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小术张了张嘴:“我不……”
“不想嫁是不是?”贤荣太长公主笑得花枝乱颤:“小姑娘家家都喜欢把这种话挂在嘴边,家中长辈听着逗乐窝心,知道孩子不舍得家,嘴上再多的嫌弃心里其实还是欢喜得紧。”
“可人啊,总要相个好好夫家、找个疼惜自己的郎君才行。”贤荣太长公主语气悠悠,仿佛神思飘远:“否则就算日子过得再舒坦,你总会觉得寡淡如水,像是少了点什么,浑身都不自在。”
花小术默了默:“其实……”
“其实没什么好担心的。”贤荣太长公主又一次抢了话头,她轻拍花小术的手背,语重心长道:“以后有祖母在,婚姻大事不用操心。哪怕我已经年老无用,只要还有我活着的一天,只要威远侯府还撑着,祖母就能给你十里红妆风光大嫁!”
“……”
这话听着略为耳熟,曾几何时好像也有人对她说过类似的这种话,这不得不让花小术感慨血缘传承真是一种很奇妙的东西。
其实贤荣太长公主实在是太谦逊了,依她毋庸置疑的宗室地位,站在皇帝面前那都是昂着脑袋说话的,哪有人敢说她年老无用?
依其言下之意,就算真实的花家一穷二白很落魄,花爹官阶只有区区六品不够高,可如若将贤荣太长公主以及威远侯府换算作花小术的娘家靠山,那么给她相门富贵好人家绝对是绰绰有余。
换作一般人,能与贤荣太长公主乃至威远侯府攀亲带故,绝对是天上掉下的大馅饼儿,简直不能更心动。可花小术不同,不仅只是她本身的情况有所不同,还是因为她的整个家庭情况都与别不同。
所以花小术不得不拒绝对方的盛情美意:“不用了,真的不用。”
她踌躇片刻,下定决心说出来:“其实,我已经心有所属了。”
2
远远传来清脆的铜铃声,一辆马车渐渐驶来,徐徐停靠在公主府的大门前。
这是京官以及贵族所使用的车辇,车辆规格不低、装饰华而不奢,车衡缚轭上还装有铜铃。车停铃静,一抹俏丽红影率先掀帘,蹦蹦跳跳跃下马车。
“娘亲,快点快点。”
一名举止娴雅的华美贵妇手挽罗纱随后下车,她眉目温柔,声音中含着笑意:“你慢点儿,仔细脚下……”
话音刚落,一身红的小姑娘就险些被雪给绊着,好彩门丁帮手扶她一把,这才不至于在门口直接来个脸扑地。红衣小姑娘倒是眼眨不眨,一站稳又呼咻呼咻像阵风地往府邸蹿了进去。
贵妇人摇头失笑,刚要提步往门内去,双眼不由自主扫向一边,正见对面不远的树下栓着一辆马车。
她若有所思,暗暗蹙眉……
*
此时正厅里面,贤荣太长公主静静盯着花小术,被对方拂了好意也不着恼,只是幽幽一叹:“是吗?那真是太可惜了。”
花小术原以为贤荣太长公主会追问不舍,可她却没有。
如此一来,似乎隐隐已经验证了她心中的一个猜测。
打从花小术见到贤荣太长公主至今,太长公主所表现的是一位长者对离别多年儿孙辈的关怀备至与友善亲昵。当然这并无不妥,只是方才两人交谈之时,贤荣太长公主对她所提到的近况却显得很陌生。为什么会觉到陌生呢?依阿爹的性子,见过贤荣太长公主不可能一点近况都不提,难道阿爹不曾见过太长公主吗?
总不可能,太长公主是越过阿爹直接找上她的吧?
如果贤荣太长公主的目的是为认亲,论情份阿爹是太长公主养育多年的干儿子,而自己只是个素未谋面的干孙女,亲疏之间到底还是隔着一层。
要么太长公主其实已经找过阿爹,但阿爹什么事也没有说。要么太长公主根本没有找过阿爹,而是直接越过他找上自己。可如果贤荣太长公主真的是越过阿爹直接找上她的,那认亲的目的就显得不那么简单纯粹了。
贤荣太长公主仿佛顷刻间忘记了原话题,适才明明还对花小术的亲事十分上心,而今听闻过她已经心有所属之后却一点追问的意思也没有,前后的态度差异很奇怪。
令人费解的是,既然早年两家就已经断了联系,为什么贤荣太长公主现在却要差遣浣嬷嬷把她带到这里?
