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宁馨等人都出去了,才扶着丫鬟的手走进内室,她准备了满腹入情入理的话要劝说苗逸飞,然而当她走进去看到他已经泪流满面时,却一下就忘的一干二净。
苗逸飞没想到她会进来,猝不及防之下,只能翻个身,背对着她。
“都出去吧。”姚宁馨走到旁边椅子上坐下,就让丫鬟们都出去,春明有点担心,又看了一眼床上的苗逸飞,确定他双手都铐着,才退到外间去。
“我知道大爷怪我狠心,可我也没办法。”姚宁馨叹气,“到现在,你也该明白了吧,皇后娘娘的事,就不是你能管的事。”
苗逸飞堵着嘴,自然不可能回答,姚宁馨摸着肚子也沉默了一会儿,才低声接着说:“我也知道大爷伤心,但娘娘早逝,皇上和相爷只会比你更伤心——大爷大概没仔细看信,母亲说,相爷头发都全白了,几日之间就老得像个花甲老人……”
“我是真不知道大爷为何信誓旦旦的说娘娘是为人所害。上元节时,我也见过皇上和娘娘相处,皇上对娘娘的心,连懵懵懂懂的宁馚都看出来了。再者,娘娘入宫三个月,帝后恩爱,同起同宿,母亲信中不只提了一次。”
“大概这就是生死有命。”姚宁馨最后说完,站起身慢慢走了出去,“春明和赵妈妈留下来照顾大爷,有什么事及时传话。”
临走之前,她又低声交代:“待会儿进去给大爷把嘴上塞的帕子拿了吧,再给大爷洗洗脸、修修胡须。”
回到房中,姚宁馨又叫了亲信陪房来,叫她们从外面买几个十二三岁的小子回来调理着,“这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春明是扛不住的。”
夏芒很心疼主子,等管事妈妈们走了,低声劝道:“奶奶歇歇吧。就没见过这么不省事的……奶奶肚子里怀着的可是他亲骨肉,他倒跟没事人一样,竟操那些操不着的心!”
姚宁馨确实有点累了,便宽了衣歪倒在榻上,道:“他不操心也好,我自己教养。”免得学成亲爹那样。
夏芒便不说了,给她盖上薄被,到边上做针线守着。
主仆几个做好了长期防备苗逸飞发疯的准备,却没想到刚过了七八日,就传来皇上立魏王做皇太弟的消息,又过几日,第二轮国葬接着又来了。
“送娘娘灵柩入地宫后,陛下伤心过度病倒,只两日就……”姚宁馨坐在苗逸飞内室门口椅子上,很是唏嘘的将消息转告他,“家中还没来信,但是外面告示已经出了,新帝登基……”
“你说的是真的?”靠坐在床头的苗逸飞原本一直无动于衷,但他越听越发现这不可能是姚宁馨扯谎骗他,皇帝驾崩、新帝登基这种事,姚宁馨应该没有那个胆子乱说。
果然姚宁馨立刻答道:“自然是真的,此等大事,怎么可能有假?”
“这不可能……这怎么可能……”
姚宁馨道:“原先大爷总不信皇上对娘娘的情意,如今可算是相信了吧?生死相许都做到了,皇上又怎么会亏待娘娘?死者已矣,大爷有什么心结,也都可以放下了。”
苗逸飞如同一尊雕像般一声不吭,姚宁馨耐心陪了他一会儿,他仍是一动不动的发呆,她身体耗不住,便只能扶着丫鬟的手起身,道:“那我先回去了。大爷若是想祭奠一二,我叫人准备了香烛纸钱,只管跟春明说就好。”
床上双手还铐着的苗逸飞仍是没有反应,姚宁馨觉得他这样子不太对,但当下也没别的话好说,只能先回去。不过到了晚间,春明来回报,说大爷虽然没吃晚饭,却在太阳落山后,在院子里祭奠了皇后娘娘,护院李爷问大奶奶还要不要继续铐着大爷。
“不用了,你们这几天警醒着些,好好照顾大爷。”
姚宁馨松了口气,以为这事终于以帝后同死了结,丈夫以后能变得正常些,却不料从这天晚饭起,苗逸飞就绝食不吃了。
她一开始哭笑不得,觉得人家夫妻恩爱、生死相许,与你一个外人什么关系,你就也跟着绝食赴死?嘲讽过苗逸飞自作多情后,姚宁馨很快又觉得愤怒,因为真正与苗逸飞的生死休戚相关的人,正是她自己。
狠下心让苗逸飞作了三天,等他饿的爬不起来后,姚宁馨才穿了一身孝服去见他。
“大爷决意赴死,我拦不住,只好披麻戴孝送大爷一程。”她直接坐到苗逸飞床边上,低头俯视着苍白憔悴的丈夫,“大爷临终有什么话要交代吗?”
