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苏南有记忆开始,家里就是老苏做饭,老苏洗衣服,老苏陪她玩,哄她睡,送她上学,带她去游乐园,给她讲故事。
而妈妈穿连衣裙高跟鞋,学电影明星的样子烫头发,到歌舞厅跳舞。偶尔才会带她去看电影,看苏南看不懂的香港电影。
老苏乐呵呵陪着妻女,默默打点一切,等女儿大一点就坐在他的自行车车筐里,去少年宫学跳舞学手风琴,老苏还在那框里给苏南加了一层粉红色的软垫子。
苏南是少年宫里最显眼的孩子,即使画着大红脸也漂亮得像洋娃娃,汇报表演的时候她穿着层层叠叠的小裙子,扎两朵大绢花,站在最前面。
这张照片一直都压在饭桌玻璃板下。
九十年代人们纷纷下海,老苏一个老实人没有那么心思,也不会做什么生意,老老实实工作,遇上了下岗。
两人过了两年争吵不断的日子,通常都是老苏闷头坐着听,身影越来越弯,背佝偻着,在妻子面前抬不起头来。
苏南的妈妈转身跟个导演去了香港,后来听说又去了美国,之后就没有一点消息,她再也没有回来过。
老苏的脑袋垂得更低了,就在胡同口支了个修车摊,好就近照顾女儿上学放学中午吃饭,一直到苏南读中学的时候,老苏才又再婚。
也有人给他做媒,但他怕别人薄待了女儿,可女儿越来越大了,要买胸衣了,要用卫生巾了,他拜托班主任,拜托老邻居,没有个女人在,他没有办法照顾好女儿。
他娶宋淑惠,看中的就是她人温柔贤惠,两人结婚的时候请了胡同里的老邻居们吃了一顿饭,隔一年又添了一个儿子。
儿子的出生没有降低苏南的地位,但或多或少分走了老苏的注意力,宋阿姨在她面前多了笑容,看着儿子咿呀学语,一家人和乐融融,苏南觉得她才是多余的那个人。
她一直都这么想,家里的亲戚也一直都这么说,连邻居也是,说老苏做了十年白日梦,也该醒了,这样的美人,哪里是他有福气留住的。
老苏觉得是自己没本事才没留住妻子,让女儿小小年纪就没了妈妈,而苏南觉得是因为有自己的存在,所以才耽误了老苏再婚,互相觉得亏欠,不断弥补。
老苏的弥补是顺着女儿,苏南的弥补是减少出现,宋阿姨才是要陪老苏过一辈子的人,她能做到的,自己永远也没办法做到。
苏南决定为了老苏暂时忍耐,等到老苏检查完了,她就跟夏衍说个明白,他想重新开始是不可能的,不管那天晚上发生了什么也不能改变他们的关系。
在夏衍决定出国,放弃她的那天,一切就都结束了。
石杨等在医院大厅,大冬天掌心出了一层薄汗,黏乎乎的,从白大褂口袋里掏出纸巾擦了又擦,他从没想过有一天苏南会主动联系他。
他们加了微信,然后石杨在好奇心的驱使下点开了苏南的朋友圈。
石杨一直单身,读医学院很辛苦,好不容易毕业实习,身边不乏亲戚给他介绍相亲,医院里还有偷偷暗恋他的小护士,突然之间曾经暗恋过的校花联系他,他心里自然而然起了一点涟漪。
拿手术刀的手从来都是很稳的,但点开苏南的照片竟然紧张手抖。
穿粉红色护士服的小护士路过他身边,笑着把他从头看到脚:“石医生今天特别帅嘛。”
石杨长得一付文弱书生模样,戴着细框眼镜,被护士这样夸奖,微微发窘,托了托眼镜架,往大门望去,一眼就看见了苏南。
比他记忆里的要更明艳,比照片里的又更生动。
他还没迎上去,就看见陪在苏南身边的人,石杨一下子卡了壳,这么多年竟然还是夏衍。
苏南的目光在大厅里瞍寻,她还没找到石杨,夏衍已经先她一步看见了。
他对石杨扬起微笑,长腿一迈,上前一步,率先跟他打招呼,一把握住他的手,用力收了收手掌:“石杨,好久不见,真是麻烦你了。”
……
石杨脸上全是尴尬笑意,感觉自己又一次窥探了别人的女朋友,可他看了苏南半年的朋友圈,里面根本就没有夏衍的影子。
石杨想起自己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给苏南写情书,他花了一年功夫才决定鼓足勇气跟苏南表白,那封情书还没塞进苏南的课桌,就被夏衍伸拦截了,他当年也是像现在这样笑,问他:“你想跟我女朋友说什么?”
