痕迹在一个山村外断掉了。数百只大小不一的羊散在村外吃草,这些羊的足迹覆盖了村口每一寸土地。
“这下可如何是好?”兔儿皱眉道。
“我倒想起我爹曾与我炫耀的一件事。”周玄道:“他说他有一次给人追债,追的上天下地无处可逃,恰见一家大户,家中有若大一个羊圈,养了几十头羊,他便往那羊圈中一钻羊肚子下一躲,追债的人在外面团团打转,就是找不着他。”
“……你爹果真是狠人。”兔儿叹息道。
这样的小村子,能养起这许多羊的大户也就那么一家。门户在诸多低矮茅房中鹤立鸡群。俩人偷摸靠近了,扒着墙往里看。却见羊圈里羊都放了出去。空荡荡的一览无余,哪里能躲人?“就说姐夫你这也太能想了,他现在到底身份尊贵,哪儿还能像以前那般行事。怕是宁肯受死也不肯受辱的。”兔儿小声与周玄道。
“我也不过是想碰碰运气罢了,那咱们还去别处寻吧。”周玄道。
便在此时,却听大户院中传出呵呵斥斥之声:“这些鸡惯来每日一共下三十来个蛋,昨儿个才二十八个,我就觉着不对劲。今日竟只有二十三个了!定是你这贱骨头偷着藏起了!”
“冤枉啊东家奶奶,奴在你家干了这三四年了,何曾做过那等偷鸡摸狗的事儿?奴想起来了,前日夜里听着鸡窝里鸡乱叫,莫不成是进了黄皮子了?”
“进了黄皮子哪有只吃蛋不吃鸡的道理?”
“东家别急,奴钻鸡窝看看,许是有鸡改了习性把蛋产窝里头了也未可知,东家你家这鸡窝太大了……哎呀妈呀,这咋有个人啊!快来人啊!抓偷鸡贼啊!”
“来了!”周玄还没想好应对之策,兔儿麻溜儿地应了一声,翻墙跳进了院中,一把抓住那被村妇从鸡窝里揪出来的人,复又行云流水般翻墙而去。
一切不过发生在转瞬之间。“唉呀妈呀,还真是黄皮子……大仙啊!”院中俩村妇吓的半天没回过神来。
外面周玄接应着兔儿,二人你抱头我扛腿一溜儿疾跑,到了村外僻静处才停了下来。“哎我们为什么要逃跑啊?”兔儿喘息着问。“不知道啊,你跑我也跑。”周玄心不在焉地答道。他正在努力辨别被他们抢来这人。
眼前这人,赤/裸着黑乎乎的大脚,滴滴答答尚淌着血。一身衣裳乱七八糟、破破烂烂、拖泥带水,早看不出原本模样。脸却给一头乱发遮了,上面混着鸡屎与鸡毛,把个面目遮的严严实实。周玄撩开乱发,拿帕子给他擦了脸细看。然这脸紫一块红一块,肿一块鼓一块——周玄琢磨着该是给鸡叨的;又有黄一块黑一块的糊糊糊了半张脸——周玄擦着像是生鸡蛋液。委实难以辨认。
还是这人眯缝着眼,先看清了周玄。“怎地,不认识你亲爹了怎地。”他奄奄一息地道。
这声音这语气,诚然是他亲爹周老二无疑。“爹啊,当真是你?你受苦了啊!”许是近来看多了他爹人模狗样,如今见他这般狼狈,周玄难得的鼻子一酸。
景泰帝一转眸,盯住了一旁正在倒水囊洗手的兔儿:“水,水!快给俄水!”
“没了。”兔儿摇晃下水囊,把最后一点水也倒到自己手上。“咦,还是好臭啊。”他搓洗着刚碰过景泰帝的手,嫌弃地道。
还是他亲儿子不嫌弃他。周玄打开自己水囊,给景泰帝喂水。“爹,身子如何?我这儿带着太医院给配的药丸呢,你先吃一粒,安神滋补的。”他又顺手喂景泰帝吃了粒药丸。
药丸下肚,火辣辣地化开。景泰帝这才觉着身上有了点劲儿。“呀,俄又活过来了!”他叹息一声,差点落下泪来。却又急急催促周玄:“你赶紧带俄走,那刺客定还在这一带找俄!”
