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样顺其自然,那样不加矫饰,便如月色一般清朗。真心而对,坦然视之,这样就很好。
她方道:
“酿哥哥,我也有私心,我也放不下啊!”
闻听此语,陈酿亦笑了笑。
二人同吃同住,经年有余,患难与共,又岂是容易放下的?
陈酿心里始终记得,他要竭力护她周全。他答应过,是要带她回汴京的。
七娘又暗自偷笑一回,自语道:
“我还以为,酿哥哥又要丢下我了呢!”
她声音虽轻,夜里寂静,陈酿却也闻着了。
他方行过去,只朝她眉间轻敲一记:
“又嘟哝什么呢?我说过,不论何时,皆不会丢下你的!”
七娘莞尔一笑,点了点头,再不说什么。
自然了,此时无声胜有声。
这二人虽已释然,可于李清照、赵明诚那里,又该如何解释呢?
他们这等热忱,岂不该寒心了?
☆、第八十章 如梦令2
七娘与陈酿商量一番,次日,便去与赵明诚夫妇辞行。
虽有些不忍,可这样的事,越拖越麻烦,倒不如说清楚了,也省得人家亲情错付。
李清照很是焦虑,一味挽留,却还是让赵明诚劝住了。
时至夜里,夫妻二人一面研究新得的金石,一面说起白日之事。
李清照遂埋怨道:
“你好歹也是人家的长辈,也不好生劝一回!我是真心喜欢那孩子,舍不得呢!”
赵明诚将灯火移近了些,道:
“她父亲与我本是至交,若能照拂于她,我自是义不容辞的。只是,如今是人家不愿,咱们又如何好强留呢?”
“你这话不对!”李清照夺过他的金石,收在一旁,又道,“那陈酿不过是七娘的先生!七娘一位清清白白的小娘子,怎好长日跟着他呢?不明不白的,岂不惹人闲话?枉你读了那么些年的圣贤书,却又由着他们去!”
赵明诚笑了笑:
“从前我上你家去,我记得,有人还隔着青梅树偷瞧呢!那时却不怕闲话来!”
李清照少时曾有词《点绛唇》云:“见客入来,袜刬金钗溜。和羞走,倚门回首,却把青梅嗅。”
那时尽是少女情怀,又哪管的什么世俗言论?
她一时想起,蓦地有些脸红,只道:
“那又不同!”
“有何不同了?”赵明诚笑道,“少女情思,难对人言,咱们又何不成全呢?我不信,你看不出来?”
“你这人!”李清照嗔道,“咱们俩是有婚约的,岂可同日而语?”
赵明诚摇摇头,故意卖关子:
“你怎知他们没有?”
“你这是何意?”李清照一脸惊讶,不明所以。
从前,谢诜在给赵明诚的信中,确实提及过欲将七娘许配之事。至于事情是否成了,就不得而知了。
听赵明诚解释罢了,李清照方道:
“原是有这层关系。难怪我觉着那两个孩子有些不对劲!”
“只是,”她又道,“到底二人还不曾成亲,就连那婚约是否成了,也还两说呢!此时放他们往扬州去,若陈酿的家人待七娘不好,可不是心疼死我了!”
思及此处,李清照都快急哭了。
当年赵明诚母亲在世之时,不就是百般嫌她,怨她一无所出么!
七娘哪受得那份苦啊?
她虽一路颠沛流离,可身边之人俱是真心待她。到底,还是不曾见识过人心的!
赵明诚有些哭笑不得,只劝道:
“这又是瞎操心了!酿儿那孩子待七娘如何,咱们也不是没见着?真有那一日,他自会护着七娘。再不济,还有咱们给七娘撑腰呢!却又担心什么?”
这样一说,李清照方才好些。
这些日子,因想着七娘要走,李清照是整夜整夜地睡不好。
白日里,七娘只陪着她,怕她伤心难过,也总是好言相劝。不时又拿着自己作注的文章请教,这才稍稍分得她的神。
分别的日子,转眼而至。
江宁的官渡人烟稀疏,许是因着下雨,小些的渡船皆不敢行。
渡口立着四人,杨柳依依,声声话别。
烟雨朦胧中,正像一首古旧的送别诗。
李清照身着鸦青薄绸褙子,下系一条橄榄绿幅裙,文雅又沉重,正如她此时心境。
她紧紧握着七娘的手,相顾无言,竟落下泪来。
七娘心下动容,只抬手替她抹了眼泪,劝道:
“李婶婶,你这样,七娘亦伤心呢!”
