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咱们去院里步月吧!景致难得,那些文章非一日之事,明日誊抄也是一样。”
七娘含笑颔首,二人遂出了房门。
绕着院子走过一圈,陈酿又教浣花取了把伏羲式的桐木琴来。
他自盘膝而坐,转眼已将琴放到自己腿上。
“想听什么?”他问。
七娘亦随他坐下,双手抱膝,偏头思索。
“《广寒游》如何?”陈酿提议,“今夜月色极好,这支曲子倒也应景。”
七娘却摇摇头:
“太清冷了些。”
陈酿方道:
“若说热心热肠,《雉朝飞》倒是情真意切。”
七娘一怔,依旧摇头:
“此是无妻之曲。酿哥哥正当盛年,何故弹这个?不好!”
她才说罢,心头却暗自下沉。一时想起许道萍,无端添了许多伤感。
许姐姐已逝,故而,酿哥哥才要弹这无妻之曲么?
陈酿也觉出气氛不对。他本无心之言,不想,却引得她多思多心的。
二人皆不言语,默了许久。
此时无风,月影花影俱是沉默。
过了一阵子,陈酿又道:
“不如,弹一曲《醉翁操》,欧阳修先生游山玩水,借景言情,倒也闲适。”
七娘一时沉吟,叹了口气,道:
“酿哥哥,还是弹《胡笳十八拍》吧!”
陈酿微怔。
方才说了许多,却不及她一语道来的《胡笳十八拍》应景。
此曲为东汉末年的才女蔡琰所做。当年她被俘匈奴十二载,终得归汉。
十二年间,她笔耕不辍,整理文书典籍。归汉之后,又作传世《悲愤诗》,文章华彩动情,男儿所不能及。
故而,后世又称其为“文姬”。
七娘提及此曲,一来,她如今正理典籍文章,当以蔡文姬为楷模。
二来,蔡文姬既有归汉之日,自己的家人未必没有归汉之期。如此想着,聊作一番寄托。
陈酿自然知她何意。
他方道:
“《胡笳十八拍》共十八章,今夜,我便一一与你奏来。”
说罢,陈酿遂操弄丝弦。指法或挑或抹,娴熟又充满韵律。
七娘缓缓闭上眼,听得很是入神。
一弦一音,无不流入她的心底,在深处荡起涟漪。
许是关于家人,许是关于世道。也许,还关于操琴之人。
多年以后,七娘也极爱弹《胡笳十八拍》。
不知,是否因着那夜月光清润如水,洒在花间叶间,一切都变得温柔起来,一切都变得充满希望。
直教人忘了,他们此时正处在怎样的乱世!
日子便这般一日日过去。
根据刘十二的口供,江宁府也不停地追寻着商人的踪迹。
只是,那商人便像是在宋境蒸发一般,半点消息也不闻。
如此,只有一个可能,他早已离宋,如今已在金营!
经了此事,赵明诚对江宁各渡口更加严防死守,稍有蹊跷,便立刻调查。
一来二去,却也抓得几个扰乱船价的商人。
不过,那都是唯利是图之辈,想着发几日国难财便罢,倒与金人无关。
如此一来,此事又陷入僵局。
政事虽不顺,赵明诚这几日却春风满面。
倒不为别的,只因他夫人李清照就要抵达江宁。连带着他几大车的金石宝贝,可不是盼煞人也!
李清照的船靠岸那日,陈酿与七娘亦跟去接了。
只见她约莫四十余岁的年纪,一身风尘仆仆,气韵飒然。
她身后自有仆从簇拥,行动间,倒不像寻常闺阁妇人。
听说,李清照此行并无旁人相陪。十来箱的金石典籍,竟一件不差地运至江宁,不得不说是女中豪杰!
赵明诚久不见她,心下颇是思念。他也不避人,只牵了李清照下车。
一路之上,二人执手而行,有说有笑,丝毫不在乎路人的侧目。
方至赵府,七娘才正式与李清照行过礼。
她揭下帷帽,李清照亦细细看来,霎时怔了怔。
☆、第七十三章 齐天乐1
眼下的七娘,早已恢复了小娘子的打扮。
她在赵府养了大半个月,气色自然比从前好上许多。一时间,只见得位容貌姣好,知礼知仪的小娘子。
李清照也不及坐下,只拉着七娘的手,又抱了抱。
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倒是吓了七娘一跳。
她早前便听浣花说,李婶婶是位性情中人。眼下瞧来,也算见识着了!
