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先生请赐教——沐清公子
时间:2018-06-19 08:51:52

  她自身后拿出绍玉的书信,狠晃几下,直逼得七娘无言以对。
  朱夫人一时生气,将信展开,竟念起来:
  “伏请七娘玉启:
  自来黄州,一向安好。衣虽非锦,足以蔽体;食无金玉,尚得果腹。劳卿挂念相问,心自怆然。
  年少光景,每每思之,非涕下如雨而不能止。恨无知己在侧,慰我心神。所幸黄州旧地,古迹亦多,一一游览,聊解愁思愁肠。
  况此偏僻净地,无车马之喧,闲来且自消遣。
  卿不见,前日所植杜鹃,今已艳红似血。亭亭成阵,盈盈可爱,唯卿鬓边旧宫花,或可一比……”
  朱夫人且念,七娘且听。一个冷口冷面,一个却已涨红双眼,泪珠累累而落。
  “母亲别念了!”七娘直直摇头。
  朱夫人蹙着眉,只觉无奈。这一哭,倒将朱夫人哭心软了。
  她丢下书信,行至七娘跟前。见她哭得脂残粉退的,只轻轻抚上她的发髻。这孩子心眼太实,眼前的模样,总是太可怜了些。
  朱夫人好言道:
  “你与王三郎自小一处长大,母亲亦是看在眼里的。并非母亲狠心,只是如今的境况,你们怎能私下往来?”
  七娘哭得伤心,泪眼朦胧间,只抬起头委屈地望着朱夫人。
  她啜泣道:
  “那是三郎啊!”
  那是三郎,至亲一般的三郎!
  可那也是王家,从前亲如一户,如今两不相干的王家!
  朱夫人摇摇头,方道:
  “你六姐姐来信,那是理所应当的情分。可曾见,她信中提及王家旁人?”
  七娘一怔,自不言语。
  朱夫人接着道:
  “你也不小了,此间分寸,总要盘算一番才是。”
  七娘闻着这般言语,一双小手在袖中攒成拳头。这些道理,她如何不明白?
  可她心中不服!
  从前是大姐姐,如今是六姐姐,是绍玉!
  这个家,何时变得如此?
  朱夫人见她神情黯然,只道是为书信之事闹脾气。她轻轻拉起七娘的手,欲做一番安慰。
  谁知,刚碰着,七娘双手忽微颤了一下,只兀自收回。
  她垂着头,也不言语,却不是寻常使性子。
  朱夫人霎时有些不知所措,她双手悬在半空,心头忽生出凄然之感。
  过了半晌,朱夫人才将双手收回。
  她端然立着,又变作了一副严厉模样。她心中只自笑,果然,还是做不得慈母的。
  朱夫人又看了看七娘,方厉色道:
  “今日之事,可大可小,你知错了?”
  七娘咬着牙,只道:
  “女儿何错之有?”
  “你!”朱夫人忽地气急,抬手指着她,“适才那么些话,俱是白说的么?”
  七娘回视朱夫人,正色行一万福,道:
  “前朝贺兰大夫《行路难》有云:人生交结在终始,莫以开沉中路分。而今,女儿与挚友霎时分离。不忘旧谊,书信相交,自是遵先贤教诲,何错之有?”
  朱夫人闻言,一时不及反应。
  从前七娘虽也任性,顶撞之处,不过胡乱撒娇耍赖。
  而此番,是头一回,七娘如此正正经经,有理有据地顶撞朱夫人。
  朱夫人深吸一口气,道:
  “如今的王家,是获罪贬谪!你真当他们去游历古迹,享清闲的么?一旦有甚牵扯,岂是寻常闹着玩的?”
  七娘却面不改色,只道:
  “母亲,你不过是忧心父亲与二哥仕途有损。可陛下尚仁,多爱君子之臣。《论语》有云: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若真与三郎断绝书信,岂非小人行径?”
  七娘顿了顿,上前一步,质问道:
  “母亲要做君子,还是小人?”
 