苗逸飞好一会儿才掀动眼皮看向姚宁馨,声音低哑的说:“想不到会是你……咳咳……”
他不肯吃饭,也很少喝水,喉咙里早就干的冒烟了,说了半句话喉咙就痒的难受、咳了起来。
姚宁馨叫人倒了杯温水来,自己送到苗逸飞嘴边,苗逸飞倒没拒绝,抬起头来喝了几口,又躺回去继续说:“想不到最后会是你陪在我身边……我早叫你改嫁的。”
“怎么改嫁?新婚第二天就无缘无故的和离回娘家,谁家还肯求娶?”姚宁馨转头把杯子递给夏芒,口中毫不留情的说,“要是先帝当时真把你下狱也罢了,或者相爷真的狠下心,不顾母亲这个亲妹子、大义灭亲也行,我好歹有个和离的缘由。”
“可是没人这么做,他们只想把你远远打发到西京来,那我用什么理由和离,才能堵住悠悠众口,让别人不怀疑我的品行?我不像大爷这么无牵无挂、只顾自己,我有父母、有弟妹!”
姚宁馨说到这里有些激动,腹中的孩子突然就踢了她一下,她忙冷静下来,伸手抚摸肚子,换了口风,“说到父母,尽管大爷无情,公婆还是挂记着大爷的,若我真的实言相告,说大爷是为了皇后娘娘绝食殉情,恐怕……”
“不许!咳咳……”苗逸飞一急,又咳了起来,这次姚宁馨没再喂他,而是干脆把水杯塞到他手上,让他自己喝。
“你就说我急病死的!”苗逸飞喝了水,缓过气来,终于说出自己要说的话。
“什么急病?哪个大夫诊断的?开了什么方子吃了几服药?我一个妇道人家,编不出这么多谎话来,万一被人拆穿,再以为是我谋害亲夫,我可担不起这个风险。”
“你……”
“不如大爷勉为其难、晚赴死几日,自行安排吧。啊,对了,再把遗言好好想想,给公婆的、小叔的,还有相爷——娘娘刚走没几日,皇上也去了,相爷不知有多伤心,却还得撑着辅佐新君……。我听说,大爷小时候是很得相爷喜欢的,这时候得知你的噩耗,也不知相爷……”
“舅舅哪还会在意我的死活。”苗逸飞低声插了一句。
姚宁馨露出吃惊之色:“大爷这么说可就太没良心了!不提别的,就禁/书一事,换成别人——不、不用别人,换成我爹,可绝不会仅当外甥死了就罢了。”她为人一向谨慎小心,这种语气谈论生父,别说是苗逸飞,就连她的丫鬟都没听见过。
但她这一刻彷佛什么都不在乎了一样,说话异常直接:“‘当’你死了,但你毕竟还活着。”而且是好吃好喝、安享富贵的活着。
可惜苗逸飞一贯不知好歹:“我这么活着,还不如死了。”
姚宁馨生平第一次翻了个白眼,“好吧,那我只能恭喜大爷即将得偿所愿。我刚刚说的这些后事,还望大爷勉力考虑一二,我身子重,精神头不大行了。”
苗逸飞愣了愣,彷佛第一次知道姚宁馨怀孕一样,目光下意识落在她鼓起的肚子上,又飞快收回。
姚宁馨也把目光落在自己凸起的肚子上,轻轻叹了口气,道:“大爷的事说完了,最后说说这个孩子吧。”她抬起手在肚子上轻轻抚摸,“我是这样想的,若是个男孩,我就给大爷守着,好好教养他长大;若是女孩,我就把她交给母亲带,我改嫁。”
“为何?”苗逸飞没听懂其中分别。
“男儿怎么都好说,就算因为没有父亲,日子过得难一些,只要好好读书,能考科举,亲戚们拉一把,也就顶门立户了,女儿却不行。”
姚宁馨神情惆怅,“她一落生就没父亲,已经是没投好胎,等长大议亲的时候,仅凭我一个寡妇,去哪找个好人家托付她?女子嫁人就是第二次投胎,我得想办法另嫁个有权有势的人家,将来才能给她挑个好夫婿。”
前面她披麻戴孝的说些你死如何如何,苗逸飞都不觉得怎样,到这会儿却莫名听着刺耳,不服气的回嘴:“你都改嫁了,我们苗家女儿的夫婿还轮得到你去挑?”
“不然呢?全指望着母亲吗?那时候她老人家什么春秋了你算算?还是你想指望二叔和将来的二弟妹?我是不敢这样指望,二叔人品敦厚没得说,但谁知道二弟妹会是哪家姑娘、何等性情?就算二弟妹人品也极好,他们很快也会有儿女,要操心的事只多不少。你已经把奉养双亲之责丢给了二叔,难道好意思连女儿未来的一生也压在他们夫妇身上?”
确实不怎么好意思,尤其他死的又不光彩,无故绝食自尽,实为不孝,更不用说娘现在就已经对自己失望了。那么,如果自己就这么死了,姚宁馨改嫁,娘还会怜惜那个被留下的孤女吗?