书呆石杨满头都是问号,什么时候苏南就成了夏衍的女朋友,然后他才知道苏南每天都是坐在夏衍自行车后座来学校的,那封情书,就被扔在了角落。
苏南越过夏衍对石杨道谢:“真的谢谢你,改天请你吃饭。”
本来想今天晚上就请石杨吃饭的,可有夏衍横插在中间,苏南觉得不太合适。
石杨点点头:“不用客气,都是同学,应该帮忙的。”
夏衍去付费,苏南挽着老苏的胳膊等待,老苏笑眯眯和石杨分享他的喜悦:“石医生,南南和小夏要结婚了,到时候要来喝喜酒啊。”
老苏的想法很简单,要办喜酒肯定要请老同学,石医生这么帮忙,应该请人家喝杯喜酒。
石杨满面尴尬,除了点头说恭喜恭喜一定到场之外,他还能说些什么呢?
……
夏衍还不知道老苏维护了他的正宫身份,交完费回来就看见石杨像个正经医生那样在看老苏的体检报告,对老苏格外温和:“伯父别有心理负担,阴影也可能是只炎症,还得专家看了再说。”
石杨是骨科医生,但苏南愿意相信,她满心赤诚的希望石杨说的是真的,老苏只是肺部炎症,不是什么大问题,看着石杨的目光简直在发光发亮。
夏衍垂下目光上前一步,挡住了苏南,把单子交到她手里,一人行到二号楼去看专家门诊。
石杨实在没有话题能跟这两个人聊天,他想到中午刚刚收到的消息:“班级群里说这两天要同学聚会,你们去吗?”
苏南进了大学之后,一次同学聚会都没参加过,不是不想去了,而是她从来要面子,可这些同学个个都知道是夏衍甩了她。
她瞥一眼身边站着的男人,笑问石杨:“董丽娜去不去?”
石杨一心读书,但这桩惊天八卦还是知道的,当年夏衍出国,董丽娜后脚就跟着一起去了,在班级群里无疑是八级地震,他看看夏衍,老实回答:“听说这次人很齐。”
苏南红唇微抿:“那当然是一定要去了。”
第6章 第六夜【4月7日请假一天】
老苏肺右下查出了2厘米的圆形占位,因为位置不好,不建议做穿刺,要先做消炎治疗,然后再观察占位的强化情况。
老专家告诉苏南:“不排除有恶性肿瘤的病变可能性。”
苏南坐在诊桌边,是夏衍把手按在她肩膀上,微微用力,好像在给她力量:“没有你想的这么坏。”
老专家把开好的药单递给苏南:“病人自己还是乐观的,家属也不要有这么重的心理负担,看看消炎之后的情况如何,再定下一步的治疗方案。”
苏南拿着药单出去,当着老苏她马上换了表情,笑眯眯的告诉他:“医后说是炎症,先消炎再来复诊。”说着挽住老苏的胳膊:“必须戒烟。”
说着从老苏口袋里摸出香烟和打火机,扔进自己的手包里,没收。
老苏拿女儿最没办法,苏南告诉他肺部炎症难消,之后还要再去复诊,规定他不许抽烟,清淡饮食,早睡早起,健康生活。
女儿说得越多,老苏的嘴巴就咧得越开,他一边笑还一边叹气:“我就说不用来看,就是咳嗽,多吃点消炎药就行了。”
老苏原来是不抽烟的,苏南的妈妈走了之后,他就开始抽烟了,还越抽越多,苏南问了宋阿姨,说他现在烟瘾很大,一天要抽两包才勉强过瘾。
苏南久违的跟爸爸撒起娇来,只有宋阿姨小北不在的时候,她才会这样,老苏高兴得不得了,拍着女儿的手:“好好,戒了戒了。”
可还没把老苏送到家,他的烟瘾就犯了,苏南赶紧下单了一堆戒烟糖又买了电子烟,还给老苏买了白菊花金银花煮水喝。
苏南埋头忙这个,车到了胡同口,天已经黄昏,老苏要留她在家住,苏南顿住了,她睡小卧室,小北睡哪儿?已经几年没进过家门了,她很不自在。
夏衍马上接话:“我在总公司附近有间公寓,想要重新装修,想带南南去看看。”
老苏笑呵呵的:“你们忙你们的,装修是个功夫活,平常要是不能看着,就交给我,我闲着也是闲着。”
苏南答应了,这下老苏就更高兴,他自己背着手溜达回家,苏南从后视镜里看见他有韵律的摇头晃脑,一下子就湿了眼眶,已经很多年没听老苏哼哼过京戏了。
夏衍瞥了她一眼,看见她眼底有泪光闪动,从口袋里摸出纸巾递过去。
苏南抽出一张按在眼睛上,把心里涌动的悲伤压下去,夏衍突然低声解释:“董丽娜跟我不是一个学校的,我们不在一个州。”
如果不是今天苏南特意提起,他早就不记得这个人了,两人分手,并不是只有苏南一个人伤心。
他刚去美国,压力很大,专业书籍一堆一堆摞在他面前等他去啃,他还必须要拿奖学金,要做的事情这么多,没有余力去关注别人。
董丽娜确实到他的学校来找过他,可几次之后她就不再来了,在美国这几年,两人根本就没有联络。
苏南看向他,他没有回过头来,夏衍是从来不骗她不哄她的,只要是他说的,就是真话。
“那她为什么发你的照片?”苏南耿耿于怀。
董丽娜发过许多她在夏衍学校里拍的照片,其中有一张是夏衍的背影,苏南一眼就认出来了,他抱着一叠书,走在校园林荫道里。
这张照片一下子就戳破了苏南的玻璃心,让她知道她离夏衍这么远,而夏衍根本就无暇关注这些,他都不知道董丽娜曾经拍过那些照片,还把这些照片发了出来。
年轻的苏南绝不肯拿这些照片去问他,哪怕是喝醉了大骂他的时候,也咬着舌头不肯说出半句示弱的话。
可她现在问了,既然要算帐,就把留在心里不能释怀的一切问题都问个明白。
“你应该去问她,我不知道她什么时候拍的照片。”夏衍皱起眉头:“你当时怎么不问?”
