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烈悄悄抬眼,看了看他,那背影阴冷又瘆人。他不由得打了个寒颤。
阿烈再不敢多留,忙赶着退了出去。
刚一出营帐,只闻得一声凄厉的惨叫。
帐外有人道:
“回禀王爷,阿烈解决了。”
男子点头,又道:
“下回远些。”
帐外人应声,便也告辞而去。
男子又恢复了端坐的姿态。帐外的一切歌舞欢笑,似乎都与他无关。
他更感兴趣的,是这帐中的运筹,是这天下的逐鹿。
………………………………
与战场的杀伐决断相比,扬州城显得安宁又充满人情味。
绍玉与七娘一路行走,多是人迹罕至之处。
七娘见无甚人烟,遂也脱下帏帽,坦然相对。
二人皆怕对方为自己担心,一路上,又将这些年的经历粗略说了一番。
绍玉方舒了口气。
原来,七娘不过因着逃难,暂住陈家酒肆,并非与陈酿有甚别的关系。
听她唤韩氏大嫂,绍玉还以为……
罢了,不是就好。
绍玉又看向七娘,道:
“说来,你与他非亲非故,寄人篱下,也并非长久之计。”
七娘怔了怔,转头看着他。
绍玉接着道:
“我直说了啊!我对陈二哥,倒没甚么成见。但他那兄嫂是怎样的为人,你比我明白,何必在他家受苦呢?不如,……”
“三郎!”七娘打断他,“我们不是非亲非故,他是我先生呢!”
绍玉无奈,道:
“是先生亲,还是你六姐姐亲?”
☆、第九十六章 撼庭秋2
六姐姐!
一听提起谢蕖,七娘猛地顿住脚步。
是啊!六姐姐还在王家呢!她还有一位嫡嫡亲亲的姐姐啊!
绍玉没说完的话,七娘如何不知?
他不过是想接七娘至王家居住,这才搬出谢蕖。
可谢蕖,确是个太大的诱惑!
七娘细细喘气,心下紧张万分,似乎下一刻,谢蕖便会出现在眼前。
她一把抓上绍玉的手臂:
“姐姐她还好么?她可知道我还活着?还有小媃娘呢?”
一连串的问题,绍玉有些招架不住。
不过,他何时又招架住过呢?
绍玉笑了笑,方道:
“都好,都很好!就是想你想得紧!”
他拉上七娘的手,又道:
“你的事,我还不曾与她讲。我想着,与其我讲,不如你亲自去见。”
七娘霎时愣住了。
她竟然,还能见着亲人!
自谢蕖随王家离京,姐妹二人便再没见过。
二人年纪相仿,又是一母同胞,平日里本就比旁人亲近,何况乎眼下的情形?
七娘一时兴奋,有些不知所措,手脚也不知往何处放了。
她一会子理理发髻,一会子整整衣裙。
刚要顺一顺裙带,七娘忽地顿住。
满脸的兴奋,渐渐变作了失落与叹息。
“七娘?”绍玉见她有些不对。
七娘轻叹一声:
“我如今的样子,她会更不放心吧!”
绍玉微蹙着眉,满心疼惜涌上心头。
他道:
“不要紧,我会让她放心的。”
七娘一怔:
“你说什么?”
绍玉蓦地慌了神,一时左看右看,又挠挠头:
“我是说,二嫂见着你,已是惊喜万分了!”
七娘这才露出一个笑。
三郎对她,总是最有办法的。
她方道:
“明日吧!待我回家梳洗收拾一番,总不要太落魄才好。”
回家?
绍玉心下有些不快。
她已将陈家酒肆当作家了么?那她还要不要回王府呢?
绍玉心中一团乱麻,神情不宁。
左右,还是待她见过谢蕖再说吧!
七娘若住在绍玉家里,确是没甚么道理。
可住在她六姐姐家,却名正而言顺。
待回去时,七娘只让绍玉送至附近。
若韩氏见着他,免不得又是一通麻烦。
明日便能见六姐姐,她更没心思再与韩氏闹了!
