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罢,韩氏又拿手肘朝陈酬一怼:
“老陈,你说是不?”
陈酬敷衍地应了两声,道:
“咱们家世代商户,也就靠二弟抬抬脸面了!”
他看向七娘,又劝道:
“谢小娘子,我是他大哥,也担心他啊!可是自古以来,皆道富贵险中求。待他建功归来,也就好了!”
七娘心尖猛一阵酸楚,涌得眼泪直打转。
好在隔着帷帽,并不为人所知。
她半带委屈,心下只道:她才不要他建功立业,也不求什么富贵!只要他平平安安的,就已很好了。
七娘跟在陈酬与韩氏身后,亦步亦趋地行走。
他们似乎很是兴奋,幻想着陈酿如何步步高升,如何衣锦还乡。
韩氏还打趣,说到时要请个诰命来当!
陈酬遂还学着读书人的样子,作揖唤了句“韩夫人”。直逗得韩氏哈哈大笑。
可这些话,在七娘听来,却刺耳得很!
她垂头前行,他们不理会她,她也不理会他们。
街市依旧热闹,自皇帝入城,还更添一番太平气象。
但这些,在七娘心里,早已成了无关紧要之事。
又转过一个巷子,只见前头行来五六个穿锦披绸的小郎君。
他们头戴玉冠,意气风发,连走路都带着风。
几人说说笑笑,引得巷子中人无不侧目。
韩氏亦颇是好奇地打量。
陈酬遂向她道:
“就是这几位小衙内,近日多在街市上见的。”
韩氏笑道:
“原是官家子弟啊!你还别说,难怪人家生得玉树风流!”
巷中偶有小娘子经过,多是低头避开。也有胆子大的,时不时拿团扇掩了偷瞧。
“不过也没甚好羡慕的!”韩氏道,又看了看七娘,“咱们谢小娘子家里,从前不也是做大官的么!”
陈酬心头一紧,忙朝韩氏使了个眼色。
她心直口快,这才猛闭了嘴。
七娘只抿了抿唇。如今,她已不会再为这样的话动气了。
韩氏尴尬地笑了笑,一面前行,一面又转头与陈酬谈论那几位小衙内。
他们青春年少,春风得意,正从韩氏身旁经过。
几位行在前头,只一位穿枣红丝袍的,垂头落在后面。
前头的同伴遂回头唤道:
“三郎!没吃饭么?且快些。”
说罢,几人又齐齐招手,又上前去拉。
三郎!
七娘的步子霎时一顿。
这个称呼,已经太久没听过了!
她猛地回头,众人已拥着那位叫“三郎”的小郎君离去。只余他们的笑语,还在巷子中徘徊。
韩氏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又看看她,打趣道:
“还当你是个矜持的,原来也爱看美人啊!”
七娘看了半晌,只缓缓回过身,自嘲地一笑。
天下叫三郎的,何其之多?而她的三郎,如今应在黄州呢!
也不知他,眼下是什么境况!
几位小衙内行远了些,唤作“三郎”的,又渐渐与同伴们拉开了距离。
他的沉默,总是格格不入。
一时,他渐渐停下脚步,只回头看向适才经过的巷子。
人烟早已散去,来来往往,俱是不相干的人。
许是看花眼了吧?
哪就这般巧了!
他低头笑笑,只觉无奈又伤感。
前头的同伴早已不耐烦,高声道:
“哎哟!你还走不走啦?”
“三郎快些!”
“看什么呢?”
