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娘语塞,只轻咬着唇偷笑。
陈酿看着她,满意地点点头:
“昨夜背着,却比从前胖了些。”
在赵府这些日子,安稳舒适,七娘也养得更好。况且她一日日长大,个头高了,自然也就胖了。
可大宋素来以瘦为美,闻着此话,七娘却心生不悦。
她只噘嘴道:
“哪里胖了?酿哥哥教我学的第一首诗便是《关雎》,蓼蓼如今及笄了,是窈窕淑女,才不胖呢!”
陈酿这才知她会错了意,憋笑道:
“好!你才多大,还窈窕淑女呢!”
二人说说笑笑,倒忘了浣花还在。
只听她道:
“陈先生先进屋吧!做什么站着说话?”
陈酿这才反应过来,二人隔窗谈天,看上去着实有些奇怪。
他方道:
“就不进来了,本是顺路来看看她,这会子还往府衙去。”
“又去府衙啊?”七娘还欲拉了陈酿一同校对,却又落空了。
陈酿点点头:
“柳花渡的事又有些眉目,不得不去一趟。夜里再回来陪你校对。”
柳花渡之事,往大了说,是关乎国运。七娘身为世家之后,自也挂心。
她虽略有失落,却依旧应声,不胡闹缠着他。
时至晚饭十分,也不见陈酿回来。倒是李清照着人来请她用饭。
李清照的屋子不见什么脂粉俗气,更似个书斋。连饭堂之中,还置着个大书架呢!
她拉了七娘坐,笑道:
“你赵伯伯让人带了话,他与你先生在府衙用饭,教咱们不必等着。”
七娘心道:这会子还在府衙,想是有大进展了。
李清照又道:
“咱们娘俩一处,倒比与他们有话说。”
七娘冲李清照笑了笑,心却已随陈酿飞到了府衙。
“说来,也不知你爱吃什么。”李清照递了双银筷与她,“我让厨娘照着汴京的口味做的,也不知第不地道?”
说罢,她又夹了一筷子鸡丝伴芹菜给七娘:
“快尝尝!”
七娘看着自己的碗,微微发愣。
自南逃以来,她何曾尝过故乡的味道?便是到了江宁,日子好过些,也总是客居滋味。
李清照这顿饭,着实有心了。
七娘郑重地举筷,细细品尝。
因着食材之故,总不会一模一样,却也学得有七八分。故乡滋味萦绕舌尖,直教人恍然梦中。
一时间,又思及北上的家人,蓦地添了凄苦飘零之感。
“李婶婶,”七娘道,“多谢你费心。这是七娘南渡以来,最爱吃的一顿!”
才说罢,七娘又不停吃起来。
李清照有些心疼,轻抚她的长发:
“你慢些,要是喜欢,日日教厨娘做就是了。便是吃一辈子,又有何妨?”
一辈子?
七娘忽愣然抬起头。
默了一瞬,她遂放下碗筷,只道:
“李婶婶说笑的吧?待酿哥哥处理完柳花渡一案,七娘便要随他回扬州了。”
七娘又笑道:
“我馋了些,还真有些舍不得!”
李清照又替她夹了块糖水芙蓉糕,道:
“既舍不得,又回扬州作甚?李婶婶这里,还差你一口吃的不成?”
七娘一时不明白她的意思。
李清照笑了笑,那是属于长辈的慈爱。
她自袖中掏出一枚玄玉坠子,镂刻精致,瞧着像是古物。
她遂向七娘道:
“这个送你了。”
七娘不知何意,也不敢伸手去接。
一旁的浣花见着,着实一惊。她从前伺候李清照许久,自然知这枚玄玉。
她方俯身至七娘耳边,笑道:
“小娘子好大体面!这可是夫人的陪嫁之物,小娘子还不谢过?”
七娘一听,更不敢拿了。
她惊惶地起身,行过一礼,道:
“李婶婶,七娘无功不受禄,哪里当得如此馈赠?”
李清照面色含笑,又拉七娘至身旁坐下,微嗔道:
“平日瞧你是个聪明的,怎么还不明白?”
见七娘依旧木然,浣花方打边鼓道:
“小娘子,我家夫人膝下无子,正缺个小娘子这般百伶百俐的女孩儿呢!”
这是要认亲了?!
七娘一时反应不及,也不知该作何想。
李清照将她审视一番。这孩子,别是被吓着了!
