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金难买心头好,妹妹喜欢当然是第一要紧的。”宋如慧抿唇笑了笑,拿了一块桂花云片糕塞进宋如锦的嘴。
云片糕有些干,宋如锦顺手拿起案上的杯子喝了一口,整张脸都皱了起来,“是酒……”
宋如慧拍了拍她的背,“没事,是果酒,没那么辛辣。”
在座的贵女将皇后的一举一动看在眼里,不由暗暗羡慕宋如锦——她当真有个好姐姐!身份尊贵便罢了,还这样疼爱她。宋如锦本身有什么出彩?才名不显,也不曾听闻她擅舞擅琴,也就是命好有个姐姐嫁给了天子。
宋如锦就着一口酒将云片糕囫囵吞下去,神色忽地促狭,俯下身子小声问道:“那娘娘喜欢皇上吗?”
宋如慧怔了一怔,道:“我……”这时有宫侍唱报:“鞑靼使者到——”
宋如慧便端庄地坐好,宋如锦也站直了身子。
鞑靼使者昂首阔步地迈入殿内,草草行了国礼,“也木齐拜见皇后娘娘。”
宋如慧道:“免礼。”
那个自称也木齐的鞑靼使者坐到了下首的座位。宋如锦好奇看了他几眼,这个也木齐生得人高马大,眼窝深邃,肤色很白,头发微微卷曲,总之和大夏人长得不太一样。
这时也木齐转头看了过来,一双眼睛灰中带绿,直勾勾的如狼眼睛一般,宋如锦吓了一跳,不禁往后退了一步。
宋如慧轻声安抚道:“别怕,鞑靼人都是长这样的。”
也木齐眯着眼盯着宋如锦,用不流利的汉话讲道:“盛京果然出美人。”他指着宋如锦,“你,过来,帮我倒酒。”
宋如慧微微皱了眉,“她是本宫的妹妹,不是婢女。”她唤来一个宫女,吩咐道:“去给使臣倒酒。”
也木齐抬手,“不必了。”他的眸光在宋如锦周身上下转了一圈,宋如锦一阵毛骨悚然。
“尊贵的皇后的妹妹……”也木齐冷笑了两声,抓起一只酒杯掷向了金砖地面。酒杯碎成了小块瓷片,两个宫女默然上前,把碎瓷清理干净。
宋如锦骇了一跳,神色木木的,一动未动。众人也停下了说笑,大殿渐渐安静下来。
“皇上驾到——”殿外的唱报声打破了寂静。
宋如慧推了推宋如锦,“快去娘身边坐着。”
宋如锦脚步虚浮,飘着一般走到了刘氏身边,正好圣上驾临,众人齐齐下跪,她双膝一软,跟着跪了下去。
圣上喊起之后,刘氏扶着宋如锦起身,看着她惨白的一张脸,心疼不已,“吓到了吧?别怕,皇后娘娘护着你呢。”
宋如锦深吸了两口气,渐渐也缓了过来,摇头笑了笑,“娘,我没事。”
端平公主就坐在宋如锦的前面,转过身来,道:“宋妹妹坐我身边吧,我一个人怪无聊的。”
宋如锦看了眼刘氏,后者轻轻颔首,她便搬了椅子坐到端平公主的身旁。
“他们鞑靼人就是这么无礼,你别放在心上。”端平公主压低了声音道,将案上的糕点盘子推到了宋如锦面前,“来,吃点心。”
圣上坐到了皇后身边,司礼的宫侍高声道:“传宴——”
宫女们鱼贯而入,端上一盘盘菜肴,伶人舞姬走到大殿中央,一时衣袂飘飘,珠歌翠舞,将方才冷凝的气氛冲淡了不少。
“宫宴看着热闹,送来的吃食却是冷的,不过是瞧着精致些罢了。还不如自己宫里的小厨房做的呢。”端平公主吃了几口就不再吃了,搁下筷子,“那日昱卿表姐成亲,可热闹了,你没去真是可惜。”
宋如锦转头看了一圈,“怎么没瞧见昱卿姐姐?”
“那不就是。”端平公主朝左前方抬了抬下巴。
宋如锦打量了几眼,笑道:“她梳着妇人头,我都快认不出来了。”
歌舞升平,酒意正酣,也木齐站起来,举杯道:“听说大夏有句话叫秦晋之好——我们鞑靼英勇的王子,想娶一位大夏朝公主为妻,不知道陛下意下如何。”
宫中还有两个未嫁的公主,一个是远在皇陵为先帝守孝的昌平公主,另一个便是堪堪十一岁的端平公主。
此话一出,所有人都往端平公主的方向看了过来。
端平公主的脸刷地一下白了。
天子冕旒下的梁宣神色未变,只淡淡道:“皇祖父御驾亲征,挥刀鞑靼的时候,曾下旨——大夏子孙,世代不可远嫁公主,和亲鞑靼。”
“倒也不必远嫁公主。”也木齐指着宋如锦,“我觉得她也可以。一国之母的妹妹,应该和公主不相上下。”
“放肆!”宋如慧站了起来,冷声喝道。
第40章 针锋相对
舞女们停下了旋转的脚步, 弹拨琴筝的乐姬也顿住了动作。殿内静了一静,只剩下当朝皇后清越自持又饱含愠意的声音:“区区一使臣, 无礼摔杯在前, 妄娶公主在后,数度出言不逊, 几番行止无状, 敢问使者,视我大夏国威若何!”