花小术暗暗留了个心眼,而贤荣太长公主已经絮叨叨地给她讲起一些经年往事。比如她与乔老将军的陈年旧事,又比如有关阿爹与威远侯的年少往事,甚或是这些年来含饴弄孙的天伦之乐。
“你乔阿爷长年在外征战沙场,他人死得早,留下我俩孤儿寡母的,有时候瞧着这乔家血脉落在我手里变得这般子嗣单薄,这心里呀总是有些过意不去。”忆起从前,太长公主神情变得很是寂寥。
一旁的浣嬷嬷轻拍她的肩膀安抚,太长公主这才稍稍缓和一些:“到了吾儿这一辈,原本我是指望他能够为乔家开枝散叶多生几个,哪知儿媳妇身子羸弱,勉强留下一子一女就给撒手人寰了。”
说着,太长公主端庄从容的脸上闪过一丝懊恼与愤慨:“他愿意再娶自然是好的,就是不愿意娶,我这当母亲的也绝不会勉强他。可他娶便娶了,非要娶那——”
不得己浣嬷嬷再咳一声:“夫人。”
太长公主静默片刻,瞥过一眨不眨瞅着她的花小术,面色微霁:“说起来,我有个孙女啊,比你小上几岁,长得分外俏丽、性子娇憨可人,从前她总是闹着不要哥哥要姐姐,如今知道我给她找了个真姐姐,心里一定很欢喜。”
“……”
花小术突然有些坐不住,直觉想跑。
可太长公主非要拉着她家长里短,花小术只好频频看天色,打算找准机会借故告辞。
莫奈何天不从人愿,一阵跶跶跶的狂奔脚步由远而近,人未到声先至:“祖母、祖母!”
无辜的门板咣地一下撞开了,一抹红影喜孜孜兴冲冲地蹬门而入:“祖母,娆娆来看您啦……”
说话的声音嘎然而止,室里户外陷入一片沉寂。
那俏娇可人的小姑娘梳着乖巧的丫髻,玉兰珠花别在发上,一身团蝶百花的海棠红袄裙衬得肤若白雪,灵眸水盈忽闪忽闪,充斥着天真浪漫、无忧无虑。
乔娆娆木楞楞地眨眨眼,杵在门口仿佛刹那间被定住了一般。她话都说不顺溜,张了张口、情难自禁,滴溜溜的水眸真成了一汪水,哇一声扑向花小术:“小术姐姐我好想你呜嗷嗷嗷嗷——”
花小术被她撞得胸脯疼,好不容易稳住脚跟不让自己连她一齐倒。
乔小千金年芳十三、不,过完年十四了,咋看之下身娇体软易推倒,倾国倾城美人胚,只不过安静的时候像朵欲语还羞的白兰花,一张口就成了熊盖天下的霸王花,妥妥破功。
花小术与乔娆娆的孽缘、不,姐妹情,还得从乔家兄妹千里迢迢从京师跑去墨凉办案兼游山玩水给说起。
也不知该说这对兄妹命带凶煞还是倒霉催,别人正正经经办案子,间或还能闲适游山玩水,那都不至于像他们那样三天两头身犯险境,好几次险些小命不保。
不巧花小术曾陪他们搭过一次小命,简直说多都是泪,还是不提也罢。
总而言之,花家与乔家就是一段说不清理还乱的不解之缘。仿佛冥冥之中自有天定,无论兜来转去怎么绕,最后总是能缠在了一起……
就比如现在。
贤荣太长公主掩唇轻笑,作不省心地嫌弃状:“瞧这冒冒失失的小丫头,出门一趟更野了是不是?过完年多长一岁啦,眼看就是要及笄嫁人的大姑娘了,半点闺家小姐的模样都没有可怎么成?”
花小术眉梢一挑,无论是贤荣太长公主还是浣嬷嬷,她们对自己与乔娆娆的熟识竟全然不感到惊讶么?
乔娆娆被自家祖母这么一调侃,满脸窘地把泪花眨回去,她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好像哪里不对:“奇怪,小术姐姐怎么会在这里?”
“瞧你一口一个姐姐唤得真亲切。”贤荣太长公主冲乔娆娆招了招手,牵过她说:“这是祖母的干儿子、也就是你爹爹的契兄、你花大伯的女儿花小术,你唤姐姐没错儿。”
“……”花大伯。
面对这个升级版的称呼,花小术偷瞄乔娆娆,她一脸深受打击的天崩地裂,颤颤巍巍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想当初乔娆娆在墨凉偶遇花爹,那是一见倾心再见动情,第三面已经铁定决心给花小术当后妈了。可惜造化弄人,乔娆娆不仅没法给花小术当后妈,还得管她曾经发誓非君不嫁的如意郎君叫花、大、伯!
可想而之那颗粉嫩粉嫩少女初心如遭雷劈碎落满地,简直长泪湿澿可歌可泣。
乔娆娆还没能从伤心欲绝的石化中恢复,贤荣太长公主自顾自拉着花小术说话儿:“我原也不知道你们一家这些年居然是待在了墨凉。墨凉那地方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没想到就这么巧去年我这两个孙儿孙女去了一趟墨凉,竟意外得逢故人,实在是难能可贵的缘份。”
是呀,谁说不是呢。
面对她的感慨万千,花小术默默点了点头。
贤荣太长公主心情大好,拉着两个孩子一左一右陪伴身边,颇有种儿孙满堂的欢愉感。一直静侯身边的浣嬷嬷突然问:“小小姐是独自一人来到公主府的?”
乔娆娆沮丧地垂着脑袋,漫不经心地说:“不啊,娘亲和我一起来的。”
花小术微不可察地颤动一下,贤荣太长公主不疾不徐地问:“那怎么不见她一同进来?”