她缓了缓神情,方劝道:
“可是吓着你了?你别怕,不是教你做背弃祖宗的事。我与你赵伯伯皆是书香出身,怎会那等下作?”
李清照又道:
“你父亲与赵伯伯本是至交。如今战乱连连,你一个女孩子流落在外,我们如何放心?若是没遇着,也便罢了。既已相认,又如何能弃你不顾?这也是对你父母家族有一番交代啊!”
七娘将她的话囫囵听过,却慌神得很。
若与赵府认了亲,日后酿哥哥回扬州,自不会带她了!
☆、第七十五章 齐天乐3
思及此处,七娘有些莫名的害怕。
李清照见她不言语,只道:
“七娘,婶婶知此事突然了些。你且好好想一想,倒不急在这一刻。”
七娘愣愣点了点头,身子却有些僵。
李清照又夹了一筷子菜到她碗里,笑道:
“先吃饭吧!回头慢慢想。”
七娘又点一下头。
她心中虽是慌乱万分,面上却极力维持着贵女的沉稳。吃饭饮水,一如往常。
七娘明白,李清照夫妇是真心待她好的。若立马拒绝,到底太伤人了。
只是,她若孑然一身,赵府必然是最好的去处。
可酿哥哥……
这一顿,七娘吃得很少。心中有事,食不知味,大抵是如此。
李清照也不多留她,早早便让丫头送她回房。
见七娘的背影远去,李清照却也蓦地叹了一声。
这谢七娘灵性洒脱,才思奇绝,性情与李清照亦有相似之处,她是打心眼里喜欢。
若能当自家闺女养着,那便是千好万好了!
也不知是否有这个缘分。
一位穿鸦青褙子的嬷嬷自帘间而来,扶了李清照进屋。
她神情急切,问道:
“夫人,那小娘子如何说?”
李清照看她一眼,这倒来了个皇帝不急太监急的!
她方道:
“人家也不是外边买来的丫头,咱们说什么便是什么了?”
听李清照此话,嬷嬷才觉出,此事或许未成。
她劝道:
“自然了,世家的小娘子难免架子大。夫人也放宽心,待她想明白了,也总知道,乱世之中有个依靠是何其可贵!”
“但愿吧!”李清照点点头,“我不过求个天伦之乐,但愿老天成全。”
“话说回来,”嬷嬷又道,“天伦之乐自是第一的。再来么,夫人若有个孩子傍身,也总少受些苦。”
闻着这话,李清照身子蓦地一僵。
嬷嬷接着道:
“夫人可还记得,从前大人外出上任,可不是蓄养过外室么?虽说是逢场作戏,不足为惧,可归根结底,还是因着夫人的肚子啊!”
一想起这件事,李清照面色便有些不好。
那时,赵明诚怕她不悦,没过多久,也便与外室断了。可每每思及,总是膈应得慌。
嬷嬷看了看她,又道:
“大人待夫人自是真心的,却免不了家中长辈念叨。从前,我要替夫人抱个婴孩来养,你又不愿。说什么人家的孩子不顺心意。如今遇着个称心的,切莫再放走了!”
李清照微蹙眉头,只道:
“你又说这些!自我嫁来,你便日日絮叨!我欲认七娘做女儿,是真心爱护于她,却又想这些来?”
嬷嬷有些无奈,只道:
“夫人嘴上犟,可心里要明白这道理。再恩爱的夫妻,时日长了,也难免生出嫌隙。若没个孩子,如何维系?”
“行了行了!”李清照有些不耐烦,“夜深了,且睡吧!”
且说江宁府衙这头。
陈酿与赵明诚收到消息,柳花渡的商人果然北上了,正是去往金国的方向。
他们心头急切,又将附近几宗相似的案件研习了一番。待写好折子,已是子时了。
赵明诚伸个懒腰,打个呵欠,遂道:
“已子时了,今夜便在府衙歇下吧!”
陈酿饮一口茶,强打起精神,道:
“大人歇下吧,我还得回去。早前同七娘说过,夜里回去与她校对文稿。”
赵明诚方道:
“不是差人回去说过么?”
陈酿笑道:
“她心眼实,只怕还等着呢!”
“你呀!”赵明诚指着陈酿,笑道,“当真是个好先生,事无巨细,竟全管了!”