李清照拍了拍她的手,叹道:
“怎就非要走呢?这大雨的天,再多住些时日不好么?”
只怕再住些时日,她更是舍不得。
七娘又劝道:
“实在是酿哥哥兄嫂想得紧,一拖再拖,倒不好了。”
李清照看了陈酿一眼,心中微微不悦。
自己走就是了,偏还带着七娘!
她方道:
“婶婶知道劝不住你。只是,没了长辈在跟前,你可要兀自保重啊!有甚么不顺心的,只管与婶婶来信,婶婶接你回来就是了!”
七娘笑了笑,又偷瞧陈酿一眼,方道:
“婶婶放心,哪有人敢欺负我来?”
李清照轻抚的发髻,心下一阵刺痛。多好的孩子啊,容貌姣好,性情也清灵。
偏偏,没有做母女的缘分!
她轻叹一声,又教丫头捧了个布包来。
还不待她言语,七娘忙做推辞:
“婶婶,此前已说了,七娘不能要你们的馈赠!”
李清照摇摇头:
“这孩子!非要撇这样干净不成?你且看看是什么!”
七娘看了看四周之人,遂将布包打开。
原来,其中并非他物,而是几册书页。
李清照方道:
“你不是在整理文章么?我想这很好。这是我从前整理过的一些,如今赠你了。日后,只将这些一同成册。若成得一套《宋文大观》,也不枉这些日子我教你一番。”
七娘惊地说不出话。
李清照的这份礼物,是远胜于金玉之物的。她本是当世有名的才女,这些册子,可谓是一字千金。
不论于当下,或是于后世,皆是无价之宝,功在千秋!
七娘捧稳了这些书册,忽觉着一股前所未有的重量。
沉甸甸的,长在心里的重量!
她正色望着李清照,只道:
“婶婶放心,七娘必定不负所托。”
一时间,七娘与陈酿遂上得船去。
赵明诚撑着油纸伞,与李清照并肩而立。
她半倚着丈夫的身子,一面挥手道:
“可要记得写信啊!”
渡船渐远,就着雨声,七娘已闻不见她的话了。她只看着李婶婶与赵伯伯的身影,在雨中渐渐模糊,直至不见。
因受了李清照的鼓舞,七娘更是笔耕不辍。船上闲来无事,她遂日日与陈酿作注校对。
时日长了,七娘只觉眼前的文章一篇比一篇有趣。竟丝毫没有从前的厌烦!
大抵,这就是圣人所说:书读百遍,其义自见。
既解得其意,自然就更有趣了!
这一日,七娘正整理到一篇墓志铭,是一位大臣为自家长嫂所写。
七娘眼波一转,忽问道:
“不知酿哥哥的兄嫂,是怎样的呢?”
陈酿停下笔,朝船舱外看了看,扬州是越发近了。
想来,自己也许多年不曾见过兄嫂了。
他遂笑道:
“酿哥哥的大哥是位憨厚的生意人,嫂子亦是贤惠持家。待你见过,自然知了。”
七娘哦了一声,兀自想象了一回。
酿哥哥那样好的人,家人应也极好的吧!
她笑了笑,又看一眼陈酿。酿哥哥的家乡,应也是个极好的地方。
☆、第八十一章 南乡子1
七娘来到陈家酒肆已二月有余。
此处并不似别的酒坊,位于闹市。当初陈酿的兄长为了他读书方便,故意挑了个僻静的所在。
其间人来人往,也多是熟客。虽不至富贵,糊口也绰绰有余。
酒肆的后面,是一间小巧的两进院子。从前只住着陈酿与他的兄嫂,如今多了个七娘,倒显得更热闹些。
七娘在屋中作文,窗间飘来阵阵酒香,是从未有过的体验。
她想起院中摆满的酒钢,又是开新酒的时节了!
“开饭了!”
忽听院外有人扯着嗓子喊。
七娘笑了笑,那是陈酿的大嫂韩氏。
她个头不高,是个肤色略黄的妇人。虽生于扬州,却不似扬州的灵秀温婉。许是做生意的缘故,颇带了些市井气。
韩氏见无人应答,有高声道:
“老陈!二弟!谢小娘子!再不吃该凉了!”
只见陈酿的大哥陈酬自前头酒肆回来。
他一身薄棉长衫,手指摩挲着下颌的小胡子,一面不耐烦道:
“喊什么喊?前头有客人呢!”
