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哐!”
窗外忽传来打更声。
只听打更人道:
“花浓叶瘦,莫贪风月。尚寝,亥时!”
七娘与陈酿皆猛地一惊。
闻着打更声渐远,七娘禁闭双唇,微微别过头去。
浣花试探地看了看他们,心下暗自舒一口气。亏得窗外打更人,破了这奇怪的氛围。
趁着更声还在,她方道:
“小娘子,该就寝了。且回吧!想来,陈先生亦要休息了。”
七娘闻声,身子微颤了一下。
她低垂着眸子,十分想逃离此处。偏偏,身子稳如磐石,竟连挪动半分也不能够。
她不知自己怎么了!
为何要将那番话脱口而出?
她觉着委屈,满心满意的委屈。一时,又想起表姐,想起绍玉,想起五哥,想起父母来。
忽一阵酸楚用上喉头鼻尖,七娘紧拽住桌角,眼圈已然挣得发红。
“小娘子,且回吧!”浣花伸手去拽她,又劝道,“过会子夫人该打发人来问了。若见小娘子又不睡,可不是该担心了么?”
是啊!该担心了!她未来的义母!
七娘心中明白,留在江宁,她会过得很好。如此乱世,她会比绝大多数人过得好很多。
可她不甘心!
陈酿,就是她的一颗不甘心!
“蓼蓼,”陈酿忽道,“我不是要丢下你。”
他有一次说了这句话。
七娘转过头看向他:
“可你这般想了。”
“我以为,”陈酿顿了顿,“那是为你好。”
七娘忽笑了笑,低声道:
“什么是好,什么是不好?如人饮水,冷暖自知。或许,你是觉着我不好吧?”
陈酿不答。
过了一阵子,他方道:
“我说过,不论何时,我皆不会丢下你。我也没有……不把你当回事。”
“把我当个孩子么?”七娘抬眼望着他,“还是,你的蠢笨学生?”
“蓼蓼!”他面带些薄怒,接着道。
七娘别过头去不理他。
陈酿叹了一口气,言语显得越发深沉:
“如今打仗呢!”
赵明诚好歹是个官,江宁府亦有府兵,护个小娘子总不是难事。
“我只身留在江宁,你便这样放心?”七娘又一番质问。
不放心又能如何呢?
理智告诉陈酿,江宁府,是比自己身边更安全的所在。
但是……
汴京未尝不是个前车之鉴。
汴京身为国都,重兵把守,岂不比江宁安稳?可最终,又是个什么下场呢?
七娘只身于此,他真的放心么?
还是,这不过是君子之道,不过是身为先生该为她做的抉择。
却并非,自己的本心?
陈酿扪心自问,不觉冒了一身的冷汗。
月色照下来,窗棂上两个人影便如此僵持着。
又是死一般的寂静!
浣花是受够了,她焦躁不安地看着两人,直想寻个地缝钻进去。眼不见,心不烦。
而那二人,似乎早已忘了浣花的存在。
七娘站立许久,一双小足本就有些受不得。加之前阵子逃难,颇是奔波,这双秀足更是受苦受难了。
她一时不稳,微微一晃,陈酿忙伸手扶住。
七娘微颤,陈酿亦跟着微颤。
待她站稳,他便要缓缓撤了手。
七娘只当又会恢复方才的僵持。
谁知,陈酿却反手一把握住她的手腕,只将她托到自己身边。
七娘不及反应,他的变化,似乎也太快了些。
这一握,竟这般突如其来!
可陈酿自己知道,是太慢了。
想清楚一些事,或许只在顷刻间,可他用了很长很长的时日。
不知他心里经过了多少挣扎,经过了多少犹疑,才有了这盈盈一握。
他终是明白了!
他不放心!
也放不下!