……
三郎摇摇头,遂疾步向同伴们行去:
“就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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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四章 长相思1
自陈酿去后,扬州已近着入秋时节。
七娘连日食不知味,又因着天气变幻,遂病下了。
韩氏一面帮忙着前头酒肆的生意,一面照顾着七娘,直道苦不堪言。
陈家原先也请过帮佣,只是陈酿上京赴考,家中唯余夫妻二人,遂也遣散了。
生意人精打细算,一分冤枉钱也不愿多花。
七娘的药炉子就架在床边,有时韩氏忙不过来,她也自己煎药。
一开始不大会,摔过药罐,也摔过碗。弄了一地,也只得自己收拾。
韩氏每每见着,便觉无奈。
只道这些娇滴滴的小娘子什么也不会,很是急躁懊恼。
这日午后,炉子上正坐着药。药气一上来,只呛得七娘猛咳两声。
扬州的湿气本就重些,屋子里药气与病气闷在一处,越发叫人不爽。
本是寻常风寒,竟也拖了半月有余。
七娘自绑了个抹额,披上秋衣,勉强撑着煎药。
她倚在床头,一手拿了扇子扇火,一手又掩面轻咳。
前日酿哥哥来信了,说前线战事还算平稳,双方皆僵持着,暂时还不见开打的迹象。
七娘这才稍稍放心,又立刻挑灯回了一封,却丝毫不提生病之事。
只说家中一切都好。
这会子望着这炉药,七娘倒是轻笑了一声。
不想她谢七娘,也有亲自煎药的时候!
韩氏快步经过她窗前,又倒了回来,只探头进来,道:
“哟!如今已能下床了?”
七娘含笑点点头:
“勉强下得,过会子吃了药便去歪着,大嫂放心。”
韩氏笑了笑:
“我就说,你那娇滴滴的习气都是养出来的!如今自己煎药,也活动活动。风寒的事,动一动也就好了!”
七娘应声。
韩氏接着道:
“我像你这年纪,连药也不必吃的!还不是帮着家里干活,过几日就跟没事人一般!”
七娘静静听着,因开窗入了风,免不得又一阵咳。
“自然了,”韩氏打量她一回,“我们皮糙肉厚的,和你世家小娘子也总是不同。”
七娘听她说话,似含沙射影。
她缓了缓气息,方道:
“大嫂说哪里话?是七娘给大嫂添麻烦了。”
“麻烦倒不麻烦,”韩氏道,“左右是二弟带你来的。”
见七娘不语,她又接着道:
“只是家中事情实在太多,等你好了,也来帮帮我。”
韩氏又看一眼七娘的书案。
案头书籍厚厚一摞,还有写了半页的笺纸,没用完的墨汁。
韩氏方撇嘴道:
“你说你也不考状元,成日倒腾这些有何用?女人家,还是要学会操持家事的。”
“是,七娘记得了。”七娘颔首应声。
“好了好了!”韩氏摆手笑道,“只怕你嫌我啰嗦!我忙去了,你快些吃药吧!”
见她离去,七娘遂兀自起身,掩上窗棂。
她这个病,是最受不得风的。
眼下已入秋,开着窗说了半日的话,只怕炉上这碗药又白费了。
时至夜里,七娘吃过药,又惯了地趴在书案弄文。
生病脑子不好使,作注是不能够了,誊抄却可以勉强应付。
韩氏见着七娘屋中亮着灯火,撇了撇嘴。
她遂向陈酬道:
“诶,老陈!你看那头!”
陈酬正捧着账册,就着一盏豆灯,点算酒肆账目。
“看什么看?”他不耐烦,“没见我忙着呢!”
韩氏轻哼了一声:
“你忙?你能有人家谢小娘子忙?”
陈酬一面番账册,一面道:
“她不是染了风寒么?又忙什么?”
“对了,”他抬起头,“谢小娘子可好些了?我想着还是与酿儿讲一声,未免他担心。”
韩氏白了他一眼:
“不过小小风寒,还值得写封信去讲?”
她在案前坐下,抓了一把炒瓜子,边嗑边道:
“这些小娘子,也不知养的什么习气!她家如今已没了,却还端着那样大的架子,也不知给谁看?二弟没走时,也不见她这样!”
陈酬一愣,方顿了笔,只道:
“哪来这样大的火气?我看人家谢小娘子挺和气的。”
“哟!”韩氏撑着下颌看他,“你不会看上那小丫头了吧?”
陈酬白她一眼:
“胡说什么!”
韩氏笑了笑,方道:
“不是我刻薄。你看她,一个风寒折腾那么些时日。如今战事吃紧,药价飞涨。她三天两头地害病,咱们哪里供得起?”
陈酬摇摇头,将账册收好,又道:
“这话言重了,不过寻常药材。况且,她是二弟带回来的,不好生养着,二弟哪里如何交代?”
