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正宸砸了砸嘴，“你这个推测——”
“有点儿生硬，”肃海说，“首先，邢培林跟林婉怡之间并没有私仇，他为什么忽然要将后者制伏，其次，还是不能解释他突然就要绑架那两个孩子的原因。按这个思路，春游一整天都好好的，在返程的路上，他驾驶的校车发生了点小事故，他下去处理，再回来的时候就像变了一个人。这里面总要存在什么理由，给他一个突然改变的动力吧？”
周沙烦躁地挠了挠头发。
正在这时，季甜和陈佳期回来了。
“怎么样？”肃海转过头问道。
陈佳期摇了摇头，脸上有几分失落，“只有两个家长同意我们对他们的孩子进行询问，剩下的都拒绝了。”
两个孩子一个叫孟萌，四岁半，另一个叫简阳，前天才刚过了五岁生日。此时他们都乖乖坐在椅子里，悬空的小脚一晃一晃。教室里还有三名家长，分别是孟萌的父母和简阳的父亲。
陈佳期和季甜走了进去，把门轻轻带上，肃海则留在了外面。他天生一张严肃脸，办案的时候更是周身带气压，有些大人见了都难免发憷，他有些担心自己进去小孩子会被吓到，把原本有可能说出来的线索又忘了，干脆就停在门口，把门板上的四方小窗口打开，在外面听着。
季甜跟三名家长点了点头，就坐在了孟萌身边，——她的身边刚好还空着一把椅子。她没有和自己的父母坐在一起，而是单独坐在桌子右边的椅子上，桌面上还放着一个棕色的玩偶熊，不过没有吸引她的注意力。她正晃着脑袋看头顶的灯。
简阳老老实实地坐在他父亲身边，小手还被父亲握着，他脸上的表情是小孩子特有的天真无知，洒了金粉一样，可爱得闪闪发光。
季甜先跟他俩说起了今天的春游，公园里的花都开了吗，哇那里竟然没有小动物哦，还坐了大大的船，小书包里都带了什么好吃的呀。她的声音比平时更轻柔温和，带着十分明显的安抚意味，语气如同裹着一层薄薄的糖衣，清脆又甜蜜。
“那你们在草地上休息了一会儿，就回来了吗？”季甜终于结束了稍显漫长的铺垫，缓缓切入正题。
“对啊，就回来啦。林老师叫大家集合，还点了名……我就回答得可大声了！然后我们就上车啦。”简阳点着小脑袋说。
“然后呢？小朋友们都上车了吗？大家准备回来啦？”
“对呀……”简阳眨了眨眼睛，“司机叔叔就开车呀。”
“嗯……接下来呢？”小孩子说的每个句子都不长，得时时刻刻循循善诱着，好在季甜有足够的耐心，一点点地往下问。
接下来就是发生车祸，邢培林下车查看，不久又回来了。
“司机叔叔回来以后呢？就开车把大家都带走了吗，为什么不带着大家回幼儿园呀？”
简阳摇了摇头，“我不知道。”
季甜又问，“那林老师有没有说什么呢？”
他又摇了摇头，却是看了一直没有说话，坐在一边的孟萌一眼。
季甜便顺着问道，“萌萌也没有听到林老师说什么吗？”
孟萌低着头在玩裙子上缝着的小花，她似乎对那个很有兴趣，听到问话，只是摇了摇头，并没有开口。
“后来，车子开到一个我不认识的地方，司机叔叔要大家都下车，走到好远好远的一个屋子里去，小豪不愿意去，都哭了呢！”
季甜知道这是他们已经到达文王村附近，那个校车被弃的地方了。而救出林婉怡和那十四个孩子的房子离校车还有将近两公里的路程。
“小豪都哭了，那阳阳哭了没有？”
简阳急忙摇头，一张小脸都憋红了，“没有没有！我没有哭！我可勇敢了！后来司机叔叔把林老师打流血了，唔……用刀哦，流了好多血，大家都哭了，我都没有哭！”
“我也没有。”孟萌忽然抬起头道。
第121章 终归虚妄 09
“按简阳和孟萌的说法，当时邢培林把车停在文王村附近, 在车上, 他和林婉怡一起收了所有人的手表、小手机之类的通讯、定位设备，然后让大家下车。那个房子并不是事先就看好的，而是随便挑的, ——他们陆续进了两三个房子, 又都出来了, 最后才选定了那一座。邢培林让林婉怡和孩子们单独待一会儿, 自己出去转了一圈，再回来时就把他们都带进了地窖。在那里, 他先是把孩子们都绑好, 把他们的嘴用胶带封住, ——这个工作林婉怡也有参与。孩子们一开始吓坏了, 都哭了起来，但是他们俩好像听不到一样, 整个过程里一句话也没有说。把孩子们都绑好了之后, 邢培林突然拿出刀来将林婉怡捅伤，然后带着挑出来的几个孩子离开。后面的情况和我们推测的差不多。”
