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啊!她的家早没了。
如今,她谢七娘也尝到寄人篱下的滋味了。
又作团圆客,还怜潦倒宾。
当年,她与许姐姐联的两句诗,现下想来,倒讽刺得很!
七娘强忍着泪,道:
“但我还在。”
她在一日,便要守着世家的气度与体面。
有所为,有所不为。
但这些,是犯不上和韩氏说的。
韩氏撇撇嘴,也不懂她为何这般固执。
“小娘子,大夫来了。”只听门外传来招娣的声音。
七娘一惊,忙拿手帕抹了眼泪。
她缓了缓气息,端直而坐,向门外道:
“请进来吧。”
韩氏嘟哝了一句“穷讲究”,便气冲冲地出门去。夜里又免不了同陈酬抱怨。
绍玉自登高归来,连日坐卧不安,满心想的都是那对珍珠耳坠。
他直想冲到陈家酒肆。可每每至酒肆门口,他却又徘徊良久,不敢进去。
一来,是怕再次失望;二来,大抵是近乡情更怯。
绍玉立在不远处的树下,痴然望着酒肆。
此时的绍玉尚不知晓,他的七娘,只有一墙之隔。
☆、第八十九章 珍珠令3
隔着大树远远望去,绍玉又见到了戴珍珠耳坠子的妇人。
她一身棉质衣衫,在酒肆来往照应,是个小商户家的女人的模样。
绍玉只蹙了蹙眉。
那妇人的行径无可厚非,也与他无关。
但七娘的耳坠子,这妇人还不配戴!
绍玉整了整衣衫,深吸一口气,便朝酒肆行去。
每一步,都似离七娘更近,却又无比沉重。
他充满希望,又畏惧着失望。
那样的心境很是难解,连他自己也看不明白。
…………………………
而此时的王府,随皇帝自应天府搬来,还有许多地方要打理。
王夫人端坐堂上,下手方站着仪平宗姬与谢蕖。
她一面翻看什物记录,一面道:
“都安置好了?”
仪平宗姬回道:
“是,大都妥当了。只是花园还缺几株垂柳。”
王夫人摇头道:
“垂柳为至阴之木,不添也罢。”
仪平宗姬又应了声是。
谢蕖一时没忍住,掩面轻咳了一声。
王夫人慵懒地看她一眼,道:
“还没好利索?”
谢蕖端然行一礼:
“多谢母亲挂怀。只是有些反复,没大碍的。”
王夫人又开始翻看册页,声音依旧懒散,道:
“既没好,不如将媃娘送回来。你这个样子,怎么带她?也不怕传染孩子!”
谢蕖心下一紧。
仪平宗姬最爱当和事佬。
她看了看二人,遂笑道:
“母亲这是心疼弟妹呢!却将我晾在一旁了,我不依!”
王夫人一瞬被她逗笑:
“这样的醋也吃?从前也不见你如此,眼下竟越发难应付了!”
仪平宗姬挽上谢蕖的手,道:
“你看,母亲又嫌我了!”
谢蕖笑了笑,只道:
“大嫂最爱说笑了!”
“对了!”仪平宗姬忽道,“你不是说,媃娘过会子要吃奶么?还不去看着?”
谢蕖愣了一瞬,方才会意。
这是不让王夫人再提接回媃娘的话呢!
谢蕖遂福了福身子:
“母亲,我先告退了。”
王夫人摆摆手,眼也不抬。
待她去了,王夫人方朝仪平宗姬道:
“就你护着!”
仪平宗姬故作撒娇:
“母亲说什么呢?我可听不懂。”
王夫人放下册子,笑道:
“她是媃娘的母亲,我还能真不让她带?不过是见她丧声歪气的,吓唬一番罢了!”
仪平宗姬掩面一笑,行上前去挽着王夫人。
她笑道:
“就知道母亲心软!否则,我这点小九九,哪里瞒得过母亲去?”
王夫人摇摇头。
这个大媳妇还是宗姬呢!全府上下,就数她最不正经!