“不提二弟也罢!你既提了,……”
韩氏忽顿住,眼珠转了转。
她朝陈酬身边挪近些,压低嗓子道:
“你也看到了,那个什么韩将军,对二弟很是器重。日后二弟发达了,什么样的小娘子娶不到?”
韩氏摊开手,颇有指点江山的气势,只道:
“如今陛下在扬州,官家的小娘子岂不跟着就多了?前些日子,还有媒人跟我打听二弟呢!”
韩氏又朝七娘屋子的方向轩了轩眉:
“再看家里这个,又不是从前的身份了,只怕是拖累二弟啊!”
陈酬看向她。
原来,说了那么些谢小娘子的不是,就是为了这个啊!
他蹙眉道:
“这我知道。可谢家对二弟,到底有知遇之恩啊!”
韩氏一副孺子不可教也的表情,只道:
“那二弟就该一辈子带着这个拖油瓶?说句不好听的,男未婚,女未嫁,她不明不白地跟着二弟,又是哪门子的规矩?”
“再说那个谢家,”韩氏接着道,“二弟从前没帮他们做事么?什么知遇之恩!不过是相互利用,和你的酒肆生意有甚两样?”
韩氏见陈酬不语,又道:
“况且,二弟一路南下护着她,天大的恩情也该还完了!”
陈酬默了半晌,这样一说,似乎也有道理。
世人皆知,婚姻事关前途,尤其陈酿这般,没什么背景的读书人。
如今的七娘,地位、人脉、金钱,什么也给不了他!
陈酬又开始捻他的小胡须。
韩氏忽推他一下:
“你倒是说话啊!”
“只是二弟……”陈酬有些犹疑。
“二弟不是不在么!”韩氏道。
她又指向七娘的窗口:
“咱们不能白养着她,但也得给二弟留些体面。过两日她好些,我便交些家务给她,前头的生意也需照应着。若她知趣,来日给二弟做个妾,也不是不能的!”
陈酬将她的话想过一回,似乎是最妥帖的法子了。
☆、第八十五章 长相思2
秋夜开始转凉,七娘夜里作文也披上了薄袄。
陈酿不在,她唯有自己珍重。
七娘又誊过一首李清照的词,只觉神思昏倦,再写不动了。
她抬手按了按后颈的穴位,一时想起韩氏白日的话,只蓦然愣住。
韩氏虽是玩笑语气,可其间不满,七娘又怎会听不出?
陈酿拿她当最亲近的人,陈家兄嫂却未必。
酿哥哥在时,顾念着他的面子,他们自然将七娘当做客人招待。
况且,自来陈家,七娘的起居便是陈酿亲自打点,实在也没麻烦他们什么。
如今陈酿外出,韩氏又哪里愿意供个小祖宗呢?
七娘叹了口气。
想当年在汴京时,谢家七娘子外出,哪回不是前呼后拥,众星捧月的?
如今至这等寥落境地,还平白遭人嫌,大抵应了那句词。
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
忽一阵风过,吹得窗外芙蓉树颤动。映上窗间的影也跟着颤,晃得七娘一惊。
虽隔着窗,她亦能感到忽来的寒意。
七娘紧了紧身上的薄袄,将案头的匣子打开。
其间一个锦囊,是陈酿临走时给她留的钱。只说有什么想吃的,想玩的,倒不必吝惜。
如今他的书画价高,赚钱不难,七娘也欣然收下。
只是不承想,这将成为贿赂之银!
七娘自嘲地一笑。
也不知酿哥哥知晓后,是否会哭笑不得。
她起身步至窗前,只斜倚着窗棂。
今夜的月色清润而俊朗。难怪人说:天下三分明月夜,二分无赖是扬州。
酿哥哥那里,是否也正赏着同一轮明月呢?
战地的月色,自然与百姓院落不同。
陈酿在营帐外的山丘坐着望月。此处虽非北地,却因着战事,添了分大漠孤烟的苍凉。
山丘之下排满了士兵,分班守夜,有条不紊。
连这小小的山丘之上,亦有负责侦查的哨兵。
有几个换班的哨兵上来,见着陈酿,热情招呼道:
“陈参军,好雅兴啊!”
他们也抬头看一眼月色,又笑道:
“今夜月色极好,咱们守得此夜,倒也风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