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先生请赐教——沐清公子
时间:2018-06-19 08:51:52

  “况且,”她压低了声音,“听闻,陈先生家中是商户。谢、赵皆是世家,礼待于他,也总是因着他有恩于谢小娘子。”
  “可陈先生才学冠绝!”矮胖嬷嬷分辨道。
  她笑了笑,又接着道:
  “若真认下谢小娘子,再招了陈先生做女婿,才是两全其美呢!那时,咱们府里也同如今一般热闹。大人还犯得着养什么外室?”
  身边的嬷嬷打了她一下,笑道:
  “这又是没规矩的粗话了!师徒如何能做夫妻来?”
  仆妇们的舌根总是不会停下,胡侃胡说,却也自得其乐。
  这些闲话,陈酿自是不知的。
  七娘的院子依旧灯火通明,像夜里不愿闭上的眼。
  上夜的丫头见着陈酿,霎时没了瞌睡,迎上前道:
  “陈先生,总算是回来了!小娘子等了一夜,劝了好几回也不去睡。这般熬着写字,只怕伤眼。”
  他就知道!
  陈酿方点了一下头,举步而去。
  朦胧夜月,清疏花影。她的影印上窗棂,似带着初夏的花香。
  夜里寂静,她像是半披着薄绸衫子,有时写几个字,有时又停下思索。
  窗上一剪少女身姿,自有婀娜,再不是从前的孩童模样。
  诚如她所言,已及笄了,是位窈窕淑女了。也不知日后哪家君子,有幸钟鼓乐之。
  思及此处,陈酿忽愣了愣。
  他紧了紧提点心的手,掌心有些冒汗,忽而想起了适才赵明诚的话。
  七娘若认下这对义父义母,从此还是个贵女,还是个可以任性胡闹的谢七娘。
  对于她,这确是眼下最好的路。
  “浣花,”七娘的声音自窗间传来,“怎么酿哥哥还不回?你再去看一回吧!”
  浣花方劝道:
  “已去了许多回,这会子不归,想来是在府衙歇下了。”
  “不会的。”七娘认真地摇摇头,“酿哥哥答应了回来,就会回来。他还要与我校对今日的文稿呢!”
  她垂下头,又叹了声:
  “哎!也不知事情怎样棘手,此时还忙!可不是该熬坏身子了么?”
  浣花哭笑不得,只道:
  “小娘子不也熬着么?既知对身子无益,何不早些就寝?”
  七娘撇撇嘴:
  “就你多话!研磨!”
  浣花无奈,哪里拗得过七娘?
  陈酿立在窗外,僵直着身子,眉头锁成一团。
  他看了看手中的点心,好不容易求来的,眼下倒不知该不该送进屋了。
  七娘对他的依赖,似乎已成了一众习惯。连睡觉,亦要看过他才睡得安稳。
  这不是什么好事!
  陈酿早晚是要回扬州的,日后或上战场,或在朝为官,皆免不了四处漂泊。
  而七娘,是该安安稳稳,无忧无虑地活着啊!
  他又望向手中的点心,忽觉着自己有些自私。
  他待她的好,事事依着她,是否也是怕有朝一日,七娘离他而去呢?
  自南渡以来,他们未曾有一刻分开。
  将七娘带在身边,似乎也成了他的习惯。
  既是习惯,便不是容易改的。
  可这是应该的么?
  他虽是她的先生,逃难带着她,可说是事急从权。
  但如今呢?
  她有了更安稳的选择,他还该带着她么?
  回得扬州,又如何同家人说呢?
  他的女学生?
  七娘清清白白的小娘子家,凭什么这般不明不白地跟着他呢?
  她日渐大了,亲事也不得不考虑着。
  赵明诚说的亲事,要么世家公子,要么官宦之后,总是更堪为良配的。嫁妆之上,亦不会有所亏待。
  若跟着陈酿,又能落下个什么呢?
  莫不是,他还为她说亲么?生逢乱世,不论嫁给谁,也总教人无法安心啊!
  时有风过,吹得叶子簌簌晃动。本来就凌乱的思绪,被绕得更乱。
  陈酿又看一眼她的窗棂。
  她还心平气和地作文,似乎丝毫没因着等待而不耐烦。
  从前的七娘,是不会如此的。
  陈酿低头一声叹息,转身步出院子。
  那背影有些苍凉,有些茫然,眼看着渐行渐远,消失在夜色之中。
  七娘等了许久,恍然间,竟也迷迷糊糊睡去。再醒来时,天色已发白了。
  她揉了揉眼,衣袖还沾着些墨迹。
  浣花坐在一旁打盹,歪歪晃晃,额头霎时撞上了案头,猛地惊醒。
  “哎哟!”她捂着头叫痛。
  因见天色大亮,只惊道:
  “小娘子在此处睡了一夜?”
  七娘有一搭没一搭地点点头,囫囵着问:
  “酿哥哥可来过?”
  浣花蹙蹙眉:
  “我的小娘子,早同你说陈先生不会来,你偏不信!这般睡了一夜,也不知身子受不受得住!”
  她抹了一把脸,略清醒些:
  “我去请个大夫来瞧。”
  正要出门,只见上夜的丫头进来交班。
  见浣花这副样子,遂笑道:
  “姐姐这是怎么了?这等憔悴,昨夜没睡?”
  浣花有些不悦,只低声道:
  “小娘子执拗,等陈先生等了一夜!睡什么睡来?”
  上夜的丫头一愣:
  “陈先生昨夜不是来过么?还是我开的门啊!却不曾进来么?”
  这话七娘倒是听着了。
  她忙趋步过来,只问:
  “他来过?”
  上夜的丫头点点头。
  七娘一时蹙眉,霎时有些生气。既来过,为何教她白等?
 