陈酬便是如此,一忙起来,饭也顾不得吃,觉也顾不得睡。若有人稍稍规劝,他只管地乱发脾气!
韩氏却是摸准了他的脾气,也自有法子对付他。
只听她道:
“不想吃便别吃!跑堂的活也抢着做,要你这个掌柜有何用?”
陈酬一向是个老好人,最怕人家说他管不住下边的人。
他没好气地行来,抬起手臂揩汗,一面道:
“行了行了!这不来了么?”
七娘自窗间望去,隐约瞧着他们的身影,只掩面一笑。
这市井人家,也是顶有趣的。
她起身理了理衣裙,正要出门,去听见几声轻微的敲门声。
七娘莞尔一笑。
如今,她已能分辨他的敲门声了。
“蓼蓼,”只听陈酿在门外道,“午后再写吧,且先用饭。”
七娘爽快地开了门,偏头望着陈酿,道:
“我正要出门,酿哥哥便来了,这算不算心有灵犀?”
陈酿身着竹青棉衫子,微微笑了笑,又朝她额间轻敲一记:
“鬼灵精!”
七娘双手忙捂上额头,瞪着他嗔道:
“总是敲我额头,回头该敲傻了!”
陈酿憋笑:
“走吧!我看你是饿傻了!”
扬州的夏日有些闷热,人们多爱将饭菜摆在院子里。
从前七娘家中规矩大,除了偶有宴会之时,很少在院子里用饭。这倒让她觉得新奇而有趣。
饭桌是一张老木案子,看上去少说也用了二十年。
饭菜虽非大鱼大肉,却清新而丰盛。
一道韭黄炒河虾,清蒸鳜鱼,高汤焖娃娃菜,再一道白鱼汤羹,也算是荤素俱全。
七娘见着陈酿的兄嫂,不自觉地行了个礼。这自然是改不掉的世家规矩。
韩氏却有些不好意思。
她一面摆碗筷,一面道:
“我说谢小娘子,这都来了两月了,怎的还是这般生疏拘礼?”
七娘亦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一旁的陈酬撇撇嘴,白韩氏一眼,道:
“妇道人家,你懂什么?可见是个没见过世面的!我见有路过酒肆的贵家小郎君,也是这般,周全的很哟!”
韩氏也不恼,只嘿嘿笑道:
“这些小郎君也是啊!即在咱们酒肆,还摆那些周全给谁看?岂不是矫情么?”
七娘闻言,一瞬不知所措。她抿着唇,也不知韩氏是否在含沙射影。
陈酿拉七娘坐下,一面干咳了一声。
韩氏一愣,这才反应过来,忙赔笑着解释:
“谢小娘子,你别多心啊!大嫂不是说你来着!你知道的,大嫂这人嘴快,你可误会了去啊!”
七娘含笑望着韩氏,一副天真讨喜的模样。
只听她道:
“大嫂,没事的,七娘没放在心上。”
韩氏露齿一笑,递了双竹筷给七娘,道:
“那就好。吃饭,吃饭。”
扬州的口味惯了的清单,与汴京的大油大荤很是不同。可七娘也很喜欢,尤其是白鱼汤羹。
不待七娘动筷,陈酿只替她盛了碗白鱼汤羹。
那碗汤羹热气腾腾的,香气里带着白鱼的鲜美。
七娘伸手接过,只低头含笑道:
“白鱼汤羹最美味了!”
韩氏却笑了,道:
“今早才打上来的白鱼,二弟赶早集买的。”
七娘闻言,转头看向陈酿,低声向他道:
“酿哥哥昨夜熬夜作注呢!下回可别起这般早了!”
陈酿却不以为意,笑道:
“晨起打拳,顺路买的,且吃吧!”
七娘又捧起碗,觉着十分郑重,细嚼慢咽地品味起来。
罢了,她又向陈酿碗中舀了一匙韭黄炒河虾,也不言语,只兀自吃饭。
陈酿含笑看她一眼,就着这一匙韭黄炒河虾,竟吃下去半碗饭!
“对了,二弟,”只听陈酬道,“近日,我见前头酒肆多了许多小衙内。听闻,是陛下大军又逃来扬州了?”
陈酬蹙着眉。那些官宦子弟一来,虽说生意更好了,可也意味着金军更近了!
他们做生意的,最怕的就是世道不稳。任你又金山银山,一旦战火而至,还不是鸡毛也不剩!
陈酿一时心头沉重,只点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