况且,七娘自己也知道,这些事,她是不会对酿哥哥透露半句的。
他远在战场之上,担心金蛮子的铁骑还顾不过来,是不该被别的事牵绊的。
陈家兄嫂也正是吃准了七娘这心态,才如此肆无忌惮地欺凌。
只怕,再待下去,七娘真等不到陈酿归来了。
“三郎,”她叹了口气,“容我想一想吧。”
绍玉点了点头。
“你这个样子,今日还要见二嫂么?”他问。
七娘摇头:
“改日吧!待我想明白。”
今日她心神不宁,姐姐见着,必然忧心万分。
今日,不是个适宜的时候。
“好。”绍玉也不多劝,“我送你回去?”
七娘点头。
回去。
回到酿哥哥的家。
回到那个没有酿哥哥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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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府之中,院子里跪了一地的下人。
每个人皆深低着头,战战兢兢的。不知因着深秋寒冷,还是因着恐惧,有人已然瑟瑟发抖。
正堂的大门紧闭,里面亦站满了人,却闻不见丝毫声响。
连呼吸声,亦是小心翼翼的。
一切深沉而压抑。
多少年了,没人见过王大人发这样大的火。
他手中紧紧拽着几页笺纸。
扬州城中传遍的,陈家酒肆那才女的文章。
“那臭小子呢?”王大人低沉着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
王夫人神情紧绷,四下看看,只道:
“已……已去寻了。”
屋中所有人都显得焦躁不安。
绍玉闯祸了。
王尚书幼子在酒肆与人大肆口角,还以武力威胁。
“仗势欺人”四字,已足够弹劾一位复职不久的官员了。
况且,还是为着女人!
屋中又一片死寂。
众人虽不言语,却早将忧心写在脸上。
可唯独谢蕖,强压着心中的激动,眼眶直要憋出泪来。
能让绍玉如此失控的,除了七娘,没有别人!
是她的妹妹回来了么?
真是她的妹妹么?
谢蕖只紧紧抓着王绍言的手臂,生怕自己激动得叫出声。
“大人,三郎君回来了。”
侍从的传话给这片死寂划了一道口子。
这是个伤痕。
他回来了,也带来了七娘的消息。
谢家人的消息!
绍玉知道,早晚有这一日。
不想,竟这般快。
他直直跪在堂上,四周充斥着担忧与无奈的目光。
而绍玉反倒心如止水。
王大人一抬手,将那叠笺纸猛砸在绍玉脸上。
“王绍玉,”他声音依旧深沉,深沉得可怕,“你见不得家里好是不是?”
“老爷!”王夫人下意识地劝。
“你闭嘴!”王大人道,“慈母多败儿!”
王绍宣与仪平宗姬对视一眼,到底是自己的亲幼弟,没有不心疼的。
他行上前去,踹了绍玉一脚,一面使眼色:
“还不认错!”
绍玉不语。
何错可认呢?
聚众闹事?亦或是,私自见了七娘?
见了谢家人!
王绍言见三弟一副倔脾气,心下自有些窝火。
眼下的境况,谢蕖难免被迁怒。
他亦行上前去,补了一脚,斥道:
“臭小子,快认错!”
说一句,父亲,我错了么?
绍玉心下冷笑。
谁信呢?
王夫人看着着急,怨道:
“你平日里也不是不稳重的人,怎的在那种地方闹事?纵是为了……”
她顿了顿,试探着看王大人一眼,又道:
“总是该顾及分寸,私下了事也就是了!”
绍玉依旧不语。
王大人冷哼一声:
“我看他就是故意!”
众人一惊,怎能是故意呢?
看来王大人是气急败坏了。
不过……
半刻不到,众人方反应过来。
他就是故意!
故意将事情闹大,传得满城风雨。
他要让扬州城人尽皆知,王家的故交之女还活着,王家有亲戚还活着。
如此,王家不得不将她迎回。
体面地迎回!
众人吃惊地审视着绍玉。
这孩子,从何时起,竟也学会耍心眼,玩手段了?
事已至此,谢蕖再忍不住。
她三两步上前,跪在绍玉身边,眼泪簌簌而落,见之可怜。
她带着哭腔道:
“求父亲母亲,接七娘回家。”
此话既出,那些眼神似一道道刀子,直往她身上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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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娘回到陈家酒肆,认真思索起绍玉的话来。
她一面整理文稿,一面看一眼案头的拜帖。
那些都是午后送来的,已堆积如山!
七娘忽一声自嘲的笑。
如今,什么泼皮无赖的拜帖,也能送到她面前了!
当她是什么?
任人取乐么?
门外是韩氏的咒骂嘲讽,已越发不堪入耳。
可是酿哥哥,你何时回来呢?