  ☆、第七十七章 诉衷情近2
 
  “浣花!”七娘面色气恼,“过来!”
  浣花闻声,心下一抖。这女祖宗如此厉色,又是闹哪一出啊?
  “小……小娘子……”浣花语气有些抖。
  七娘三两步行至妆台前,对镜正色道:
  “替我梳妆!”
  浣花一愣,随即又吐了一口气。原来是梳妆啊!瞧把自己吓得!
  一时间,长发盘绕,挽成个家常的单环髻,又配了个细眉桃花妆。
  左右看来,尽是少女娇色。
  七娘又换了件藕色短衫,系妃色留仙裙。兀自整理一番,遂要出门。
  “走吧!”她边走边道。
  浣花忙追上去:
  “这是要去何处啊?”
  “隔壁!”七娘半撅着嘴,似有薄怒,只微提起裙子趋步而出。
  浣花这才反应过来,原是要去质问陈先生啊!
  不过,浣花虽无心管二人之事,可她心下也有些奇怪。
  听上夜的丫头讲,陈酿分明来过,却为何又走了?
  思索一阵,却又想不通来。
  才至陈酿院门,看门的丫头见着七娘,只上前行礼道:
  “谢小娘子来了。可是寻陈先生的?”
  七娘心下有些急躁,白她一眼。不寻酿哥哥,莫不是寻你么?
  那丫头也很知趣,笑道:
  “可不巧了,陈先生才出门去。”
  七娘狐疑地看那丫头一眼,该不会陈酿知自己生气,故意回避吧?
  她也不管,径直往里闯去,一面道:
  “我进去等!”
  丫头们面面相觑,知这是位惹不得的祖宗!
  七娘是径直到了陈酿内室,丫头们自不敢拦。
  陈先生每每宠溺也便罢了,到底存着份师徒之谊。可如今,大人与夫人是打算认她做义女的,哪里敢不尽心伺候,时时迁就着?
  她们又是端茶送水,又是上点心赔微笑,半柱香的时日不到,已来去许多回。
  七娘坐在陈酿案前,就如同从前在谢府一般,惯了的鸠占鹊巢。
  她摆弄着他的笔墨,又看看他近日的文章,不觉时日过去,脖子倒有些酸。
  七娘按着后颈,抬头扭了扭。
  忽而,只见陈酿床头似有什么东西。
  她定睛看去,像是个食盒!
  还颇有些眼熟!
  七娘缓步行去,一面试探着看。
  那本非活物,着实不必如此小心翼翼。只是,这般窥探,到底不大光明,她遂有些蹑手蹑脚。
  行至床边,她猛地一惊。
  竟是绮云斋的点心盒子!
  她伸手捧过,一时有些哽咽,心中百感交集,却又不知因何而来。
  七娘当然知道,陈酿是不爱吃甜的。
  爱吃甜的,是她谢蓼!
  这点心看上去很是新鲜,必不是昨天日间买的。
  也不会是今早,他一来一回,还要排长龙,到此时再出门,总是来不及的!
  那便是昨日半夜了!
  可半夜,绮云斋早已闭门谢客,莫非是他扰人清梦,硬要的?
  就为着给七娘带一盒点心?
  七娘一时有些愣然。
  既如此,为何又不亲自给她呢?这般丢在床头,想是不打算给了吧?
  七娘捧着点心,又坐回案前。她轻轻打开,细嚼慢咽起来。
  她就在案前坐着,从清晨,直到黄昏。连午饭亦是在陈酿案上用的。
  也不知陈酿知道了,会不会训她?他是最不喜有人在案头用餐的。
  夕阳照入暖黄的光,照得人懒洋洋的。
  七娘昨夜本就没睡好,这会子倒有些困了,只趴在他的案头打起盹来。
  再睁开眼时,天已黑了。
  “醒了?”
  七娘闻着个熟悉的声音。
  她将眼睁开更大些,眼前之人由模糊变得清晰,不是陈酿是谁!
  七娘本能似的兴奋,待回过神,却又沉下脸,故意不理他。
  这样的把戏,七娘惯使的,陈酿心下有些憋笑。