肖正宸“啧”了一声, 越来越搞不懂了, “听起来像是两个人合谋作案最后其中一个反水了？”
陈佳期点头，“我也有这种感觉, 就是这个‘合谋’可能是出于主动, 也有可能是出于被动。——如果邢培林拿什么东西威胁她，迫使她不得不这么做呢？比如车上那么多孩子, 随便谁的生命安全？这才符合之后他又想将林婉怡至于死地的逻辑。而事实也确实如此，我们再晚发现个十分钟，林婉怡就救不回来了。”
肃海叹了口气，竟然颇有几分无奈地看了一眼他们，“刚才讨论的你们是不是都忘了？”他抬手用指关节轻轻敲了敲白板，上面略显潦草的黑色字迹记录着前一轮讨论里迸射出的各种思维火花，“一，邢培林的动机是什么？二，如果林婉怡出于被迫，那么在邢培林中途下车去便利店买东西的时候，她怎么什么也没做？那个时候，孩子们的手表和手机，都还没有被收走吧？”
“……”
“多谢肃海同志提醒，肃海同志不愧是我们二队的灵魂。”肖正宸身为队长，这个时候必须要脸皮厚一点，假装刚才的失忆，差点又绕回去的推论通通都没有发生过。
肃海显然已经习惯了，没说什么，转而又问周沙道，“名单核对过了吗，被带走的那两个孩子都是谁？”
“出来了，我正要说这个事情，”周沙咳了一声，把笔记本翻到最后一页，“被邢培林带走的那两个孩子，分别是卢希粤和柴熙，正好一男一女，柴熙大一点儿，今年五岁，卢希粤年纪小，还不到四岁。”
他稍微停了一下，又继续说道，“考虑到之前的猜测，他们的家庭背景我也稍微调查了一下。卢希粤的父亲是大学教授，母亲是本区工商局的领导；柴熙……唔，就是副队朋友的孩子，爷爷是上一届省委班子里退下来的老领导，父亲嘛……”他看了肃海一眼。
“柴修齐是设计师，做室内装修的，自己开了工作室。”肃海淡淡道，低垂着眼眉思考着，“邢培林为什么会选他们两个？卢希粤的家境确实优越，但比她更优越的不是没有。而元宝……柴熙的身份并没有那么惹眼，柴叔退下来快五年了，柴修齐只是普通的设计师。如果邢培林确实是以家庭背景为依据挑选孩子带走，那梁局长的孙子就算不是首选，也会比柴熙靠前，因为不管是爷爷还当权，还是父母都是烈士，哪一样都够我们投鼠忌器，不敢轻举妄动的。”
他分明说得云淡风轻，却又分明字字沉重。
周沙想了想，“会不会是这样，因为林婉怡是被迫和邢培林合作，所以她并没有完全地透露出这些孩子的真实家庭情况，邢培林是被误导了，选择了他认为最有分量的两个孩子？”
肃海摇头，“这不是临时起意的作案。”
不是临时起意的作案，没道理邢培林会什么都不知道，什么也不调查，再加上他本身就是这个幼儿园的司机，又不是新来的不了解情况，他干了那么久，几乎是天天看着这些孩子们，接送他们上下学，谁家的孩子是什么背景，难道他就真的一点也不清楚，任由林婉怡将他糊弄过去？
完全说不通。
“监控查得怎么样？”肃海换了一个新的方向。
文王村紧邻着公路，前后都有摄像头，弃车以后，邢培林带着几个孩子离开，有很大的可能会被监控记录下他们的行踪。
陈佳期摇了摇头，“查过了，但监控没有捕捉到。推测他们应该没有从大路走，而是穿过了荒地，往西边去了，那里原来是大片的农田，没有布设监控，所以找不到他们的踪迹，只能靠我们的人一点点搜查。另外，我安排了人去查文王村周边路口的所有监控，只要他们最后走出来，我们就肯定能发现，但这个工作量很大，需要时间。”
“那你继续盯着，有消息随时汇报，”肃海道，同时合上了自己的笔记本，把钢笔塞回口袋里，“我去现场跟民警一起搜查，争取早一点出线索。”
周沙挠了挠头，“副队，我跟你一起去吧。”
“那我也——”
季甜还没说完，肖正宸笑眯眯地看了她一眼，打断她道，“大晚上的你去干什么，你留下跟佳期一起盯监控，这种活儿还是交给我们男同志吧。”