韩氏将七娘晾在门外半晌,才放她进来。嘴里念念有词,大抵是说七娘不要脸,与登徒子厮混的话。
七娘却丝毫不在意。
她笑得灿烂至极,像是夜里的烟火。
刚一进屋,七娘便牵着裙子转了一圈。
她一面朝韩氏笑道:
“大嫂,你说得对!你不知我有多开心!”
韩氏被她吓了一跳。
这孩子,不会疯了吧?
难道自己话说重了?刺激到这孩子了?
韩氏打了个寒颤,摇摇头,再不敢看她,兀自回了房。
………………………………
南方的深秋,是阴湿湿的冷。
韩氏裹了件家常的长袄,抱着汤婆子,双肩一耸,瞧着与冬日无二。
陈酬依旧就着一盏豆灯,孜孜不倦地打着算盘。
他是个合格的生意人,毫厘必较,也童叟无欺。
韩氏看他一眼,颇觉无趣,只道:
“成日摆弄你的算盘珠子,也不见算出个金山银山。”
陈酬笑了笑,眼睛却不离账簿。
他道:
“我不成日摆弄这些,你吃什么?穿什么?”
韩氏轻哼一声,冷笑道:
“也就是我,心中没什么算计,才早早嫁给你来!”
韩氏与寻常的市井妇人一样,时不时便会生出类似的抱怨。
陈酬习以为常,只敷衍嗯了一声,并不大理会。
韩氏也不恼,兀自喋喋不休:
“还是人家谢小娘子有手段!一面哄得二弟,上个战场还时时挂心;转过头,还有个锦衣小郎君缠着不放!”
她看了看陈酬,撇撇嘴,又道:
“我看啊,你们这些臭男人,就喜欢那样的!端得骄矜的世家架子,做的却是吃锅望盆的下作事!”
“诶!”韩氏拿手肘怼向陈酬,“你说,那位小郎君的事,咱们给二弟去封信吧?”
陈酬手指顿了顿,这才抬起头来。
他沉吟一阵,面色不大好,只蹙眉道:
“只怕二弟还护着她呢!”
韩氏哼道:
“也是!倒显得咱们里外不是人!”
“不过,”陈酬道,“二弟糊涂,咱们身为兄嫂,倒不得不替他多想些。”
韩氏眼珠转了转,又重重点点头。
二弟读书厉害,是前途不可限量之人。万不能被这女子拖累!
韩氏方道:
“她架子大,看不上咱们。咱们这座破庙,又何必非要养尊大佛呢?”
陈酬放下算盘,道:
“你总算说了一句明白话!”
“只是,”陈酬又有些犹疑,“二弟来日若知晓,也不知是否有怨怼?”
韩氏白他一眼,道:
“看你平日做生意精明,碰上人情之事,却转不过弯来!”
她压低了嗓子,凑上前道:
“若是她自己要走,二弟再糊涂,也不至怪到咱们头上!”
陈酬眉心深蹙:
“她等着二弟回来,岂会自己走?”
“蠢!”韩氏笑了笑,嗔道,“总有让她待不下去的法子!”
陈酬捏着眼看韩氏,自己没办法,也只得听她的了。
………………………………
次日,绍玉特意起了个大早。
昨夜因着太过兴奋,他几乎整夜未眠。奇怪的是,现下也不觉着疲倦。
自与七娘分别归家,绍玉强忍着她的消息,连谢蕖也不曾告诉。
这对二嫂来说,是个惊喜!
而对于王家,他却存着一番先斩后奏的心思。
不论谢府之前做过什么,那都与七娘无关。
一旦七娘活生生地站在众人面前,他不信王府会抛离不管。
好歹,她还与二嫂还挂着一层亲呢!
不计前嫌,以德报怨的美名,对于东山再起的王府,自是多多益善。
绍玉又披上一件锦灰织金秋袄,对着镜前端详一番,这才意气风发地出门。
“三弟!”谢蕖唤道。
她抱着媃娘,自王夫人处而来,恰装上绍玉。
谢蕖打量他一番,好奇道:
“红光满面的,许久不见你如此了!可是有甚好事?”
