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景泰帝只顾着追问:“还气爹不?不气了吧?不走了吧?这半天,还没叫声爹呢,快叫声爹。”
周玄现下脑子里全是那女子如花似玉的面容,一声“爹”顺顺溜溜便叫了出来。
景泰帝顿时眉开眼笑。弟妹们见周玄肯了,再无不肯。一窝蜂地围上去叫爹。周青还扯着景泰帝袖子问,啥时候也给他挑个媳妇啊?被周玄一个暴栗打了回去:“你才几岁!”
“殿下们合该大礼参拜陛下。”闲坐嗑瓜子的范信芳此时提醒。“咱老子儿子的就不行那些虚礼了!”景泰帝一挥手,却是引孩子们见范信芳:“俄在外面这十年,结交了两个生死相托的异姓兄弟。多亏了他们爹才能走到今天。这是你三叔范信芳,现下给爹当丞相。你们须得大礼拜他一拜。”
“使不得使不得。”范信芳赶忙起身躲避。而周玄已经麻溜儿地领着弟妹们一排跪下,口唤叔父,规规矩矩三拜。范信芳忙一个个亲手扶起,又笑眯眯每人塞一个红包。
“去叫人都过来吧。”景泰帝吩咐太监。又告诉周玄等道:“方才过跟你们说是两个兄弟,另一个是我和你三叔的大哥,名唤郑鑫。五年前攻打越河的时候,中箭身亡了。”
说着不胜唏嘘地揉揉眼,才继续道:“若大哥不死,这皇帝原该是大哥的。爹做了皇帝,原本想追封大哥一个皇帝,结果大臣们死活不乐意,说不合规矩,只好封了个豫王。他的遗孀乐氏王太后,以后就是你们的亲伯娘——现下外出礼佛了,今儿见不着了。他留下二子一女,儿子一名郑律,一名郑行,都是和玄儿你差不离年纪。女儿名郑徽,今年一十六岁。爹把他们当做亲生儿女看待,你们也要把他们当做亲兄弟姐妹。”
众子应了。周玄问:“那爹你自个儿呢?必是给咱们娶了新母亲吧,添了几个新弟妹?说说吧。”
景泰帝呵呵挠头:“爹给你们娶了两个后娘。”
“如何叫两个后娘?总得一个是妻,一个是妾;一个是后,一个是妃才对。”周青问。
“正是不分妻妾,也还没封后、妃......”景泰帝挠头挠的愈发厉害:“缘由说来话长,总之你们两个都唤母亲就是,唔。不愿意唤母亲,就唤夫人便是。”
周玄看他这模样便猜到了,定是他两头骗,如今不好收尾了。心中好笑。
只听景泰帝又道:“陈氏给爹生了一个闺女,名缃,今年有八岁了。另陈氏原嫁过人,带来一个闺女,名顾圆儿,今年一十五岁。卢氏生了一个儿子,名朱,今年年方四岁。其余也还有些女人,都是没用的,一个孩儿生不出来。说起来,还是你们娘顶事儿。”
“还有卫王。”范信芳提醒道。
“对,还有见省。”景泰帝一拍脑袋:“爹离开家之后,太想你们,路上就收养了一个义子,比玄儿大一岁,今年二十一岁,名傅见省,爹封了他一个卫王。你们这个大哥,是个打仗厉害的,现下还在外面给爹东征西讨,他的媳妇裴氏在这儿,哦,已经给爹生了个大胖孙子逢春,玄儿你得加把劲儿了。”
此时,景泰帝所说的这些人,已开始陆陆续续到了。周玄见着,个个都是风姿出尘,神采飞扬的,心中颇有些自惭形秽。其余弟妹自不必说,一个个抓着他衣袖躲在他身后,跟见不得光的小老鼠似的。
“到底是龙子凤孙,这气派,和陛下一样一样的。”出身世家大族的卢夫人掩口笑道。她今年不过二十出头,看着倒比周玄都小。
“那是自然,儿子么,自然随老子。”却是坐在她对面的陈夫人立刻接上了话:“当年,陛下当街抢了卢妹妹,传为一时美谈。今日,却又有赵王在永巷中截了陛下命留下来的前朝公主,这可不是儿子类父么!”陈夫人今年三十余许,看着妩媚动人,比年轻优雅的卢夫人倒另有一番风情。
“妾向陛下请罪。这是朱儿淘气了,我竟是刚刚才知晓。”卢夫人说着看向身边粉嘟嘟的小儿:“朱儿,刚来时怎么说的,快向父皇请罪!”