“爹你这身子还经得起颠簸?”周玄有些犹豫。
“木事木事,爹死不了,赶紧走赶紧走!躲开人走!怕是人多的地方他们都设了伏!”景泰帝急急道。
“我会一点医术,我把把脉看。”兔儿小心翼翼地避过脏污把景泰帝的脉息:“哎呀,当真福大命大,受了些小伤,没伤着根本,过后调养一阵就好了。”
周玄闻言这才心安。俯身把他爹背起:“那咱这就走。”
兔儿见周玄毫不嫌弃他这臭气熏天、乞丐都不如的爹,暗暗给他竖了个大拇指。
路上景泰帝给周玄问着,说出了事情经过。
原来跟他出来的侍卫精悍能干,一路平安无事。偏生他路经黄家寨,想起以前的老相好黄三娘子,忍不住要到人面前显摆显摆。这黄三娘子原是个水性杨花的人,相公黄三懦弱无能,素来不能辖制她。故而景泰帝毫无忌惮,大摇大摆就住进了人家家里。多年未见,这黄三娘子风姿不减当年,倒是勾的景泰帝欲罢不能,住了一夜还嫌不够,还想住第二夜。谁料就是这第二夜出事儿了。
“现下想来,定是那刺客串通了黄三,给我们饮食里下了药。”景泰帝恨恨地道:“要不然我带出来的人都是一个顶十个,高手里的高手,哪儿就能让他们得手了。结果吃了饭,不多时就觉着腿脚酸软使不上劲儿……弟兄们拼死护着,才叫俄逃了出来……”
“爹啊,我就知道,别人都弄不死你,你就能死在女人身上!”周玄恨铁不成钢地道。
眼下局势变幻莫测,景泰帝信不过这黄鹤原周围的官府,便和周玄商量着,先回临橦,与逢太后他们会合,再做打算。
马不停蹄走了大半日,前方出现一小镇,周玄思量着进去打个尖。兔儿却道:“我先去看下有无可疑之人。”说着打马而去。
不一时回来了,道:“不行,有人在盯着过往行人,看那架势决然是高手。”
“走走走。”半昏迷的景泰帝嘟囔着。
“爹委实得歇歇了。”周玄看看他爹,皱眉道。
“我倒有个法子。”兔儿道:“把他和我以前那样,装扮成女子怎样?我刚进镇里顺便买了套女人衣裳。”说着把手中一包袱举起。
“这……”周玄哭笑不得:“也只能如此了。”
俩人拉着马带着景泰帝躲进道旁小树林里。“把他交给我吧。”兔儿帮着周玄把景泰帝放到平地上:“没水了,姐夫你去寻点水来。”
“你去寻吧,我照料他,怕他这一身肮脏气息冲了你。”周玄道。
兔儿略一犹豫,便依言去了。不多时拿着装的满满的水囊回来了。“要喝水么?”他把水囊在景泰帝耳边晃荡下。
果然景泰帝睁了睁眼:“水……”
兔儿便打开水囊要给景泰帝喝。
岂料却给周玄一把拦住。
“爹你现下不能喝冷水了,马上到镇子上了,到了镇子上喝热水。”他边说着,边把兔儿拉走。
“干什么?”兔儿推开他的手。
“兔儿,姐夫说过,姐夫能看穿人的心思。”周玄夺过他手中的水囊:“你这水,当真喝得?”
107、晋江独发 ...
“如何喝不得?”兔儿却是一副从容不以为意的模样:“要不, 我喝给你看?”
说着就把水囊拿起往嘴里送。
周玄一把夺过来:“要不,还是我喝给你看?”
“随你便, 爱喝不喝!”兔儿头一扭, 嘴还很硬。
周玄把兔儿的头扭回来, 盯着他的眼睛道:“我猜, 这水里面添的料, 对身体康健之人许没什么,但我爹现下这般虚弱不堪, 喝下后却是致命的,对不对?”
唔, 这厮当真有那本事!兔儿心中叫苦, 一跺脚道:“罢了, 我便与你说清楚!的确如你所言,这水周老二喝了后, 会要了他的命。”
“兔儿!”周玄脸色铁青:“你到底还是不把我当姐夫。”
“不, 正是因为我把你当姐夫, 我才这样做。”兔儿不忙不忙道:“你这爹是个什么好玩意儿呢?整天介做那些混账事,对我姐姐也不好。任着他性子折腾下去, 这江山能不能传到你手里还两说呢。不如让他早早死了,你继位登基, 姐姐做皇后辅助你。以你们的性子, 这天下必定能治理的太平安康,百姓安居乐业,多么好!”
“兔儿, 姐夫领你的好意。”周玄无奈道:“可他是我爹,他再混账,江山也是他打下来的。姐夫若是照你说的做了,便是天底下第一个不忠不孝不义之人。”
“你莫不是担心现下这情形,他死了你平定不了这局势?”兔儿却还撺掇他:“你放心,我也一早想到了,所以这水他喝了之后不会立刻死,而是慢慢衰弱致死。没有人看得出来是咱们的手脚不说,其间时间,足够你带着他回归京城平定叛乱了!”