若说从前,她不过是他的学生,是谢诜的托付,是自己的君子之道。
可一路行来,二人一同承担着颠沛流离,一同承担着国破家亡,还承担着彼此的喜怒哀乐。
明面看着,是陈酿一直带着七娘逃难。他照顾着她,替她百般周全。
危机时,舍身救她脱离险境;暂安时,厚着脸皮替她夜半觅食。
可唯有陈酿自己知道,她给了他太多的支撑。
每到绝境之时,只要想着身边还有个她,再难再险,也只得咬牙挺过来。
如此患难之情,早已刻进骨子里。又岂是三言两语便能分开的?
七娘总说自己离不开他。
可他,又如何离得开七娘呢?
陈酿粗喘着气,许是离得太近,七娘似乎能听到他心口的起伏。
一下,又一下……
似案头的滴漏,一下,又一下……
不提防间,惹得她的心跳亦快起来。
七娘轻咬着唇,陈酿的眼神中,有与平日不同的东西。
紧张,炙热,还有些……衷情?
“蓼蓼。”陈酿的声音低沉又柔和,像寻常言语,却又与寻常不同。
他接着道:
“那个婚约,可还算数么?”
婚约!
他骤然提起,倒教七娘有些不知所措。
他是什么意思?
他提起婚约,究竟是什么意思?
七娘瞪大了眼,半张着口。不觉间,面色霎时绯红。
陈酿道:
“你不能不明不白地跟着我。”
眼下,李清照与赵明诚二位长辈,是父母至交。便没有认亲这回事,七娘也实在没理由再跟着陈酿!
一个女学生的身份,总是没有说服力的!
那他适才的话,又是何意呢?
什么身份,才不算是不明不白?
七娘脑中乱成一团麻,只一味地深呼吸,却无法思考。
她本是极聪明的,偏偏想用脑子的时候,却怎么也用不上!
她紧张,气恼,羞怯,百般神情,尽揉在脸上,着实奇怪。
这可比一片策论,一首诗词难多了!
陈酿见她不言语,又强调道:
“我是说,你父亲许下的婚约。那个我拒你一回,你又拒我一回的婚约,可还作数么?”
她似乎有些明白了,只兴奋地颤抖着双唇。
可这句话,会是她听错了么?或许,这就是一场梦?
七娘直直盯着陈酿,轻声细语的。即便是梦,她也不愿惊醒。
只听她道:
“酿哥哥,你……你再说一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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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九章 如梦令1
七娘迷迷糊糊地唤着陈酿的名字,眉头蹙成一团。
“小娘子,小娘子!”
隐约闻着浣花的声音,七娘只觉有人在推她的肩。
“小娘子,”浣花又唤道,“你醒一醒,陈先生回来了。”
七娘猛地一怔,霎时睁开眼。
她一时反应不及,只朝四下瞧来。
这是陈酿的内室,案前还有她吃空的点心盒子。笔墨俱在,笺纸俨然。
窗前几竿修竹,映上窗棂,忽闻得屋外“哐”地一声锣响。
“花浓叶瘦,莫贪风月。尚寝,亥时!”
打更人缓步行过。
原来,这才是亥时了!
那方才的一切,竟是个梦么?
如此真实,那些话还犹言在耳,怎能说是一个梦呢?
她,还没听到酿哥哥的回答呢……
七娘有些惊愕,只呆愣愣地望着前方,不知所措。
“适才囫囵说话,也听不清来,可是做梦了?”
七娘闻声,心下猛地一紧。
她似受了惊吓,忽地回头,正是陈酿在说话。
只见他置了张椅子在书案前,与她并排而坐,手中还握着笔,有一搭没一搭地誊抄文章。
七娘微微一颤,直低下头,面色的红早已延到了耳根。
呸!
七娘心道,很是懊恼。
自己做的是什么怪梦来?也太不体面了!这等淫思,岂是以为世家小娘子该念想的?
她又羞又恼,身子一扭,只觉肩头滑落了什么东西,霎时背脊一凉。
陈酿见她神色奇怪,只摇头笑笑。
七娘一向心思古怪,谁知她这会子又想些什么?
他捡起滑落的薄绸衫子,兀自替她披上,只微斥道:
“昨夜不好好睡,这会子又来打盹!”
七娘肩头一紧,觉得他指尖的温度,直要将自己烧融化了!
