的干咳了一声,贾母才回过神来,颤着声儿命人奉上之前备下的荷包,请这位大太监和他带来的几个内侍吃茶,由赖大点头哈腰的将人送了出去。
宫里的人一走,贾母就直接歪在了一旁的鸳鸯身上,慌的鸳鸯玛瑙两个急忙一左一右将人扶住了,张口就要让小丫头子飞跑到前面去让管家们请太医来,却被贾母咬牙摇头拦住了。
贾母一面缓步往榻上走,一面就压着嗓子命鸳鸯将尚且昏迷的元春同六神无主的王夫人母女两个送回他们自个儿院子里去,免得在她这儿人多手杂磕碰了,反倒误了事。
玛瑙经历的少些,平日里贾母待她们又慈爱,一时不解就要接话,叫鸳鸯一记眼刀生生吓得低下头一声不敢言语。鸳鸯拦住了不知事的姊妹,便亲自去跟王夫人说贾母的意思,俏丽的身形仿佛在无意间挡住了王夫人霍然望向贾母的怨毒眼神。
贾母催的急,又没有让人抬软轿来的意思,王夫人再如何怨愤不甘也只能让自己的几个大丫头将人事不知的元春架出上房,再传了粗使婆子来将人慢慢抬回去,最后连个大夫都没请,只胡乱吃了点补气血的丸药,等她慢慢醒转而已。
倒不是王夫人有意整治自己的亲女,而是贾母缓过神来第一件事就是派人叫了王夫人回去好一番教导。贾琏出事,朝中一丝儿声响都没有,太妃娘娘却传了那么道名为安抚实为敲打、看笑话的懿旨,老圣人那边的意思已经明白的很了,元春偏又害了皇嗣,便是一头撞死都不可惜,又有什么病痛值得请医问药?仔细再打了王家人的眼。
王夫人对自己所出的两儿一女乃是真心疼爱,元春受这样的锉磨她岂会不疼,可是听了贾母的话,虑着还懵懂不通世务的幼子宝玉,也不得不硬起心肠,将元春迁到院子后头的三间小抱厦里安置,另派了金钏儿玉钏儿姊妹并几个婆子过去服侍。
元春还病的昏昏沉沉就被挪出了荣禧堂,府里头从她回家那日就隐隐传开的流言一下子再无顾忌,连金钏儿玉钏儿的娘白老太太出去串门,都有人笑话她这一对女儿算是搭上了。若不是还有王夫人瞪着眼睛在一旁护着,元春房里只怕马上就要受下人们的气。
元春倒是个心性坚韧的,一睁眼发现自个儿换了住处,屋子里还有股若有若无的霉味儿也不曾多问一个字,给什么补药吃食都尽力用了,可每日里清醒的时间愈长,她也就愈绝望麻木,原本丰润的身子如今瘦得好似风一吹便能倒下一般。
她是两府的大姑娘,国公的嫡孙女,可回家这么久,病了这么久,姊妹弟弟一个都不得见,长辈处也丝毫不见体恤,只有东府那边儿蓉儿媳妇让人过来看了一回,还是去贾母处请安捎带的,人心之冷暖不过如此。若是大房的琏儿当真为国捐躯,怕是她这苟活的日子就到了头,再无丁点儿指望。
一条青云路走到如今,元春心里若说后悔也未免太晚了些,她只是有些瞧不上这府里避她如蛇蝎的人。若是琏儿不在了,没了简在帝心的人护佑家族,这一大家子筹谋再多,最后又能比她强到哪儿去?她只羡慕一个迎春,得了个好兄弟,愿意为嫡亲的姊妹筹划终身。
元春每日里胡思乱想着养伤养病,抱厦里静的仿佛与院墙外头没有一丝关联,贾母与王夫人等也都装着府里并不曾有过这么个人,只按捺着等王家的消息,却不防赵姨娘与贾环母子两个在向来不理会内院琐事的贾政面前下了舌头,将他们听说的事儿添油加醋地说了。
贾政听得又惊又怒,脸色胀得通红又泛着点儿诡异的青紫,险些一口气没上来直接撅过去,骇的正想再说两句拱火的赵姨娘都不敢再多说什么,只能与贾环两个畏缩着躲在一旁,看着贾政踹开门大步出去了。
等金钏儿顶着半张叫人扇肿了的脸,哭着摔到王夫人面前时,贾政带去的小厮已经在他的咆哮声中,犹豫着拿绳子缠在了又哭又笑的元春脖颈上,只是到底谁也没有那个胆子,听贾政的话真的把“不忠不孝、败坏门楣家风、叫祖宗父母蒙羞”的大姑娘勒死。
贾政气的双眼通红,见小厮们一直慢腾腾手上不使气力,干脆将人都踹到一边,自己亲自上手抢过绳子,咬着牙就要将这个祸及家人的小畜生勒死,不防猛的对上元春冷硬似刀又人心洞明的双眸,手上力气不由一松。只是等他再回过神来,不免更为恼怒愤恨,当即再无任何犹豫,两手一拽,便将元春勒的双眼泛白,屋内一时哭声震天。
眼看着贾政就要亲手杀女以证忠君之心,王夫人踉踉跄跄抢了进来,哭喊着说是皇后娘娘有旨,陛下身边的夏爷爷也来了,请老爷即刻去前头接旨。
贾政听得一怔,手上下意识就失了气力,一条腿上了黄泉路的元春这才捡回一条命来,伏在榻上干呕,喉头哬哬作响。
趁看守的小厮们不注意偷跑出去报信的金钏儿见元春逃出一条命来,急忙乍着胆子上前服侍,却提醒了心头一阵狂喜的贾政。
见贾政一双眼睛又阴沉沉看向了元春,王夫人心头一阵乱跳,再顾不得大家太太的仪容,几步走到贾政宇元春之间,哀求道:“老爷要惩治着孽障以正家风,我再不敢有二话的。她这般不争气,便是死十次也不可惜。可这会儿夏爷爷他们还在前头等着,说不得其中就有些误会曲折,老爷且去听听,回头若是元丫头罪有应得,不用老爷,我就再容不得她!”
王夫人原先已经灰心丧气,觉得元春早晚都是个死字,让贾政大义灭亲了也好过落在王家人手上生不如死,因此金钏儿过去报信时都没立即从榻上起来。可之后赖大家的几乎是前后脚进来报信,说是御前的夏爷爷与皇后娘娘宫里的总管一齐来了,王夫人的心就又活动了。
元春是得罪了王家的凤哥儿不假,可后宫恩宠历来难说,说不得就是元春得了陛下的青眼爱重,才招来人妒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