不过,也亏得她时时逗乐。
王夫人又问:
“听闻,三郎近日总往外跑?”
她顿了顿,接着道:
“别又是……”
王夫人话说一半,戛然而止。
仪平宗姬心下了然,原来还是担心绍玉寻七娘呢!
那孩子自离开黄州,路上也不停打听,都快魔怔了!
金人那里的名册他不信,这些年也没半点消息,真不知要折腾到何时?
难怪王夫人忧心!
仪平宗姬遂笑道:
“母亲放心,几个小衙内时常约着登高打马,不是坏事。”
王夫人摇头叹气:
“又得了从前的纨绔习气!”
她吃过一口茶,又接着道:
“那些小衙内,几个是认真读书的?成日贪玩不学好!三郎平日敷衍着,不得罪人也就是了,走太近也不好!”
仪平宗姬知王夫人言下之意。
这自然不是在说绍玉的交友不慎。
而是结党营私。
如今新皇登基不久,最怕的就是老臣专权,架空皇帝。
王家是再经不起折腾了,是半点把柄也不能给人家留的!
仪平宗姬方劝道:
“母亲宽些心,三弟是知道分寸的人。过会子待他回来,我也让绍宣劝劝。”
王夫人点点头:
“绍宣的话,他们兄弟倒能听进去些。”
谢蕖回到院子,四下看看。
如今的院落,与黄州是大不相同了。
屋中摆着精致的鎏金香炉,焚着上等水沉。
一营陈设,虽不及汴京,却依旧有一番世家气派。
奶母正围着摇篮逗媃娘。
王夫人对先前的奶母很是不满,已打发到厨房去了。
眼前这几位,是扬州寻的娘姨。江南女子温婉文雅,自然更好些。
见谢蕖进来,她们忙回身施礼。
媃娘如今已会说些话,只张开双臂唤道:
“妈妈抱。”
那声音甜糯糯的,任谁也无法拒绝。
谢蕖含笑而去,抱起小媃娘亲了一口。
这孩子,又重了些。
奶母们方回话道:
“谢娘子,媃娘才已吃过奶了。你们玩一会子,就该哄她午睡了。”
谢蕖点点头。
新来的奶母果然很是周到,也很懂礼数。
她在榻前坐下,拿起团扇上的扇坠逗媃娘。
媃娘直直盯着,不时伸手去抓。
她一抓过来,谢蕖便向上一提,逗得她什么也抓不住。
反复几次,媃娘也不抓了。
谢蕖只笑道:
“襁褓小儿,你倒洒脱!”
媃娘自然听不懂,只依偎在母亲怀里。无忧无虑,很是安稳。
唯有小儿才得如此吧!等长大了,烦恼便会接踵而至。
谢蕖心下暗叹。
她好不容易将身子养好些,接了媃娘回来。王夫人今日又说了那番话,直教人慌乱。
自己的孩子,谁不想亲自带着呢?
可带大了,自己能给她好前途么?
如今,媃娘可没了能倚靠的外祖家。
不,她是连外祖家都没了!
谢蕖轻叹一声,一时心疼这孩子。
王家如今大落大起,日后也难料。
不知,她的媃娘将会是个什么命!
思及此处,谢蕖又有些伤感。
命这个东西,还真是说不好的!
…………………………
绍玉已在陈家酒肆坐了好些时候。
他点了一壶酒,却一滴未动。
他只是紧拽着酒杯,若有所思,手指在杯沿深深摩挲。
没人知道他想些什么。
韩氏见他呆坐良久,也不吃喝,心下奇怪。
别是个赖账的吧?
她看了看绍玉,行过去,笑道:
“小郎君,一个人呢?”
绍玉“嗯”了一声,余光却不住看着那对耳坠子。
珍珠每晃一下,他的心就漏一拍。
韩氏又道:
“我见你也不吃酒,不如,上几个小菜?”
