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哥少去闹市,自是不知。今日晨间,已开门迎了陛下进城。”
“哟!”陈酬一惊,“果是来了啊!此前金人不是放出话,要搜山检海地捉陛下么?”
“大哥!”陈酿微斥道,“别胡说!”
此时扬州便是天子脚下,哪容得传如此闲话来?
陈酬是生意人,脑子也灵光,一点便也明白过来。
“是是是,快别说了!”他一面自语,一面向韩氏与七娘嘱咐,“你们也别出去乱说,知道么?”
还未言罢,他又直盯着韩氏:
“尤其是你!管好那张大嘴!”
韩氏白他一眼:
“这我还能不知了?”
一提起金兵,七娘本能地打了个寒颤。她的亲人们,还在金人手里呢!
这般长驱直入,逼得陛下屡屡奔逃,竟无人能阻止么?
陈酬四下看看,又压低了声音,向陈酿问道:
“诶,二弟,你前日不是说,那个叫什么韩将军的来信了么?他怎么说?这仗是打,还是……”
陈酬忽然提起韩将军,陈酿背脊猛地一僵,谨慎地看了看七娘。
他们认识的韩将军只有一位,韩世忠!
七娘自然知道,韩世忠给陈酿来信,绝不是说个消息这么简单。
要么是商讨御敌之策,要么是招陈酿入朝为官。
可不管哪一种可能,他皆不能留在家里了!
☆、第八十二章 南乡子2
陈酿轻轻笑了一下,故作不在意地吃了口菜,道:
“大哥记错了吧?是江宁的信,赵大人那处来的。”
说罢,他又转向七娘道:
“昨日给你的,可还记得?”
七娘犹疑地望着陈酿,指尖摩挲竹筷,并不言语。
陈酬蹙了蹙眉,分明记得是韩将军啊!应天府来的信!
怎的又成了江宁的赵大人?
“二弟啊,”陈酬唤道,“那个……”
“大哥!”陈酿打断他,“你真记错了!”
陈酿一番强调语气,陈酬这才反应过来。
他拿余光看了看七娘,一拍脑门,哈哈笑道:
“瞧大哥这记性!是赵大人,是赵大人!”
韩氏夹了一口清蒸鳜鱼,一面撇嘴抿刺,一面道:
“哼!你这脑子,也就能打打算盘!”
陈酬被她一说,面子有些挂不住,只道:
“吃鱼还这么多话,当心被刺卡住!”
韩氏不屑:
“我是瘦西湖边混大的,岂会怕鱼……”
“刺”字还未出口,她一把捂上喉咙,猛咳起来。
陈酬一瞬慌神,忙替她抚背。
一面斥道:
“叫你别说话!这会子得意了?吃口菜先!”
韩氏依言吃了一大口菜,却还是未咽下去。
陈酿遂起身道:
“我去厨房拿醋!”
七娘看他一眼,寸步不离地跟上:
“我也去!”
陈酿闻声,脚步顿了顿,又继续往厨房去。
陈酬憋嘴看着,只无奈道:
“快些啊!”
七娘亦步亦趋地跟着陈酿,身后隐约还闻着陈酬焦急的安抚声。
方至厨房,陈酿回头看七娘一眼,在灶台拿了醋罐。
他又吩咐道:
“把碗柜里的白瓷碗拿个过来。”
七娘很是听话,踮着脚拿碗,双手捧至他面前。
她若有所思地审视着他,趁着陈酿倒醋,方问道:
“酿哥哥,没有话同我讲么?”
陈酿倒醋的手顿了顿,回道:
“什么?”
“韩将军!”
七娘直言,空气一瞬凝住。
陈酿笑了笑:
“什么韩将军!都说了是大哥听错,来信的是你赵伯伯。”
七娘轻叹一声,不苟言笑,只道:
“赵伯伯的信,又与陈大哥无关,你怎会与他提起?”
陈酿端着醋往外走:
“无意提及罢了!”