“在其位,谋其政。”陈酿道。
赵明诚唤人进来添一回茶,又向陈酿道:
“说起七娘,我与她婶婶倒有个想法,不知你觉着是否妥帖?”
“大人请讲。”陈酿道。
赵明诚遂道:
“如今谢府家破,众人生死未卜,也不知有无归宋之期。我与她婶婶想着,不如将七娘收至膝下,认作义女,也好时时照料。”
陈酿正端起茶盏,猛地顿了顿。
“这个……”他一时沉吟,“怕是要问七娘。”
赵明诚笑道:
“这个自然。不过,你也见着了,如今的世道,她一介小娘子,总是安稳些的好。况且,你日后入仕,四处为官。若时时将她带在身边,像什么样子呢?”
他又道:
“我想着七娘年纪小,成日只粘着你不放,未免思虑不周全。这才与你一说。”
最初,陈酿本也有将七娘托付于他们的想法,只是这些日子,不知怎的,却不大愿想这些事。
他遂道:
“这确是最好的安排。大人放心,我会将道理与她说明白。”
说罢,陈酿便起身告辞。
今夜月色朦胧,陈酿架着马,神思昏昏,有一步没一步地行。
夜市还未尽散去,零星几个小摊,热气腾腾的,飘出诱人的香气。
巷子深处传来南戏之声,丝竹咿呀,彻夜不绝。就着巷子的回响,显得空灵又寂寞。
因着战事逼近,江宁也不似从前热闹了。一路上竟没几个人。
偶有急匆匆往衣冠跑的,也有在妓馆留宿,摸着黑回家的。
市井百态,在夜里反而更明晰些。
陈酿行过绮云斋,大门紧闭,没半个人影,与白日是天壤之别。
他忽想起那回给七娘买点心。
那时他卖了第一幅画,收入可观,心中激动。头一件事,便想着与她买点心。
长长的队,排了整整一个时辰。奇怪的是,也不觉着累,也不觉着不值。
一时又想起七娘抱着点心的惊喜模样,他心中乐开了花。
不过,再与她买时,逢着她夜祭许道萍,二人闹了一回,倒没吃着。
说起来,倒是他欠她的。
陈酿一时兴起,掉转马头,却往绮云斋敲门去!
咚咚咚!
那敲门声不急不慢,很是有礼。可在屋中人听来,很是烦躁。
只见掌柜披了件皂色外衣,一手执着小油灯,将门开出一条缝,捏着眼朝外看。
他没好气道:
“大半夜的,有何贵干?”
陈酿方下马行礼,很是恭敬:
“掌柜的,抱歉打扰。在下买点心来的。”
“这时候买什么点心!”掌柜很生气,只觉遇着个疯子。
正要用力关门,陈酿却将门一把撑住,只道:
“再有几个时辰便开张,想来后厨的师傅正忙碌着。还请掌柜通融通融。”
说罢,他只将身上的一袋钱尽塞在掌柜手中。
☆、第七十六章 诉衷情近1
掌柜夹着怀中钱袋,又看一眼陈酿。
他一憋嘴,依旧是不耐烦的语气:
“等着吧!”
掌柜转身进屋,却留着门。
待陈酿回赵府时,此处已无甚灯火。唯有几盏稀疏琉璃灯来去,应是巡夜的嬷嬷。
嬷嬷们见着他,自上前打招呼。
一矮胖嬷嬷半带睡意,一面打呵欠,一面道:
“是陈先生啊!怎这时候回来?大人不在?”
陈酿只敷衍了一回,也不多过话。他手里的点心还冒着热气,看上去有些行色匆匆。
矮胖嬷嬷微望着陈酿离去的背影,向身边人惊道:
“绮云斋的!这会子还能买着?”
另一嬷嬷笑道:
“才见谢小娘子院里还不曾熄灯,想是等着这个呢!”
矮胖嬷嬷恍然大悟:
“你这样说,倒是了!他们师徒二人一向要好,比亲兄妹还亲些!我瞧着,谢小娘子也不怕陈先生,陈先生也没什么教书育人的架子!哪里有个师徒的样子?”
她说罢,又兀自捂嘴笑了笑。
身旁的嬷嬷嗔道:
“你是越老越不正经了,却又胡说来!我听夫人院里的老人说,大人与夫人欲认谢小娘子做义女呢!那时,可不是该同夫人亲了?先生再亲,终究是外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