苗逸飞终于将目光停留在姚宁馨双手盖着的肚子上,却还是很难想象里面已经有了他的孩子,沉默片刻后,他忽然闭上眼睛,道:“我早说过你会后悔的,你不该要这个孩子。”
“我怎么会后悔?大爷不知道吧,它已经会动了,刚刚还踢了我几下,一想到再过三个多月就能看到它出世,我就高兴的眼泪都要流下来。”
姚宁馨满含感情的说完,停了停,似乎是冷静了一下,就又换回了平时的语调,“既然大爷没有异议,那就这么定了。不过我这些打算,也都是在我能顺利生产的情形之下,女人生孩子,如同过鬼门关,要是我……”
苗逸飞猛地睁开眼睛:“别说了!你走吧!”
“也好。”姚宁馨丝毫不在意的站起身,“真有那个万一,我们一家人地下见面时再谈也来得及。”
苗逸飞:“……”
气愤的看着姚宁馨步履缓慢、体态笨重的走出去,他一口喝光杯里的水,拉起被子就将自己盖了个严严实实。
春明有点担心,捱到晚上,见大爷除了翻身没别的动静,就叫赵妈妈看着,自己溜去大奶奶院子回禀:“大爷还是不吃东西,奶奶难道真的任由……”
姚宁馨正靠坐在榻上让丫鬟捏腿,闻言十分镇定,“让他再想想吧,没事,今天喝了两杯水,饿不死的。正好,我叫人买了几只熏鸡回来,你带回去给李爷他们吃,给赵妈妈她们留一只,就让她们在外间吃。”
春明听的眼睛一亮:“奶奶是想叫大爷闻着香味?”
姚宁馨笑着点头:“若是大爷急了要吃,万不可给他,灶上还煮着粟米粥吧?他若是真想通了,就给他一碗粥,想不通就明早再说。”
春明笑嘻嘻的去了。
姚宁馨叫人早早关门休息,第二天早上刚起来,春明就来报喜:“奶奶真是神机妙算!昨夜大爷气得捶床,也奈何不了我们,捱到子时还没睡着,到底忍不住,叫奴婢拿吃的了!奴婢记着奶奶的吩咐,先只给了一碗粟米粥,故意热着给大爷的,让他慢慢吃。”
“做得好。”姚宁馨也喜笑颜开,“昨夜值夜的都加一月月钱。吃完粥之后呢?”
“然后大爷漱了口,又喝了些温水,就睡了。一早天刚亮,大爷就饿醒了,奴婢又给上了一碗粟米粥,看着大爷慢慢吃完,才来给奶奶报喜的。”
姚宁馨点点头:“你们继续好好伺候着,等大爷再吃些粥,就可以给他几个林檎果吃……”她细细吩咐完,问春明,“都记住了?”
“奴婢记住了。”春明简单重复一遍,又问,“奶奶不过去瞧瞧吗?”
“我就不去了,他这会儿应该正懊恼着。过两日再说。”
姚宁馨耐心极好,每日听着春明回报,知道苗逸飞一点点好起来,她就把心思转到了准备过年上,反倒是苗逸飞不太沉得住气,只过了三天就说要见她。
那天正好下雪,姚宁馨看一眼外面,想了想,说:“你就说外面雪大不好走,请大爷来我房里说话。”
有她的话,护院们自然放行,于是自从来了西京就再没出过所居院子的苗逸飞,终于看见了一点外面的天空。
到姚宁馨居住的院门外时,护院们都停了下来,苗逸飞看看他们,自己也有点迟疑,站了片刻,才抬步进去。
姚宁馨就在堂屋里迎候,苗逸飞进门带了阵寒气,看见她赶紧往旁边闪了闪,并飞快脱掉落雪的大氅递给丫头,粗声粗气说道:“站在这里做什么?不嫌冷吗?”
“大爷第一次进门,怎么好不迎接?”姚宁馨笑着答道。
苗逸飞皱着眉,自顾走到里面椅子上坐下,“我有话说。”
姚宁馨坐到另一边椅子上,等丫鬟上了茶,笑道:“妾洗耳恭听。”
“孩子生下来,不管男女,我养,你改嫁吧。”
姚宁馨挑眉:“大爷何出此言?当初我们说好的,只要我怀上孩子,好好生下来,我们就互不干涉……”
“当初是当初,几天前你不是改主意了吗?”
“几天前是因为大爷一意求死,如今大爷想通了,我们两个都好好的,为何非得要我改嫁,叫我们的孩子没有娘?”
“……”
“大爷从小备受宠爱,大概不知道没有爹娘疼爱的孩子,日子过得有多难。我娘家的事情,大爷想必都知道了,我娘还在呢,我们姐弟三人都得凡事靠自己,何况没娘?”
“我又不打算纳妾!”
“不纳妾,难道也不娶妻?就算大爷真的不想再娶,你能做得了自己的主吗?”
苗逸飞哑口无言,别说做主再不娶妻,就是跟姚宁馨和离,也得姚宁馨去说,他自己是不可能说的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