“站住!”
七娘厉色道。
陈酿刚要迈出的脚,只默然收了回来。
他的肩背宽阔又沉重,心中应是装了不小的事。
七娘垂着眸子,低声道:
“你又瞒着我!”
陈酿抿了抿唇,正待开口,却听院中陈酬急了。
“醋呢!”他高声唤道。
二人还不及反应,只见陈酬推门而入。
他一把夺了陈酿手中的碗,装满的醋险些荡出来!
他又看了看二人:
“倒碗醋这么啰嗦!快回去吃饭!”
七娘与陈酿相视一眼,只得回道饭桌上。
韩氏好不容易将鱼刺咽下去,再不敢多话了。
七娘与陈酿心中有事,也很安静。
这一顿饭,倒是吃得有些气闷!
陈酬倒没大注意,他三下五除二地扒拉几口,便丢下碗筷往前头酒肆去。
午后,七娘也不理陈酿,只赌气似的将自己关在房里。
这间屋子不大,是陈酿从前的书房,特意腾出来给她住。
想着她也读书,许多册页便不曾搬走。
左右二人常一同念书作文,放在谁那里不一样?
七娘手肘下垫着几本书,只在案前托腮发愣,腮帮气鼓鼓的。
咚咚咚!
忽闻得有人叩门。
七娘无精打采地抬了抬眼皮,没好气道:
“没锁!”
那人方推门进来,果是陈酿!
七娘别过身去,只道:
“你来作甚?”
陈酿摇摇头,真是拿她没办法!
他拖了跟椅子在她面前坐下,只道:
“负荆请罪,据实相告!”
七娘将头别向另一边,仰面道:
“我还不愿听呢!”
“好!”陈酿笑了笑,“那我走了?”
说着便要起身。
七娘一瞬慌了,眼神直被他吊着走:
“欸欸欸!你要说便说嘛!”
陈酿看着她摇摇头,复坐下。
他正了正神色,方道:
“过几日,我要往前线去一趟。”
“我跟你去!”
七娘几乎是脱口而出。
陈酿倒吓了一跳。
待反应过来,他方斥道:
“胡说什么呢!”
“我没胡说!”七娘分辩,“你又要丢下我了,是不是?”
陈酿这回却态度坚决:
“说不许就不许!前线是什么地方?军营重地,刀剑无眼,你一介小娘子怎能去!”
“不管!”七娘亦毫不让步,“我要看着你!”
看着他不要以身犯险,看着他不要丢了性命……
七娘缓缓垂下眼,带着一丝薄愁。
陈酿叹了口气,自然明白她的担忧。
他方好言道:
“我不是胡来的人,自有分寸。你放心,不过是做个参军,运筹帷幄罢了,又不上战场。”
他是有分寸,刀剑可没分寸!
她的亲人,如今唯有酿哥哥了。
他不能出事!
但国家兴亡,匹夫有责,她不能阻止他去。
唯有相随!
七娘一时想不出别的理由,只蛮横道:
“你就是要丢下我!我不依!”
陈酿深吸一口气:
“真不必担忧!如今史大哥与史大嫂也在,还护不得我么?”
提起史雄夫妇,七娘忽想起,当日在山上,陈酿是为史雄写过一封举荐信的。
正是让史雄与李夷春投奔韩世忠将军。
陈酿忽抬手揉了揉她的发髻,又笑道:
“况且,你酿哥哥又不是泥捏的!”
七娘却一把打掉他的手,捂着发髻,嗔道:
“你的射御又不是最好的,得意什么?”
一说射御,不免让人想到太学,又想起那个射御极好的魏林。
还有,一位百发不中的小祁莨!
陈酿方打趣道:
“也不知是谁,从未射中过,还好意思说我的射御来?”
他又顺势劝道:
“那样的功夫,也敢随我往前线去?”
七娘被他驳得哑口无言,只顾着腮帮直瞪向陈酿。
“怎么?”陈酿笑道,“恼羞成怒了?”