  他望着空空如也的绮云斋食盒,里面只剩些点心残渣。
  他遂道:
  “噢!都吃光了啊!还是在我的书案上!”
  “吃不得么!”七娘直起身子瞪着他,“就是要吃!偏在你书案上吃!我还边写字边吃呢!”
  她将一页写满字的笺纸推至他眼前,挑衅道:
  “你看!我不仅吃,还将残渣弄上你的文章!”
  陈酿一时愣住,她还有理了?
  “都看到了?”七娘直视他,却不再是方才的挑衅,反而染了一丝落寞。
  她接着道:
  “好了!我任性不讲理,还弄脏你的文章。如今,你更有理由丢下我了!”
  陈酿微蹙着眉,她还未言语时,已猜出了她言外之意。
  他方道:
  “我不会丢下你。”
  语气轻和,似寻常说话。
  “我等了你一夜!”七娘不悦,“若你忙着公干,我自不说什么!可你既来了,却为何要走?”
  陈酿深吸一口气,倒也坦然:
  “我心里乱,不知如何见你。”
  七娘一怔:
  “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
  她不该依赖陈酿,她该做赵明诚与李清照的义女!真要如此对她说么?
  陈酿缓了缓心神,方道:
  “蓼蓼,你别急。我慢慢跟你讲。”
  见七娘安静下来,他接着道:
  “昨日与你赵伯伯说起,他与李夫人对你很是喜爱。你们两家本是至交,他们想与你认个亲,也不知你意下如何?”
  七娘闻言,蓦地一惊。心头猛一阵酸楚。
  竟不想他会说这个!
  她唰地一下站起身,神情恼怒,又带着股难以置信,只道:
  “酿哥哥,你也说这个?”
  也?看来,李清照与她提过了。
  陈酿抿了抿干涩的唇,只道:
  “这不好么?”
  “这好么?”七娘直勾勾地逼问。
  “盛世求富贵,乱世求安稳。”陈酿道,“这份安稳,我给不了你。”
  七娘忽轻笑了一下:
  “你我都不在一处了,我要这安稳有何用?要说安稳,埋在土里最安稳!”
  “别胡说!”陈酿心下一抖。
  七娘素来任性些,有时说话也没轻重,可也从未说过如此凌厉的话!
  她隔着书案,倾身向前:
  “你自以为是最好的安排,你永远都在替我安排!可曾问过我愿不愿?你说过,我不是谁的谢蓼,我可以做自己的主!”
  陈酿深锁眉头,只道:
  “你父亲将你托付于我,不是要你漂泊受苦的。”
  “你欺负我。”七娘忽道,这回的声音却很平淡。
  平淡中,却掩藏着难以捉摸的心绪。
  何出此言?
  陈酿望着她,心头莫名不安,只蹙眉不语。
  “陈酿,”七娘直呼其名,气息不稳,眼角隐约闪着泪光,“你吃定了我不会逆你。你不过是欺负我,不过……是仗着我对你的情意,便不把我当回事。”
 
  ☆、第七十八章 诉衷情近3
 
  陈酿心头猛揪成一团。他从不知,她心中竟是如此想的。
  一时相顾无言,四下静默。二人双双看着,不知时辰几何。
  浣花在一旁看得很是尴尬。师徒二人如此相对,像什么样子。七娘还说了那样的话!左右是位世家娘子,张口便情意不情意的,她不羞么?
  可偏偏七娘心中有气,浣花不敢说话也不敢妄动。她面色青一阵白一阵,只觉这氛围就要将自己逼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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