她头上十六支凤钗映着满殿透亮的烛火, 把她抹了唇脂画了黛眉的容颜衬着高傲迫人。一席话就如同满盘珠玉砸在了齐齐整整的青砖路上,掷地有声。
宋如慧知道这个也木齐身份不简单——他是鞑靼的统帅, 整个鞑靼都控制在他的手里, 王族几乎沦为傀儡。
说什么秦晋之好、王子娶妻, 宋如锦要是真的嫁过去了,指不定会落在谁手里。
也木齐言辞狂妄,文武百官已不满他许久了, 见皇后出言斥责,不由跟着群情激奋, 议论纷纷。
这里到底是大夏的领土,是皇族居住的巍巍禁庭,岂容外族蛮夷撒野!
也木齐眯眼笑了起来, “听说大夏有一句话,叫礼之用,和为贵。皇后娘娘用这种态度接待使臣……”
“闭嘴!”他话还没有说完,宋如慧便喝住了他, “大夏万国来朝,你们鞑靼王见了本宫尚要俯首称臣下跪行礼,你不过一介使臣,凭什么顶撞本宫!”
也木齐脸色一沉。其实他一直野心勃勃,心怀壮志,早就不甘心鞑靼臣服于大夏,此番来盛京,朝拜为假,刺探大夏虚实倒是真。
他冷哼一声:“就凭我手下的百万雄师。”
这时,徐牧之站了起来,朗声道:“我们大夏还有一句话,叫做先礼后兵,阁下坐拥兵士百万,我大夏也绝不逊色,随时愿意奉陪!”
也木齐瞥了他一眼,见他锦衣华服容颜比玉,一副清贵世家子弟的模样,忍不住出言嘲讽:“黄口小儿,当打仗是过家家吗?”
一位三朝开济的老臣捻须笑道,“使者有所不知,这位小公子是靖西王的长子,当年圣武皇帝亲征鞑靼,便是他的父亲随军参战,马踏铁蹄屡战屡胜。”
提及鞑靼惨败的过往,也木齐的脸色愈发不太好看了。他朝梁宣拱了拱手,横眉竖眼道:“你们大夏欺人太甚!根本没有待客之道!我今晚就回鞑靼,将这一切禀告给主上!”
梁宣掩在宽大龙袍下的手轻轻捏了捏宋如慧的手掌。
宋如慧神色微滞,终于明白这样的局面,这样的场合,这样的情形,不应由她这个安于后宫的女子出面。两国邦交,她说了不算。
但她不能自乱阵脚。她冷睇了一眼也木齐,不慌不忙、仪态万方地坐下了。
梁宣缓声道:“使臣稍安勿躁——来人,给使臣夹菜倒酒。”
也木齐推开上前伺候的宫人,径直走到宋如锦的面前,一把将她拎起来,“那就请陛下将她赐给鞑靼的王子,鞑靼愿意永远臣服大夏。”
宋如锦吓得腿都软了,但她想到此时此刻百官都在,命妇都在,京中贵女都在,而她是中宫之主的妹妹,自己丢脸不要紧,断不能丢了皇后姐姐的脸。
她站稳了身子,到底没有露怯。
宋如慧攥紧了一双手,抿着唇一言不发。梁宣悄悄握住了她的手,宋如慧侧首看了他一眼,瞧见他深不见底的眸色,心下一沉,不着痕迹地把手抽了出来。
所有人都在等天子开口。
梁宣缓缓启唇,“大夏与鞑靼来往多年,互结秦晋之好,也在情理之中。”
众人皆是一怔。听圣上话里的意思,似乎打算应允也木齐?
宋如锦第一次觉得自己这么无助。感觉自己的命途都捏在别人手里,她连挣扎的力气都没有。
“宿主,你别怕啊。”系统笨拙地劝慰道。
端平公主想替宋如锦求情,但她转念一想,若果真要遣女和亲,宋如锦不去,便是她去……她神色挣扎了片刻,终究什么也没说。
大殿安静了许久。徐牧之想到家中祠堂里摆着的丹书铁券,咬了咬牙,正打算站起来请旨,这时候梁宣又道:“然,大夏天|朝上国,鞑靼王子不过蛮夷属臣,安敢为朕的妹婿?”