七娘依旧睁大眼瞪他,却不知怎么的,眼眶竟挣出了泪。
“非去不可么?”
那声音微弱又抽噎。
七娘虽知不该拦,可于她心中,还是百般不愿的吧!
女子的心中,情是比天大的。
陈酿的笑容凝住了。
他深吸一口气,方正色道:
“你放心,我会毫发无伤地回来。”
说罢,他又安抚地笑了笑:
“我有私心的。我若死了,谁照顾你呢?”
七娘心下一怔,忙他手掩上他的唇。
她道:
“不许说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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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三章 南乡子3
陈酿含笑看着七娘,这样的话,真是孩子气啊!
他忽握上她的手,从唇边缓缓拿下,护在掌心。
陈酿也不知为何要握,便那样顺其自然地,水到渠成地握了。
七娘由他握着,眸子微微一闪。
他的手温暖而有力,握得七娘骨头都酥了,哪还有甚力气与他争辩?
只听陈酿轻声道:
“好,不说。”
可不说“死”,不代表没有危险。
陈酿虽是参军之职,不必上战场,可那到底是前线。
一旦打起仗来,谁管你是什么?胡乱砍杀,误死误伤的也大有人在。
不得不叫人心生戚戚!
七娘抬眼看他,又缓缓垂下眼,只道:
“没有商量的余地么?”
陈酿微蹙一下眉,原来她还不死心!
他收敛了方才的温柔,一脸正色,只道:
“没有!”
说罢,他又补充:
“半分也没有!”
七娘哦了一声,也知此事与别的不同。
他不会任由她撒娇,不会任由她任性。
她轻叹一声,小手在陈酿掌心中攒成拳头,猛地朝他掌心一捶。
陈酿忽地吃痛,不想她劲还挺大!
只听七娘道:
“痛么?”
陈酿微微点了下头。
“痛就对了!”七娘半咬着唇,道,“痛了才会更记得,家里还有人等着你!”
他心下一颤。
这句话,便似方才那一拳,直直打到陈酿心里。
他遂郑重道:
“我会保重的。”
默了一瞬,他又嘱咐:
“我不在,你也要保重。”
七娘点头,故作玩笑道:
“我保什么重?也不知是谁,在江宁时还嫌我胖呢!”
她确是不能保重了。
他若离去,只怕从今是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
陈酿安抚一笑,又指着书案道:
“这些文章,有精神就整理作注,累了就放一边。切莫夜夜挑灯,你也不考科举来!”
“知道。”七娘点头。
“还有,”他又嘱咐,“白鱼虽好,也别多吃,吃多了败胃口。挑食的毛病,没我看着,你自己也要改!”
“嗯。”七娘应声。
思君令人老,努力加餐饭。怎么他还没走,她已是这般心境了?
而陈酿,似乎有嘱咐不完的事。从来也没如此絮叨过!
“还有一事……”他忽道。
七娘却骤然打断:
“还有一事,酿哥哥,要记得写信。”
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这是七娘唯一能盼的了。
那一日,二人谈了很久。
有时,似乎有说不完的话;有时,只相对静默着,并不言语。
陈酿终究是走了。
陈酬、韩氏、七娘,皆至扬州城门相送。待望不见陈酿的身影,七娘却迟迟不肯离去。
隔着帷帽,她双眼已然湿了。
韩氏看着七娘摇摇头,只道:
“回去吧!人影都没了!”
七娘抬袖拭了拭泪,轻点一下头。
一路之上,早市陆续摆了出来。点心的叫卖声,耍把式的锣鼓声,热闹至极!
韩氏长日帮着酒肆的生意,倒不大出来逛,这会子很是得趣。
她一面四处打望,一面向七娘道:
“我说,你又哭个什么?二弟寒窗苦读,如今不考科举也有官当。建功立业,光宗耀祖,这可是高兴的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