“你还想的挺周到的。”周玄叹息道:“可是我当真这般做了,我当真是这般的狠心,兔儿,你放心你姐姐陪伴在这样一个人身边?你姐姐自小看惯无数阴谋诡计,周旋于各色无情冷血的人之中,都生出了避世隐居的心。你觉着你姐姐看上姐夫,是因为姐夫也是一般的无情冷血么?”
兔儿听了这话一愣,嗫喏道:“可,可周老二,他实在混账……”
“好兔儿,我知道你是为你姐姐好。”周玄揉揉他的头:“可是这事情真不能这样做,嗯?你现在不是龙鳞卫了,你是个堂堂正正的男子汉,做事情也要堂堂正正的。”
“哼。”兔儿脸上还有不服气,可不再还嘴了。
经此一遭,周玄歇也不敢歇了,更不敢叫兔儿接触他爹,立刻往回赶。好在接下来再没发生什么事儿,第二日傍晚时分他们顺利回到乔家。
“哎呀呀,这是怎地了?怎弄了个叫花子回来?”乔家姑太太惊讶地问。景泰帝闻声抬了抬头,认出了人,却是很欢喜的:“大姐啊……”
“呀,是二兄弟!”乔家姑太太又是一惊:“不是说发达了么?怎又弄成了这样?”
周玄胡乱应对她:“叫强盗给劫了……”
“他这狗改不了吃屎的性子,再怎么发达,也少不了打回原形。”而给苏凤竹扶着慢慢走来的逢太后冷笑道。
景泰帝现下这狼狈模样,最不愿见到的就是他娘。干脆眼一闭头一歪,装昏死过去。
“快快快,把我爹抬屋里去,烧热水去!”周玄忙指挥着侍卫们。
乔家姑父远远一边背手看着,脸上早已不复当初的和气谄媚,代之以冷眼和鄙夷。一时周玄他们进了屋,乔姑太太本也想跟着进去照看,却被乔姑父一把拉住。“你赶紧叫你这些不三不四的亲戚走!”他大声呵斥道。
“这,这是怎么话儿说的?刚不还好好的么?”乔姑太太手足失措,惊惧地看着她夫婿。
“好什么好!我就知道,你娘家就没个好的!什么发达了,定是坑蒙拐骗的,如今给打回原型了!”他冲着房门啐道:“赶紧走,别弄出什么不像样的事体,带累了我家!”
姑太太低声下气地求他:“这,当家的,二兄弟是给强盗劫了,不是做坏事儿了。这天也黑了,再说我二兄弟看着不大好,哪儿还能走动……”
“周老二嘴里能有句实话?一早我就觉着他这事儿不对劲儿,可不叫我料准了!赶紧走赶紧走!你若舍不得你这好兄弟,便随他一同去就是,我绝不拦着!”乔姑父推搡姑太太。
“爹你这是作甚。”喜姐儿闻声出来劝他爹:“你要赶舅舅一家走,你便把舅舅家给的东西也还人家,你舍得么?”
“这哪儿有你这丧门星说话的地方!”乔姑父勃然大怒,一个巴掌打喜姐儿脸上。乔姑太太哭着挡在喜姐儿身前,她另外两个儿子儿媳却只远远伸头窥看。
生生把屋里的景泰帝从装死气醒过来:“乔大志你这混账东西!你敢欺负俄姐俄外甥女!俄弄死你!”
“哼,我招呼一声抓贼送官,全村百多口汉子马上过来。你看看是你弄死我呢,还是我弄死你?”乔姑父嚣张地道:“看在大家亲戚一场的份儿上,我不和你计较,赶紧走!”
景泰帝气的差点真的昏厥,其他人等也都是一脸怒色,唯逢太后却是一脸欢喜,拍着景泰帝脸道:“这皇帝当成你这样儿,真是古往今来独一份儿了。”
“阿奶,你别笑话爹了。”周玄劝道。他想了想吩咐了一个侍卫一句,那侍卫便出去嗖地拔了剑架到乔姑父脖子上:“我们明早就走。你若敢继续聒噪,你便试试是我这剑剁了你脖子快,还是你叫人来快?”
乔姑父这才吓的不敢说话了。
烧了热水来,周玄周青周橙伺候他们爹擦洗身体,清理伤口。“真是爹的好儿子,不嫌弃爹这一身腌臜。”景泰帝虚弱而又欣慰地道:“特别是你,好玄儿啊,你又帮了爹大忙了!”
“哦?我又成你好儿子啦?”周玄撇嘴:“在宫里赶我走时候怎么说来着?‘俄才没有你这不肖滴儿子,赶紧走罢,不见了你俄还舒服些!’”他学他爹的语气学的一模一样的。
景泰帝难为情地笑笑:“是爹不好,爹哪儿是真心赶你走?爹其实就是想试试你媳妇儿,试试她是不是真心和你过日子。若不是真心,她定不愿随你回村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