李清照抚了抚她的额发,只道:
“好侄女,你赵伯伯信中说你来了,我便高兴得不得了,恨不得立刻飞回来!”
她又上下打量七娘一番:
“眼下见着,倒比我想的更好!”
七娘端然行了一礼,因是初次见面,她倒不敢拿出往日的性子。
李清照见她拘束,只拉了她在身边坐。
“你们一路自汴京而来,确是太苦了!”她道,“我此番离开青州,亦遇着许多凶险。你的难,婶婶是最明白的。”
还不待七娘应答,赵明诚忙凑上前问:
“遇着什么了?可伤着了?”
他将李清照自上到下,细细审视一回,神情很是紧张。
李清照被他看得有些窘迫,倒不好意思地红了脸。
她嗔道:
“作甚么一惊一乍的?孩子们还在呢!”
不独七娘,陈酿也有些憋笑。
李清照看了看他们,又向赵明诚道:
“若真有事,你眼下见着的是鬼?”
赵明诚自是关心则乱,此时方也回过神。
他笑了笑,道:
“那不知是‘鬼雄’,还是‘鬼雌’了?”
李清照曾作“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一句,故而赵明诚以此打趣。
她自然懂得,亦喜亦嗔地瞥了他一眼。
那一眼,风情万种,虽年近半百,却见出活脱脱的少女姿态!
七娘有些好奇地看向李清照。
她与母亲的年纪相仿,性子却大不相同。
朱夫人谨守闺仪,与谢诜自是相敬如宾,日子过得中规中矩。
可李清照不同,她是把生活过成诗词之人!
李清照觉着七娘正看她,转头道:
“你的文章我可看过!你先生的文章,我亦看过。”
说罢,她又指向陈酿。
她道:
“果然是一脉相承。”
七娘如今正整理文稿,前几日还录了几篇李清照的词。
她一时来了兴致,只向李清照问道:
“李婶婶竟看过我的拙作,当真受宠若惊!不知,可否再请你评述几句?”
李清照方道:
“你那篇《老顽固论》最好!当日,你父亲将文稿传至青州。我与你赵伯伯挑灯夜读,皆笑得合不拢嘴。”
笑?
是嘲笑吧!
李清照接着道:
“其中言语轻快,论点明细,引经据典亦别具一格。最难的的是,所言之处,像极了孙夫子!”
话音未落,却听李清照捧腹大笑起来。
她又抬手唤道:
“明诚,你说是不是?”
赵明诚从前是孙夫子的学生,一想起孙夫子的模样,他亦有些想笑,却蓦地憋住了!
七娘一时讪讪,原来是笑这个啊!
赵明诚方笑道:
“却又提这个作甚?孩子们见着该笑话你了!”
孙夫子到底为他的恩师,这般打趣,总显得不尊重。况且,还当着孩子们的面,也不怕他们学坏了!
听赵明诚这般说,她方憋笑着收敛了些。
晚间接风宴上,因李清照素爱吃酒,赵明诚特地取了几壶珍藏的好酒来烫。
席间四人推杯换盏,很是快活。
七娘是不大吃酒的,眼下已是微醺之状。
陈酿看着蹙了蹙眉,李清照是长辈,她敬的酒自然不能不喝。可也不能不知轻重地灌七娘啊!
他又替她挡了几回,吃过几盏,只无奈摇摇头。
还是赵明诚周全,见七娘如此,方道:
“酿儿,你先送七娘回去吧!让她好生睡一夜,再教浣花熬一副解酒汤与她吃。”
陈酿悬起的心这才放下。
他自不耽搁,拽起七娘便走,一溜烟就不见了人影。
到底是怕李清照再劝!
刚出得赵明诚的院子,忽一阵风过,七娘只觉站将不稳,就要往下倒。
陈酿忙一手扶住她,一手又挡着她的额头。
醉酒之人是最受不得风的,何况七娘这小身板?
浣花一直在门边候着,见这等境况,忙上前帮忙。
她手脚麻利,动作娴熟,似乎很有伺候醉酒之人的经验。
她见陈酿紧张神色,方笑道:
“陈先生莫担心。咱们夫人在小娘子这个年纪,亦是爱吃酒的。睡一夜就是了,没甚么要紧!”