三个人从教室里出来，正好迎面碰上简阳和孟萌的家长带着孩子们准备离开。简阳拉着父亲的手撒娇，想要去医院看看林老师，他的父亲却不同意，低着头劝他先回家，爷爷奶奶都在家里等他，还做了他喜欢吃的菜，等到明天再去看林老师。
简阳圆圆的小脸上写满了犹豫，咬着嘴唇问孟萌，“你想去看林老师吗，我们一起去好吗？”
孟萌也被她妈妈牵在手里，低着头没说话。
她的妈妈赶忙说，“阳阳先跟你爸爸回家吧，你看天这么晚了，现在去看林老师多不合适，林老师也要休息的呀。”
“可是林老师受伤了呀！”
“所以才更要好好休息，不能随便去打扰她，对不对？”
“哦……”简阳沉头丧气地应了一声，还不死心，“萌萌，你真的不去吗？”
孟萌摇了摇头，眨眨眼睛，黑色的眼珠像两颗小小的星球，“不去。”她小声说，“我不喜欢林老师了，她今天都没抱我。”
“那是因为今天那个小朋友很可怜呀！”简阳急忙道。
“哟！”
孟萌又不说话了，对面的肖正宸倒是打了个招呼。
几个人在不算宽敞的走廊里打了个照面，脚步都停顿了一下。
肖正宸作为队长，这个时候便理所应当地上前，好在双方都没什么闲聊的心情，随便寒暄了两句，肖正宸就笑了笑，“那我们先走了。”
“辛苦了。”简阳的父亲也扯出一个笑容来。
肃海冲他们点了点头，迈开步子往前走去，把几句尤有余温的句子抛在身后，很快就听不见了。
***
现场搜查并没有发现什么振奋人心的线索。天色太暗了，由于文王村这一带早就已经荒废，因此也没有什么照明设施，路边零星的几盏路灯里，只有一盏还苟延残喘着，在浓稠的黑暗里撑出一点点昏黄的、随时要被风吹熄的光亮。
几辆警车带来了照明灯，同时也将车灯打亮起来，然而比起宽广的黑暗来说，光明无疑只是小小的一簇。现场的民警只好打着手电作业，这也在无形中拖慢了搜索进程。
下半夜的气温明显降了下来，寒意无孔不入，从每一寸皮肤、每一根毛发里把体温带走。肃海接了电话回来，正好碰上派出所的民警老张给大家送姜汤。姜汤装在几个大容量的保温桶里，他拧开其中一个，往纸杯里倒了一些，递了过来。
“谢谢。”肃海点头道谢，接过来喝了一口，热辣的味道从喉间一直沿着食道烫进胃里，整个人都因此感到熨帖了不少。
老张摆了摆手，“客气啥，晚上太冷了，大家都辛苦。”他的口音很重，普通话说得有些不伦不类，笑容憨厚又朴实，“你们先喝，我去给前面儿的人也送点儿，不够了再管我要啊，”他拍了拍腰间挂着的其他几个保温桶，“我带的多着呢！”
肖正宸笑呵呵地边目送老张往前走，边捏着纸杯喝姜汤，感叹道，“还是老乡朴实，瞧瞧小祖，就想得不够周到，弄那一箱饮料来，大晚上喝着多凉啊。”
“……你没喝人家的红牛吗。”肃海觉得自己有必要为花了钱还落埋怨的祖平说两句话。
“喝了，”肖正宸十分坦然，“所以觉得凉啊。”
“……”
几口将最后一点喝完，肃海拿过身边的一只塑料袋，把纸杯扔了进去，又趁肖正宸没注意，偷偷把刚喝进嘴里的姜块一并吐了。他不太喜欢姜味儿，喝点儿姜汤还行，不到万不得已，并不想勉强自己吃生姜。
“你慢慢喝，我继续往前面看看。”他说，把塑料袋递给了肖正宸，“喝完别乱扔。”
肖正宸“啧”了一声，“我像是那种人嘛……好了好了，知道了肃海爸爸，您安心地去吧，我马上就来。”
“……”
肃海假装听不到他莫名其妙冒出来的称呼，转头往前走，打开手电接着搜寻邢培林可能留下的踪迹，然而走了没两步，还是忍不住，头也没回地冷淡道，“我没你这个儿子。”
肖正宸：“………………”
第122章 终归虚妄 10
线索是在凌晨两点的时候发现的。
从下午接到报案，所有的人几乎是一刻没停地在进行高强度的工作, 再加上大半个晚上的搜索, 难免感到人困马乏，思维和行动之间也仿佛产生了隔阂，往往前者要迟滞一两秒钟才能跟得上后者。
肃海倒还好, 过去几年自虐一般的工作强度让他如今应付这些游刃有余。他的步速如常, 手电光拉扯着影子, 在四下里逡巡着。
然后忽然就停在了某处。
一个不起眼的土坑里面, 一枚发卡正静静地躺着。发卡上的黄色小花沾了泥土，变得脏兮兮的, 显得无辜又可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