听她这么一问,乔娆娆下意识扭头看向门口的位置:“对哦,娘亲怎么还没有进来?”她埋头想了想,自告奋勇地起身:“我出去找找她。”
贤荣太长公主凉凉地笑了笑,笑声有些阴阳怪调:“府里有的是下人,她又不是什么小孩子,还能迷路了不成?莫不是存心不想见我这恶婆婆,索性装模作样不出现——”
这话才刚说完,门外就来了声巧笑:“娘这说的是什么话?您是儿媳的好婆婆,敬您爱您还来不及,又怎会存心不愿见您呢?”
门外有人施然而来,正是与乔娆娆乘车同行的华美贵妇。
她妆容不艳装束不俗,端庄含蓄、娴静婉约,似乎丝毫没有因之太长公主的恶言而着恼,卸下暗花细丝的云霞锦毛斗篷来到近前,嫣然一笑:“方才儿媳见门外停放着一辆马车,便多看了一眼,也不知府上来的是什么访客,生怕儿媳一来会扰了您的心情,这才晚到片刻,您可千万别恼了儿媳才好。”
乔娆娆唰地一下站起来,蹭蹭蹭地跑向妇人:“是呀是呀,祖母您就别怪娘亲了。”
美妇双目含着柔情,轻轻抚摸乔娆娆的发丝。
虽说只是无心之举,但乔娆娆就这么离开太长公主的身边,与那女人站在一块,登时就像中间隔了泾渭分明的楚河汉界。贤荣太长公主面色微沉,原来的喜气洋洋瞬间扫去过半:“那看来可真是老身怪罪你了。”
侯夫人如同没有看见她的面色不豫,一双美目淡淡环扫一圈,徐徐落在了一个人的身上。
花小术正一瞬不瞬地盯着她。
侯夫人若无其事地扫去一眼,很快便将目光收回,露出歉意的笑:“儿媳鲜少与京中夫人打交道,也不知这位贵客是哪位大人的千金?”
乔娆娆听她提及花小术,立刻自告奋勇地积极介绍:“娘亲,这是我给你提过的小术姐姐。”
妇人低头看她,与方才的淡然不同,眼神多了几分柔和:“哦?这就是你成日挂在嘴边那位在墨凉很照顾你的小术姐姐?”
“对呀,小术姐姐比我们早了好些日子出发离开墨凉,我好久没见到她了,怪想念的。”说着,乔娆娆不忘冲花小术憨然一笑。只不过这时花小术垂首不知想些什么,并未注意到乔娆娆正朝自己露出笑脸。
侯夫人笑着刮了下她的巧鼻:“就你这磨人的小淘气鬼,也不知给别人惹来多少麻烦。以前便算了,以后可莫要再给人家添麻烦了,知道吗?”
乔娆娆悻悻地摸摸鼻梁:“哦。”
贤荣太长公主静静捧杯饮茶,倏忽一笑:“都是自己人,哪有什么麻不麻烦的说法,说出来岂不就见外了么。”
侯夫人闻声一顿,乔娆娆挠挠脑袋,一边给她娘科普一边苦着脸扁着嘴问:“娘亲,祖母说小术姐姐是她干孙女,我还有个契大伯。你说爹爹什么时候认的契兄?我怎么从来没听说过呢?”
侯夫人颦蹙眉头,没有说话,复而又去看贤荣太长公主。贤荣太长公主老神在在,听见乔娆娆的疑问还搭了把腔:“怎么?我们松儿你又不是没见过,莫非柳君已经把他给忘了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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乔娆娆眨了眨天真无邪的大眼睛,咯咯笑道:“祖母又糊涂了,娘亲闺名叫君柳儿,不叫什么柳君。”
毕竟是自己打小宠着惯着的亲孙女,贤荣太长公主被她说了声糊涂也没生气,她轻拍自己的脑门说:“瞧我这记性,真是越老越不中用了。”
乔娆娆一听,又蹭蹭蹭跑过去拉着她的手:“不老不老一点也不老,你看这里的褶皱少了一根,别不信,这说明祖母越活越年轻了呢。”
这话旁人听了指不准她是在说好话还是黑对方,偏偏贤荣太长公主就受落,握住她嫩白的小手说:“乖孙女说的话,祖母自然是信的。”
贤荣太长公主一句话把孙女引了过去,并且还把人家的手牢牢抓的掌心不给走了,唯有乔娆娆还傻兮兮没察觉。
侯夫人淡淡回道:“原来这是大伯家的姑娘呀。他们一家早年搬离了京师,与我们多年不曾再有建交,小辈们不知道也是情有可原的。”
听见就连母亲也认证了,乔娆娆彻彻底底垮下脸,再也没法自欺欺人了。
“早年那是失了联络,如今他们一家回京来了,又与我们重新联系,今后彼此合该多多走动才是。”贤荣太长公主淡然嘱咐:“正所谓男主外女主内,渊儿平日诸事傍身、公务极是繁忙。你身为侯府里的女主人,内务家事理应由你替他多多打点,没事也多与京里的诸位夫人来往走动,省得人家说我们威远侯府不通世故、特立独行。”
侯夫人低眉敛目,福身点头:“儿媳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