陈酿心道:你家夫人如今也爱饮爱醉得很!
他让浣花扶住七娘,自己却蹲下身子,只回头道:
“我背她回去。”
浣花愣了愣,反应不及。七娘却潜意识地,往陈酿背上扑去。
记忆里,陈酿背过她两回。
第一回,是在山上摔了脚。
第二回,则是那念上元,七娘与绍玉喝得烂醉如泥,被他寻着。
七娘双手环上他的颈,将头埋在颈窝之中。
她感到满足又安宁,这个背脊,宽阔而足以信赖。
时至夜里,李清照在宴上直道没吃够酒。加之七娘与陈酿一走,很是扫兴。
这会子,她遂在屋中就着月光,与赵明诚小酌。
赵明诚方道:
“你也是!见那谢七娘子吃不得酒,还抵着人家灌!”
李清照举着望月,笑道:
“高兴嘛!况且,那孩子我着实喜欢,醉了亦很是可爱!”
赵明诚方打趣道:
“只怕灌得与你一般,‘浓睡不消残酒’!”
李清照笑了笑,又娇嗔地看了他一眼。
她放下酒杯,又道:
“今日见了谢七娘子,我有个想法,也不知你意下如何?”
“且说来听听。”赵明诚边饮边道。
李清照遂道:
“那谢七娘子流落至此,无依无靠的,唯有个小先生与她相依为命。时日一长,总不是办法。”
“况且,”她接着道,“她已无父母长辈在侧,一个先生有什么用?说日后说媒,也不知去个怎样的人家!这般人物,我倒不忍心了!”
赵明诚亦放下酒杯,身子微微前倾,道:
“夫人意下如何?”
“你怎的这般糊涂?”李清照方道,“咱们膝下无子啊!”
七娘没了父母亲眷,赵李夫妇又多年无所出。
收养七娘,必定一拍即合!
赵明诚本也猜着,之事听她说出来,方才敢确认。毕竟涉及宗庙血脉,便不是小事了!
他遂道:
“谢七娘子本是故友之后,如此安排,倒也妥帖。否则她住在咱们这里,不明不白的,也难免下人们碎嘴,伺候不尽心。”
李清照点点头:
“正是这个道理!既如此,过几日我便与她问来。”
☆、第七十四章 齐天乐2
天色已蒙蒙泛白,七娘裹在被窝里,蹙了蹙眉,才缓缓睁眼。
昨夜吃了许多酒,眼下还有些头疼。
她支起身来,半倚着枕屏,神思不清,只痴愣愣地望着前方。
浣花才在案头理文稿,见七娘醒了,方道:
“小娘子这就醒了,怎不多睡一会子?”
七娘揉了揉太阳穴:
“昨夜之事竟有些记不得了,恁害头疼来!我如何回来的?”
浣花见她糊涂样子,很是可爱,遂掩面一笑:
“小娘子还说呢!昨夜吃得半醉,还是陈先生背了你回来。”
七娘闻言,蓦地一惊,转而又羞恼地回过身去。
只听她低声嘟哝:
“每回醉酒皆被他瞧见,真是顶丢人的事!”
说话间,浣花早已让小丫头打了洗脸水来。
她递上毛巾,一面好奇道:
“小娘子说什么?”
七娘一愣,方道:
“没什么。我要起身了,昨夜要誊抄的文章还不曾动,当真是醉酒误事!”
浣花只当她是一时兴致,闲来写着玩,不想竟认真起来。
七娘拢了个随意简单的发髻,肩头挂了嫣色披帛,遂爬在案头用功。
窗间花影投来,和着丝丝香气,熏得人更添一分醉态。
只听窗外有人道:
“酒还不曾醒透,却又作甚文章来?”
七娘闻声回头,果是陈酿!
他一身竹青长衫子,半扶着低矮窗棂,花影之下,越发显得温柔而可亲。
七娘一时看呆了,许久说不出话。
“怎么?”只听陈酿打趣道,“还醉着呢?连我也不认得了?”
七娘半含羞怯地垂下头,又挑眼玩笑道:
“不认得了。”
陈酿猝不及防,又气又笑,险些将早晨喝的水呛出来。
他故作正色道:
“不记得我?那昨夜谁背你回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