——周玄这才明白过来,他们所说的赵王,竟是这只有四岁的周朱!
然而周朱俯趴在偌大的椅子上,理也不理她母亲。待到卢夫人不耐烦伸手去推,才发现周朱已经呼哧呼哧睡着了。
“这孩子,最近在长身体,越来越贪睡了。”卢夫人嘀咕一句,又笑对景泰帝道:“倒还要求一求陛下的恩典,朱儿很喜欢那乐峨,一定要留她下来做侍婢,求陛下就赏了朱儿罢。”
“是朱儿很喜欢她,还是有人假借朱儿之口啊?”陈夫人闲闲摇着羽扇道:“我怎么听说,前脚朱儿刚截了那乐峨公主,后脚卢家的大公子就火急火燎地把刚刚抓着的前朝正宫之女、封号镇国的凤竹公主送进了宫,好替了乐峨公主的数,不叫人看出来!”
“罢了,不过是两个亡国女子罢了,有什么值得一提的。换了就换了,朱儿喜欢就留下。”景泰帝皱皱眉,似是不高兴在这大喜之日听他两个夫人争吵。
“可是陛下,陛下难道不曾听闻,那凤竹公主在旧朝是个什么名声?骄奢淫逸、蛇蝎心肠、胡作非为、扰乱朝纲! ”陈夫人还不肯罢休。
“好了好了别吵了,既如此砍了她脑袋便是了!”景泰帝提高了音量。
“可是陛下,您已经把她赐给大皇子了!”陈夫人也提高了音量:“陛下您倒是想想啊,若是这事儿不是妾碰巧知道了,让这般女子留在大皇子身边,卢家是何居心啊!”
没想到事情突然扯到自己身上的的周玄吓了一跳:什么?那女子,竟是前朝公主?
作者有话要说: 这次的女主,是外表妖艳贱货、内里霸道总裁的人设。
男主是外糙内暖的汉子.......
☆、误会
羊脂玉一般的肌肤浸入掺了秘药的热水中,一寸一寸被细细按捏;如瀑的长发先用木篦轻轻篦过三遍,再换玉梳不轻不重地刮按头皮。过往数日里东躲西逃的疲乏,在这属于宫廷的精心照料下,迅速消散。
苏凤竹便在浴池里犯了困,一双勾魂摄魄的眼睛扑闪了几下,慢慢闭上。
到底是刚刚改朝换代,宫廷里的规矩松懈了许多。四个伺候的嬷嬷以为她睡着了,便小声嚼起了舌根:
“刚一见镇国公主的时候,可把我吓了一跳!我还以为她跟着皇后太子一块逃了呢,怎又给抓回来了?”
“听说是分两路逃的,她没和皇后太子在一块儿,也没逃出城去,不知怎地叫卢家抓着了,拿她来换乐峨公主——卢家卢恒公子可是对乐峨公主痴心一片。”
“我看啊,怕是皇后太子故意不带她走的。她何时曾把皇后太子当她亲妈亲兄弟了?先是刘淑妃后是崔贵妃,哪儿热火她往哪儿凑!”
“可不是么,真真叫人想不通,文皇后是再贤良也没有的,勉太子也温厚,怎就出了她这么个东西?”