  ☆、第二百六十八章 望江东3
 
  此话既出,四下之人皆被吓傻了。
  七娘再不懂事,还从未有过此等忤逆言语!
  不独朱夫人屋里人,便是阿珠与琳琅,尽已面如土色。就连跪在帘外的环月,亦吓得双腿发软,直要倒下去。
  自朱夫人嫁至谢府,谁敢这般同她说话?
  便是老夫人偶有教导,那也是和和气气,好言好语的。
  七娘适才的言论,引经据典,说得头头是道。加之最后一句质问,直叫她母亲骑虎难下。
  朱夫人粗喘着气,一面扶住心口,一面由金玲紧紧搀扶。
  七娘见此情景,也知自己说过了。她微微开口,神情自是担忧,却不知该说些什么。
  一屋子人中,属周嬷嬷年纪最大,资历最老。
  这么些年,谢府不论内里如何,明面上却都是客客气气,和和美美的。
  这才见出比别家兴盛!
  眼下的阵势,她亦不曾见过。虽说七娘是她奶大的,于性情之上,也了解几分。可七娘再闹再混,何曾这等顽劣?
  周嬷嬷四下看看,只道不像样子。
  她战战兢兢地上前,又朝那母女二人打量一番,遂向朱夫人道:
  “大夫人且消消气,小娘子年纪小,不知轻重。想来不过心直口快了些,并非有意忤逆。”
  朱夫人将脸别向另一侧,只不应声。
  周嬷嬷知她脸面挂不住,又转向七娘,低声道:
  “小娘子,还愣着做甚?还不快与大夫人赔个不是?”
  七娘闻言,抬眼看了看朱夫人。只见母亲一脸淡漠,不愿理她。她自觉委屈,遂也不言语。
  这下子,可急坏了一屋子的丫头婆子。周嬷嬷说话亦不管用,旁人哪里又插得上嘴?
  如此僵持下去,迟早闹到老夫人那里!到那时,朱夫人与七娘自是受骂受罚,这群丫头婆子亦跟着受牵连。
  周嬷嬷无法,只得继续劝。
  劝朱夫人是不大敢了,劝劝七娘子,也总还是能的。
  她遂道:
  “小娘子有天大的委屈,天大的不平,只好生说就是了。怎的与大夫人那般说话呢?”
  七娘低头撅着嘴,只不言语。
  周嬷嬷接着道:
  “小娘子自打出生,吃穿用度、读书刺绣,哪一样不是大夫人亲自安排?从前淑贵太妃在闺阁时,还不曾这般呢!而今小娘子咄咄逼人,岂不是叫大夫人寒心么?”
  七娘面有悔意,缓缓抬头,只看向朱夫人。
  她默了半晌,怯生生的,方弱声唤道:
  “母亲……七娘不该……说那样的重话……”
  朱夫人闻声,叹了口气,只道:
  “可知错了?”
  七娘紧紧抿着唇,双手握在一处,却不说话。
  周嬷嬷看着着急,搂着七娘轻晃:
  “小娘子,你倒是说话啊!与大夫人认个错,事情也就过了!”
  谁知七娘心气上来,一把挣开周嬷嬷,依旧一副倔强神情。
  只听她道:
  “我错的,是对母亲说话的态度。可圣贤书中所言的道理,确是不错的。”
  朱夫人身子一颤,气得直发抖。
  她如何也想不到,如今七娘的性子竟这般倔!
  从前七娘闹,哄一哄,再与她说些道理,也就是了。再不济,罚她一罚,也总能安分几日。
  怎的今日却是油盐不进?
  还拿圣贤书来压她!
  朱夫人提起一口气,怒道:
  “我看便是你那小先生,把你教得这等大逆不道,连为母亦敢忤逆!读了几年书,学问没见着长进,却将‘孝’字读丢了!”
  这便是气话了。七娘的长进是有目共睹的,否则汴京才女之中,也不会有她一席之地。
  虽是气话,可七娘到底年幼,心思单纯,直当了真!
  她亦生气辩道:
  “酿哥哥是君子,教的是大义,讲的是是非!母亲怎可胡乱编排?”
  朱夫人乍一声冷笑:
  “看看!都看看!”
  她一会子转向金玲,一会子又转向周嬷嬷。
  只听她道:
  “这便是我捧在手心,含在嘴里的好女儿!”
  朱夫人的眼圈也红了,她满面热泪,心却凉了半截。
  眼看着就要闹起来,周嬷嬷只觉火烧眉毛。
  她遂急急向七娘劝道:
  “小娘子说的是什么话?快别惹大夫人生气了!”
  七娘发脾气似的哼了一声,亦如朱夫人一般,将头别向另一边。
  母女二人谁也不理谁,两般心思,却是一样地倔。
  屋中众人皆站着不敢动。从前各人均有事忙,来来去去,只觉时日如飞。
  可今日这般,说也不敢说,坐也不敢坐,只道度日如年。
  似乎过了许久。忽听朱夫人的声音幽幽道:
  “此是你所谓的大义,你是要守着是吧?”
  七娘仰面看着朱夫人,依旧不肯服软。
  朱夫人接着道:
  “所谓挚友,有福同享,有难同当。你与王三郎,从前倒是有福同享了,可这难……”
  她一声嘲讽的轻笑,又道:
  “你如今依旧锦衣玉食,可算不得有难同当!”
  七娘不知朱夫人是何意,屋中众人亦是不解。
  朱夫人方道:
  “偏要叫你尝尝那等滋味,才知何事做得,何事做不得!”
  周嬷嬷却有些吓着了,只试探道:
  “大夫人,是怎个意思?”
  朱夫人闭上眼:
  “将她送去庄上住几日吧!”
  闻着这话,屋中之人虽不敢言语,却都瞪大了双眼。
  七娘此番虽忤逆,至多禁足久些也就是了,何至于送去庄上。
  七娘亦吓坏了。
  她站将不稳,脚下蓦地一软,险些摔下去。好在阿珠与琳琅扶着。
  朱夫人方道:
  “怎么,怕了?此时认错,倒也来得及。”
  七娘缓了缓气息,站直身子,这副模样,哪像是认错的?
  周嬷嬷看七娘一眼,只无奈扶额。不过认个错,有这样难么?
  她忙向朱夫人劝道:
  “大夫人,这使不得啊!小娘子自小从娇而养,哪里受得那份苦?”
  周嬷嬷话音未落,众人亦跟着劝起来。
  阿珠与琳琅竟噗通一声,直直跪下,劝得声泪俱下,好不可怜!
  到底是大夫人嫡亲的小女儿,不过说说气话,怎会真舍得?
  谁知,朱夫人全然不听劝阻,决然道:
  “谁敢求情,一并送去,别再回来了!”
  众人心下一惊,霎时闭了口。
  为此赔上自己的一生,确是不值。
  七娘四下看看,又直视着朱夫人,遂道:
  “去就去!”
  说罢,她拉起阿珠与琳琅,便直直往外走。
  行过环月那处,七娘回头看了眼朱夫人,赌气道:
  “环月,跪着作甚?回房与我收拾行李细软去!”
  环月看看朱夫人,又看看七娘,心下犹疑,也不敢动。
 