苏南不说话了,太阳落下去,余晖照进车中,并排坐的两个人都被勾勒出一明一暗的两张面孔。
“你不相信我。”
“是。”苏南硬声硬气,她刚刚还眼眶泛红,柔顺地像只猫咪,现在像炸了毛的刺猬:“我凭什么相信你,你在我看不见摸不着的地方,连什么时候能回来都无法向我保证,我为什么相信你?等你?”
就像老苏等了那个女人这么多年却没结果一样,走了的人是不会回来的。
这个世界上有哪个国家让苏南痛恨,那一定是美国。她妈妈抛下她去了美国,男朋友也要抛下她去美国。
准确的说,提分手的人其实是苏南,她定下了规则,只要夏衍出国,他们就完了。
而夏衍不想放弃眼前摆着的机会,苏南既不肯支持他,也不肯相信他,他不是没有许诺,是她不肯相信,给他唯一的一条路就是留下。
除非他留下,不然就分手。
十八岁的夏衍满心烦躁,既不能安抚恋人,又不能放弃机会,他有自己的骄傲和理想,可无论保证多少次他会回来,苏南都不相信。
她的情绪崩溃反反复复,偶尔有些松动了,马上又会故态复萌,夏衍已经没有时间再等了,他们经历了最大的一次争吵,终于分道扬镳。
以前的夏衍不懂,她为什么不肯成熟一点,认真的考虑这份感情的未来,后来他懂了,苏南自从被妈妈抛下,就再也没有长大。
“可我回来了。”夏衍终于看向她,摊开手向她展示自己确实做到了,像他曾经告诉过她的那样:“我回来了。”
刚刚还硬声硬气的苏南红住眼瞪他:“谁要你现在回来。”
孙佳佳在这个时候打了电话进来,苏南接起来,孙佳佳问她:“叔叔怎么样?”
苏南略带鼻音:“医生说要先消除炎症,然后再诊断是良性还是恶性。”
孙佳佳马上安慰她:“你先别想的这么坏,你要想现在就发现治疗是件好事,对不对?”
苏南一直觉得孙佳佳适合去当幼儿园老师,她总是能看到事情好的一面,不像她,总是一开始就把事情想到最坏。
“我知道,还要谢谢你帮我找到石杨。”苏南心情慢慢平复,她假装夏衍不存在:“我还要在北京呆两天,我们一起吃个饭。”
孙佳佳知道苏南也要去参加同学聚会,这才打来电话的,听见她这么说笑了:“那只能请你来我公司附近了。”
“好啊,你把地址发给我,我来挑家餐厅。”除了孙佳佳,还得请石杨,希望石杨不要把夏衍的鬼话当真。
马上就要同学聚会了,苏南感觉石杨不是那种传八卦的人,还是发了消息给他,告诉他碰见夏衍是个巧合,她爸爸误会了,希望他不要当真。
石杨这回回复得很快,他答应绝不会说,接着又问能不能和苏南吃个饭。
苏南同意了,她本来就应该请石杨吃饭的,没想到她刚刚答应,石杨就把餐厅发了过来,问她喜不喜欢这一家。
苏南点开一看,不论是菜色灯光还是环境,这都是一家约会餐厅,石杨是把这顿饭当成约会了。
苏南感情路上桃花不断,但对石杨这种类型的男性,她是不敢招惹的。
大学里就有一个,替她跑过几次腿,苏南当然要还礼,买了些东西送给他,他就以为抱得美人归,苏南和他说清楚的时候,他绝望的仿佛天都塌了,闹到要自杀,让苏南又背一层恶名。
她想了又想回复道【西餐上海有很多,回北京只想吃羊蝎子】
被孙佳佳的电话和石杨的邀约一茬,苏南觉得心里好受了些,她昂着头抬起下巴,对夏衍说:“找个宾馆把我放下来。”
他们遇上了晚高峰,堵在环路上一动不动。
除了车还是车,一眼望不到头,天越来越黑,气温越来越低,还飘飘扬扬下起雪来,苏南瞪着夜幕里的一盏盏车灯路灯,心里爆了百十句粗话。
夏衍从后备箱里拿水给她喝,拧开瓶盖塞到她手里,苏南接过去喝了一口,伸头去看前面和后面的车,只看见影影绰绰的灯火,恍若要堵到天荒地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