“以前满京城的好儿郎可意儿的挑,这个不成那个不就。现下倒好了,给那乡野里出来的皇子做玩物!”
“不用可怜她,该!人都说前头皇帝是无道昏君、崔贵妃是祸国妖妃,这里面岂能不提她的煽风点火?”
“是呢。那时候真真是闹的不像话!就说这澡药,千金配成的玉肌露还犹嫌不足。现下好了,用咱们用的清净散不也没话说!”
“她倒是敢说话呢,新朝能留她一条命算是她造化大!”
“她最是识时务的!看看,嚣张跋扈的气焰没有了,天之骄女的骄傲不见了,谄谀献媚的劲儿也消散无踪。活活跟换了个人似的!”
“就装吧,也不知道能装几天。”
......
苏凤竹并不在意她们怎么看她,可她们的声音越来越不加节制,让她不得安静。她只好假装苏醒。到底是余威仍在,她一睁眼,四个长舌妇便噤口不言了。
沐浴更衣梳妆完毕,另有人来引了她去一间卧室里。一个中年太监名吴义的,昂着下巴垂着眼训示她道:“不管你以往是什么身份,到如今,你只是大皇子殿下的侍婢,连个名分都没有的东西!且收了你以往的心气儿,也甭生那些不该有的心思......”
苏凤竹觉着他有点眼熟,似乎原来是在尚服局当差,曾给她送过衣裳的。改朝换代之后混到这皇子的管事太监,也算是高升了。
吴义唾沫横飞地说了半天,见苏凤仪只是垂首不语,倒是有些温顺的意思,心中得意。便命她且在这里等待皇子殿下临幸,自己离去了。
苏凤竹这才抬头打量下四周,心中好笑:原以为可以永别这里,没想到兜兜转转,又回来了——新帝赐给那大皇子的住处,正是她以往所居的含冰宫。
屋里的铺陈更换一新,不过家具倒没什么变动。那时她是最得宠的公主,风头连太子都比不上,一概起居用度极尽奢华,等闲找不到更好的了。
苏凤竹慢慢走到床边坐下。歪头往床头的雕花缝隙里看去,果然见一点珠光影影绰绰地亮着。
那是数月前亡国之时,她匆忙逃离这里的时候,最心爱的一只珠钗滑下发髻,掉入了这个缝隙里。
逃离的时候心中有多么的迫切激动,如今便有多么的沮丧难过。苏凤竹咬紧牙关,不肯让这些情绪浮之于色。
她的难过,与国破家亡倒没多大关系。苏凤竹自觉对所有人所有事,都尽心尽力了。
尽管,几乎都没有人知道她的尽心尽力。
所有的一切,都源于她的生母文皇后。
文皇后实非等闲女子。她出身低微,却由旧宫中一个末等妃嫔,一路过关斩将,登临凤位。更为自己的儿子、苏凤竹的亲弟苏勉,挣来了太子位。
按说这已是天下女子荣耀之极致。但文皇后却并不满足。她还有着更大的企图。
苏凤竹之父,现如今被世人称为末帝的,并非一个一味昏庸之辈。在他在位的前期,不乏丰功伟绩,称得上是雄才大略。世人的赞颂冲昏了他的头脑,在文皇后封后之时,他已变得骄纵自大,耽于享乐,朝堂开始糜烂。
这却正中文皇后下怀。她施展不为人知的手段,安排了一个个被世人称为祸水的女子到末帝身边,迷惑末帝荒淫无度不理朝政。而文皇后,则打造出一副忧国忧民的贤后模样,趁机拉拢朝臣,争□□势,染指朝政。
但戴着贤后的面具,有些事情未免施展不开拳脚。二则贤后总要为昏君厌弃,在完全掌控朝政大权之前,文皇后不能失了末帝信任。种种思虑之下,文皇后要亲女苏凤竹,去陪着她父皇胡闹以博得她父皇恩宠,去帮她做那些贤后不能做的事情。
到底是亲生娘亲,一直到现在,苏凤竹都不知道如何能够对她娘说不。她如提线木偶一般,无力挣脱文皇后的掌控。