  ☆、第二百六十九章 望江东4
 
  七娘正气在头上,哪里顾得这许多?
  她一把拉起环月,带上三个丫头,头也不回地回房了。
  见着七娘的背影渐行渐远,朱夫人长长叹了口气。
  周嬷嬷扶上她,愁道:
  “大夫人这是何必呢?”
  朱夫人只朝她摆摆手,弱声道:
  “快!你快跟去看看,几个小丫头不稳重,你多盯着些。”
  周嬷嬷一怔,匆匆行过一礼,便忙追着七娘而去。
  她这才松了半口气。
  到底是血脉相连的母女,朱夫人再生气,又哪能真不管七娘呢?
  待周嬷嬷去后,朱夫人遣了众人,只独自坐在案头。
  她长长舒出一口气,对于自己的安排,似乎也很是安心。
  谢府这头闹得不可开交,可黄州那处,虽平静和气,却自有一番凄清之态。
  初入黄州时,王家的船途经赤壁。
  那时恰是春日,逢着涨水。江水连连卷起,不住地拍打着赤壁。三国旧地,一片萧索苍凉,正是大江东去浪淘尽。
  从前,苏东坡亦是被贬黄州,情景感怀之处,倒与王家无异。他曾作下词赋几章,若搁在过去,绍玉只道拈酸矫情。现今读来,才觉出其间意味。
  自那以后,绍玉除了种花作文,闲来无事,也总爱独乘一舟,往赤壁游览。
  这日,他雇了方小舟,背却父母家人,自往赤壁去。
  小舟随波晃荡,与从前在汴京常乘的游船不同。
  游船平稳,饮酒作乐自是极好的去处,可难免淡了游湖意趣。从前绍玉总想,偏要摇曳不平的才好,奇绝妙处,断非游船可比。
  只是,来黄州的时日长了,难免遇着风大的时候。波涛翻涌,小舟将行不稳,人在舟中歪歪倒倒,可谓惊险至极。
  到这等境地,绍玉方才明白,有游船时,小舟是意趣;如今乘不上游船,座下这方小舟,便成了无可奈何。
  他且上舟去,只见身披半旧薄绸长衫,衣摆曳地,绳绦松松系在腰间。
  绍玉自来玉容清朗,发髻亦规整梳了,虽无紫金冠儿,却依旧见出十分雅贵。他盘坐在船头,背靠船舱,一腿屈起,手臂只闲散地搭在膝上。
  现已入夏了,水涨船高,江水荡然汹汹。漂泊无依之感,倒比往日更甚。
  舟中除了老艄公,还有一煨酒小童,是艄公的孙子。他约莫十来岁的年纪,肤色黝黑,身着粗麻短衣,袖子与裤腿皆卷起半截。绍玉看他时,他亦对着绍玉咧嘴一笑。
  初来黄州时,绍玉直直地看不惯。若在汴京,王家的粗使下人都比这文雅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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