绍玉眉开眼笑,只道:
“二嫂,好事在后头呢!”
说罢,他怕自己忍不住说漏,一溜烟地便不见了人影。
谢蕖低头笑笑,自不做多想。
绍玉年轻,伤心来得烈,去得也快。
可对于国破家亡的人来说,这世上,已经没有好事了。
她轻叹一声,望着绍玉的背影。
此时的谢蕖尚不知,她期盼的好事,真的不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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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七章 撼庭秋3
绍玉打马而来,兴奋中又带着一丝忐忑。
旁人皆道今年的秋日寒冷无比,可对绍玉而言,是秋高气爽,秋日胜春朝的。
一路之上,他飞快行过,从未觉得扬州的景致如此合心意。
近着陈家酒肆,忽闻着喧闹之声。
大清早的,酒肆不该这般热闹啊?
绍玉探头看去,渐渐放缓马蹄。
只见酒肆被人围得水泄不通,人声此起彼伏,也不知在打听些什么。
绍玉蹙眉,七娘扽住处有这般热闹,他是不喜的。
身边恰有几位小郎君疾步行过。
绍玉忙趋马上前,打听道:
“兄台!兄台留步!”
才追上他们,绍玉放下马,行了一揖。
“这前头,怎的如此热闹?”他问。
几位小郎君上下打量他一眼,为首的笑道:
“看兄台模样,风流少年,非富即贵,还当你也是来凑热闹的呢!”
绍玉又看看陈家酒肆,心下一紧:
“前头究竟出了何事?”
几位小郎君哈哈笑起来:
“不是出事。兄弟们慕名而来,要看当垆卖酒的‘卓文君’呢!”
绍玉猛地愣住,还要问时,众人已匆匆行远。
对于他们来说,是兴冲冲的热闹。
可对于绍玉,真的是出事了!
他旋即翻身上马,有种预感,此事与七娘有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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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肆之中,门庭若市,已许久不曾这般热闹。
韩氏捧着一叠写了字的笺纸,高举着传阅。
她四周围满了人。有读书的仕子,上了年纪的老学究,更有青春年少的风流少年。
笺纸上的字迹清秀工整,众人争相传看,你不让我,我不让你的!
“陈家大嫂,”一老者举着笺纸,神情激动,“如此锦绣文章,真是位小娘子作的?”
韩氏得意地笑了笑。
笑容之中,还隐藏着不为人知的心思。
一读书人又道:
“这句的注解作得极好,新颖之处,见所未见啊!”
这人一看便是个书呆子模样,捧着笺纸爱不释手,就恨这些不是自己写的。
一人附和:
“当真是位大才女啊!枉我日夜念书,倒比不得她!”
有风流少年,粗略看过一回,嚷道:
“陈家大嫂,那小娘子既有大才,不如请出来一见。也好教咱们请教切磋一番啊!”
此话既出,四下附和之声更是此起彼伏。
其中自有真心论学问的,但更多的,则是为一睹芳容。
他们才不管文章好坏,一副好皮囊,足以在扬州传得沸沸扬扬。
韩氏面色含笑,却也有些惊讶。
她自然分不清文章优劣,只是听陈酿夸过七娘近来所作。
她想,陈酿便是家中最有学问的了。连他也夸,自然是好。
只是,没想到这样好!
韩氏本欲引些人来,时时求见七娘,最好有人慕名求娶。
她那样大的架子,必定不堪其扰,到时自己走了也就是了。
不过,扬州城传话的速度也太快了些。
短短一个早晨,陈家酒肆的门槛都快被踏破了。只怕不消几日,便能逼得那谢小娘子愤然告辞。
韩氏正打着如意算盘,并不曾察觉,绍玉已出现在人群之中。
他随意夺过一张笺纸,才看一眼,便知是七娘字迹。
七娘的文章,怎能随意外传?
他又夺过旁人手中的笺纸,一一看来。越看越生气,越看越火大。
被夺了笺纸的人一脸莫名其妙,皆向绍玉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