而末帝,对她与对他的妃子一般,不过是小猫小狗一般的喜爱。从不肯用心。苏凤竹在他身边虽受宠,却也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哪里敢与他说句心里话。
但苏凤竹并不是只会胡闹,这是她能面对她父皇自觉问心无愧的原因:文皇后争权夺势有一套,治理朝政却力有未逮。太子苏勉早给她养成一副懦弱无能的性子。苏凤竹虽对上她娘是个小窝囊废,但在治国理政上倒继承了几分她爹的天分,她勉力帮文皇后维持局面。人人只看见苏凤竹日日笙歌,却不知道她夜夜以她弟弟的笔迹批阅奏章到鸡鸣。
数年下来,苏凤竹活的很累,也把自己活成了一副人见人厌的模样。
原本局面还能继续这样维持下去。经营数百年的虞朝树大根深,虽是现下积弊深重,却也不至于一夕坍塌。却不料一日末帝突然醒悟,发现自己差不离已经被文皇后架空。不可一世的帝王如何能忍,常年的酒色亦让他的脑子发晕。气怒之下,他竟然“招安”割据一方的叛军进京勤王。
等文皇后察觉之时,原本千里之外的叛军,已凭着末帝兵符,一路畅通无阻到达京城城外。
再后面的事情,苏凤竹至今还没弄清楚。她所知道的只是,她父皇所居的紫宸殿突然燃起大火。京城九门大开,叛军纵马进城。文皇后和太子不见了踪影。数日之后,才在数百里外的岳州显露踪迹,号令天下兵马勤王。
然而让天下人都没想到的是,勤王兵马在叛军面前一败涂地。文皇后带着太子一逃再逃,很快,半壁江山都归于叛军旗下,叛军头脑周季更是在京城登基称帝!
乱起那时,苏凤竹跪在熊熊燃烧的紫宸殿前,只觉之前的近二十年都成了一场空。
迷惘和难过过后,却又有希望和欣喜悄然而生:她终于可以不过被人掌控的生活,可以不做自己不喜欢做的事情了吧?
她逃离了皇宫、在京城中隐匿起来,想等叛军放松盘查了,便混出城去,然后就前往江南,寻一处山清水秀之处,安安静静悠哉悠哉地开启全新的生活,没有争宠献媚,没有尔虞我诈,也没有心惊胆战如履薄冰......
然而一个松懈,被卢家抓住了,旋即成为这逆贼之子的玩物.......她梦寐以求的美好生活,就这样破灭了......
不,不能这样轻易放弃。此时的苏凤竹告诉自己,不能放弃,只要命还在,就还有希望离开这儿。无论付出什么代价,都要保住命,离开这儿!
一片安静沉寂里,也不知道过了多久,突然听到外边喧闹起来。该是那新帝的皇子回来了吧。那皇子长什么模样来着?苏凤竹记不清了。只是隐约有印象,和那世称杀神的新帝长的很像。
不一会儿,便听吱呀一声,门被推开了。苏凤竹一抬头,正和周玄打了个对眼。
无论付出什么代价......苏凤竹勉强支起一点精神,起身行礼道:“恭迎殿下。”
不料却见周玄踉跄倒退两步,差点叫门槛绊倒。“她如何在这儿?”他扭头向门外喊。
门外伺候着的吴义忙躬身道:“禀殿下,是遵陛下谕旨,今天晚上就让她来伺候殿下。”
“胡闹!”周玄一副又气又急的模样:“快,快把她送回去!”
“这,殿下,此乃陛下恩典......”吴义拿捏不准新主子习性,小心翼翼地道,
“我自然会自己去跟他理论,你照做就是!”周玄道:“赶紧的,天都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