绍玉点点头,也不知她说了些什么。
他心中满满装着的,是酒肆后面的女孩子!
但这一切,是不为人知,不足为外人道也的。
一时,韩氏端了几碟凉菜来。
见着那对耳坠子,绍玉再次握紧了酒杯。
问,还是不问?
☆、第九十章 永遇乐1
七娘的病已大好了。
在屋中闷了七八日,人也有些懒怠。
她遂让招娣置了张小椅在院中,捧着整理的文章细读。
头顶的木芙蓉飘来柔蜜的香,不浓不淡,是难得的惬意。
招娣立在一旁,拿羡慕的神情望着七娘。
她道:
“小娘子的文章真好。”
七娘一愣。
招娣连字也不认得,怎评说起文章来?
招娣难为情地笑了笑:
“我是看小娘子长日这般认真,定是极好的文章。”
七娘掩面一笑:
“这是杜撰了!你看寒窗几十年,连个秀才也考不上的,亦大有人在。”
招娣咯咯地笑。
这谢小娘子说话有趣,得趣之处,又与山野的笑话不同。
说是无赖,却又得一分文雅。
招娣遂道:
“小娘子说话,与我所见之人皆不同呢!”
七娘笑了笑,也就招娣这般心直口快,不做他想。
就为着这份“不同”,韩氏近来没少甩脸子。
见七娘不说话,招娣又道:
“小娘子是自小念书呢?”
七娘回过神,点点头:
“是,酿哥哥是我的先生。”
“真羡慕小娘子啊!”招娣抬头望天,似乎能望向更远的地方。
七娘转过头看她,心下忽而一震。
从前自己偷懒,念书不认真,也不做功课。
殊不知,这些她厌烦透顶的东西,却是旁人盼也盼不来的。
想来,是习惯了拥有,便不珍惜了。
七娘含笑应道:
“是啊!我很幸运。”
招娣又垂下头,蓦地叹了口气。
“你怎么了?”七娘问。
招娣还是个孩子,哪来的烦恼呢?
“小娘子,”她声音忽而弱了,“下月我便家去了。”
七娘点点头:
“我听说,你要嫁人了。这是好事,恭喜你了!”
闻听这句“恭喜”,招娣心头一酸,双手只紧紧拽着裤腿。
她看了看七娘,蹲下身子道:
“小娘子,你与他们不同,我只跟你说实话。”
七娘心头一紧,觉出些不对劲。
招娣四下看看,接着道:
“那才不是什么好亲事!弟弟到读书的年纪了,爹妈供不起,只得将我卖了做妾!”
她又压低了声音:
“我跟你讲,我打听过,那人是个老头子,都能当我爷爷了!”
七娘还是头一回听人口无遮拦地谈论自己的亲事。
七娘从前能接触到的人家,哪有小娘子会这样?
自然了,也没有小娘子会做妾,还是给老头子做妾!
她心中有些愤慨,却又为这些言语脸红。
她断续道:
“这倒是……匪夷所思啊……”
“所以啊!”招娣叹道,“我是羡慕小娘子呢!”
她带着认命的语气,像发几句不痛不痒的牢骚。
七娘看向她,有些不解。
既是不愿,又为何能如此顺从呢?
连抱怨几句,也只敢对着七娘这个外人。
她摇摇头,真是不读书害死人!
这些行径,才不是圣贤道理!
七娘遂道:
“临渊羡鱼,不如退而结网。”
招娣一愣:
“这是什么意思?”
七娘笑了笑:
“很多东西,光靠羡慕,可是盼不来的。”
招娣满脸不解地望着她。虽然听不懂,但她喜欢听七娘说高深的话。
这与她身边的人是不同的。
七娘又问道:
“你想不想学写字?”
招娣也没过脑子,只狠狠点了点头。
过一瞬,她又摇摇头:
“还是算了!也没用来!”
七娘方道:
“书是给自己读的。读了书,才能懂得圣贤道理,日子才过得更明白啊!”
招娣站起身来,只憨憨笑了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