她半抬眼皮,看了眼陈酿,声音柔弱又委屈。
只听她道:
“昨夜……”
还未说罢,七娘忽看到了案上空空如也的点心盒子。
她猛一个激灵,这才想起自己所为何来!
她振了振精神,遂道:
“昨夜,酿哥哥分明回来了,却为何不来?这是证据!”
七娘指着点心盒子。
陈酿看了一眼,戏谑道:
“哟!都吃光了啊!”
七娘一怔,这句话,好生熟悉!
不正是方才梦里的话么?
霎时间,七娘的心跳得很快。人说梦想成真,今夜,便要成真么?
她深吸几口气,极力回忆着梦里的句子。
因着急切,难免高声些。
她方道:
“吃不得么?我就是要吃!偏在你书案上吃!我还边写字边吃呢!”
陈酿一愣,她哪来的火气?
说罢,她又在案前四处翻找,看有没有被点心残渣弄脏的文章。
陈酿只莫名其妙地望着她:
“你寻什么呢?我帮你?”
七娘不理他,翻了半刻,也没寻着。那些文章横平竖直,黑白分明,干净着呢!
她只不满地垂下头。
原来,还是与梦中不同啊!
“蓼蓼,”陈酿有些担心,“你这是怎么了?”
七娘咬着唇,看他一眼,又摇了摇头。
陈酿只当她为昨夜失约而生气,遂道:
“昨夜,本是想去寻你的。只是,赵大人提了件事,我心里有些乱。”
这句话,似乎也是梦里的!
七娘又来了精神,只屏住呼吸望着陈酿。
不过,这一回,她却不再像梦里一般与他争吵。
七娘方正色道:
“你为何而乱?”
陈酿沉吟一阵,道:
“事关你的,故而,有些乱。”
七娘心下一紧:
“我知道,你所言何事。李婶婶昨日便与我提过。”
陈酿微惊,转而又恢复了往日的深沉。有些情绪,只隐在神情之后,不为人所知。
他抬眼,见浣花还在,只满眼好奇地看着他们。
陈酿方道:
“浣花,你先下去吧!我与小娘子有话要说。”
浣花有些犹疑,看看陈酿,又看看七娘。纵是师徒,孤男寡女共处一室,也不大好的。
可这对师徒,一同逃难南下,总与旁人不同!
浣花只站着不敢动,觉得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
七娘白她一眼,方道:
“你且去吧!”
浣花有些尴尬,二位都这样说了,她也只得退下。
见她去了,陈酿方道:
“蓼蓼,你心中究竟是如何想的?”
七娘一愣,她怎么想的,难道他不知么?
七娘遂道:
“酿哥哥,你又是如何想的呢?”
她如此直愣愣地问,陈酿倒惊了一瞬。
他默了半晌,方道:
“我想了一整日。从前,我总以为你应该安安稳稳地过一辈子,你应该留在江宁。有人照顾,有人伺候,像在汴京时一般。”
他顿了顿,又接着道:
“可你是你自己的谢蓼,总不能我觉着怎样好,便一味地劝着你做。你已及笄了,是位成年的小娘子,这些事,自然你自己说了算。”
七娘一怔,这些话,又与梦中不同了,却依旧教她心潮澎湃。
她遂问道:
“那酿哥哥心里,希望我留下来么?”
陈酿叹了一声,这便是他心头最沉重的疑问了。
当初带她拜访赵明诚,不就是希望她习惯江宁的顺遂日子么?
他忽起身,踱步至窗前,只道:
“若这是一片策论,多方分析,你留下,自然是最好的选择。”
“可这不是策论!”七娘急切道。
人生不是策论,人心亦不是策论。
陈酿方道:
“你说得对,这不是策论。我有私心,我放不下。”
七娘望着他。窗间月光清冷,映上他侧颜的轮廓,温润又俊逸。
他的私心,是她么?
他放不下她么?
“所以,”陈酿又道,“是去是留,你自己选。”
话及此处,七娘忽笑了。
这一切,与梦中不同,却又比梦中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