宋如慧紧紧交叠的手终于松开了。她站起来走到梁宣前面,深深下拜行礼,“陛下圣明。”
文武百官跟着跪下,此起彼伏道:“陛下圣明——”
也木齐的眸色倏然冷了下来。
散席之后,宋如锦跟着刘氏去了凤仪宫,宋如慧心疼地揉了揉她呆滞的脸,“妹妹今天吓坏了吧?我的傻妹妹,本来就笨,这下更要被吓傻了。”
几个宫女听了这话,都忍不住笑出了声。宋如锦也露了半个笑靥,“娘娘就知道排揎我。”
宋如慧见她还能说笑,顿时放心了许多,轻轻拍着她的后背,道:“今天时辰也晚了,要不就歇在凤仪宫吧。”
“朕不许。”梁宣大步走了进来,“哪有臣子的女儿歇在宫里的规矩。”
刘氏见天子面色不善,连忙拉着宋如锦告退了。
宋如慧无法,只好吩咐宫侍送她们母女两个离宫。
宫婢们都被梁宣赶出去了,宋如慧自己对镜卸着钗环,听见梁宣道:“其实今日宫宴,朕确实想把你妹妹远嫁鞑靼,连封号都想好了……就封为宁远靖平公主。”
宋如慧手上的动作滞了一瞬。镜中的美人面色微凝,微不可察地蹙起黛眉。
“你知道为什么吗?”梁宣走到宋如慧身后,替她摘下发上的凤钗,青丝如瀑,悠悠垂了下来。
宋如慧没有回答,梁宣便自顾自地说了下去,“因为你太爱你妹妹了。如慧,人的一颗心能有多大呢?你满心都装着你的妹妹,你的家人,哪儿还有朕的位置?”
宋如慧闭了闭眼,“那陛下后来为什么改了主意?”
“因为你会难过……朕的皇后,当年和朕合卺饮酒、共牢而食,百年之后,还要与朕合葬皇陵、同享太庙,朕只许你与朕共赏盛世,只许你快活恣意如在闺中……你永远不必像今晚那样,满腔孤勇地同鞑靼蛮人对峙……千军万马,自有朕挡在你身前……”
梁宣絮絮说了很多。淡淡的酒气从身后传了过来,宋如慧似有千言万语噎在喉咙里,最后只道:“陛下醉了。”
回府之后,宋如锦一直待在家里不敢出去。直到元月初十,鞑靼使臣离京,消息递到了忠勤侯府,宋如锦才觉得自己满血复活了。每日温书作画,日子过得一如既往的畅快。
上元节那天,天公不作美,淅淅沥沥地下起了雨。宋如锦撑着竹骨伞出了门,徐牧之就在角门旁边等她,见她出来了,连忙迎上去,“妹妹,我帮你撑伞。”
朦胧的水气氤氲在空气里,宋如锦对着手哈气,“这场雨把雪融了,天气反倒更冷了。”
徐牧之一手撑着伞,另一手绕过宋如锦的肩膀捉住她的手。
少年的手掌宽大温暖,紧紧握着宋如锦一双柔荑,倒也十分的熨帖。宋如锦知道,他们两人的婚期定在了明年三月,那个时节桃花盛放,整个盛京城都繁花似锦,灿若烟霞。
“可惜今天下雨,护城河边必定不会放烟火了。”徐牧之有些遗憾,“我们就沿着内城走一走。”
宋如锦说:“好。”
虽下着雨,但上元节的气氛还是很浓厚的。不少人家挂出了玻璃风灯,倒也不怕风吹雨打。不远处传来一阵鼓声,徐牧之道:“妹妹,那边有人在打太平鼓。”
宋如锦顿时来了兴致,“去瞧瞧。”
两人撑着伞走近,熙熙攘攘的人群围在那里,雨势渐歇,他们站在一户人家的屋檐下面躲雨,宋如锦踮着脚,只瞧见前面一群人的发髻后脑勺,打鼓的场面半点也瞧不见。
徐牧之见了,便道:“妹妹,要不我抱你起来看吧?”
宋如锦点点头。
徐牧之收了伞,蹲下抱住了宋如锦的膝弯,竭力往上举了举,片刻之后停了下来,一脸诚恳道:“妹妹太重了,我抱不动。”
宋如锦懵了一下。系统哈哈大笑:“他怎么能这么说呢!”
“我不重。”宋如锦指着自己身上的百蝶穿花大袄,摇头否认道,“是衣裳太厚了。”
她摇头的时候两束丱发跟着一起晃动,像风中盈盈颤动的花枝,徐牧之的目光就跟着那两束头发来回游移,趁她背过身去,偷偷亲了一下她的发顶。
雨势渐歇。徐牧之若无其事地拉着宋如锦的手,推开人群,逮着空隙便往前挤,渐渐也腾挪到了最前面。
几个壮汉腰间围着红绸,左手拿鼓右手持鞭,“咚咚咚”敲鼓的响声源源入耳。鼓框上缀着红色的绒球,鼓鞭上的铁环相撞叮当作响,夜色下显得格外喜庆喧盛。
宋如锦跟着拍手叫好,一张小脸红扑扑的,像各色风灯里绚丽的火光。
过了好一会儿,敲太平鼓的人停歇下来,人们渐渐散了,徐牧之牵着宋如锦往侯府走,慢吞吞地挪着步子,边走边说:“芙妹说,针线活儿麻烦,又伤眼睛,妹妹不必绣了。若果真想给她添妆,作一幅画也可。”
宋如锦点点头,“过些日子,天气便和暖了,我给县主姐姐画一幅腊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