☆、第一百章 撼庭秋6
七娘的身份,在扬州城已传得沸沸扬扬。
如今人尽皆知,她便是当年汴京城里入过太学的谢七娘子。
此处也多有自汴京逃来的人,七娘的事,倒成了他们的谈资。
“当年我是见过的。”一人道,“她与郓王妃朱氏一同入太学,那气派,啧啧!你们都想不到!”
“你说说啊!”
“当年汴京城中万人空巷,就等着看二位小娘子入太学呢!”那人道,“你想啊!可曾见过女人入太学的?”
“我也是汴京来的!”有人附和,“当日的车马随从,个个跟画里似的,都道是天仙下凡呢!”
“别是个女文曲星吧!”有人打趣。
“难怪作得锦绣文章,原是太学出身!”
“我等弗如,也不稀奇了!”
“我听说,她还在为当世文章整理作注呢!”
“那更了不起了!”
……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越说越来劲。
而这些话,都传入路旁一辆不起眼的马车里。
车中之人约摸二十出头,目光有着不合年龄的阴沉。
汴京,似乎是个隔世的地方。
“王爷,”车外侍从低声道,“查清了,是她。”
车中人点点头:
“嗯。走吧。”
马车不急不缓地行走,消失在人群之中。
…………………………………………
今日的陈家酒肆格外热闹。
七娘的屋中堆满了贵重的礼物。
珠钗、累丝多宝领扣、玉环、玉珏、珊瑚手钏……
这些东西,七娘以为早已淡出自己的生活。
骤然见着,亲切又迷茫。
她不敢触碰,只生生看着。
四个丫头在她屋中往来,齐头整脸的,是世家才有的气度。
她们有条不紊地替七娘打点收拾。
其实,她身无长物,也没甚么可收拾的。
门外传来鞭炮丝竹之声,据说,还停着一辆华丽无比的大马车。
直到此时,七娘都觉着不真实。
回想三日前,谢蕖骤然出现在陈家酒肆,七娘只惊得说不出话。
一别多年,姐姐变了,她也变了。
姐妹二人相对坐着,没有过多的言语,只想好好看看对方。
她们知道,留给彼此的时间,还很长。
而此时,这般静默,就很好。
谢蕖的到来,自然是带七娘回王家。
大张旗鼓,全城皆知。
这是七娘的体面,也是王家的美名。
更有甚者,是彰显圣上的仁德。
当日,有心弹劾之人,本想趁着绍玉闹事,参王大人一本。
却不想,王大人主动请罪,早向圣上告知缘由。
绍玉的闹,是因着故交之女流落。
大宋一向以仁义治天下,王大人不仅没获罪,反倒得了个不计前嫌,怜孤怜弱的美名。
为着此事,圣上还赏了好些物件,以彰显仁德。
此番倒不得不这般张扬了。
“谢小娘子,已收拾妥了。”
听得丫头回禀,七娘方才回神。
已经许久没人如此恭敬地对她说话了。
有丫头正要去抱她的文稿,她忙道:
“这个我自己来。”
丫头笑笑放下,并不多问。如此知趣听话,也自是世家的调教。
七娘一时心下怔然。
这一切,都久违了。
今日如此盛况,酒肆的生意是做不成了,陈酬遂闷在屋子里算账。
韩氏却坐不住。
她立在院子一角,磕着瓜子,不时朝七娘的屋里探头。
这几日,整箱整箱的金银珠宝、绫罗绸缎往里送,看得人眼花缭乱。
还有她那个姐姐,通身的气派,跟天上的仙人一般。
韩氏只撇了撇嘴,口里念念有词。
念罢之后,又有些后悔。
早知七娘是这样一个宝贝,当日说什么也该和和气气的!
如今,她这般气派地被迎去尚书府,听闻圣上还赏了物件!
自己还真是有眼不识泰山,待二弟回来,又该如何交代呢?
也怪自己,好好的传什么她的文章?
聪明反被聪明误!
正心虚间,七娘已从屋子里出来,怀中抱着陈酿与自己的文稿。
韩氏骤然一惊,合不拢嘴。
她与平日不同了!
周身光华灿烂,金玉满头,那衣裙的料子闪着柔润的清光,韩氏见所未见。
原来,她真是一位贵女啊!
七娘见她缩在角落,淡淡扫了一眼,兀自转身。
韩氏一怔,忙丢了瓜子,趋步上前。
只见她赔笑点头道:
“谢小娘子,留步,留步。”
七娘转头看她,没什么情绪,似乎韩氏本不在她眼里。
韩氏嘿嘿笑了两声:
“从前,是大嫂不对,多有得罪。你,你可别怨怪二弟啊!”
七娘扯了扯嘴角。
她有什么脸提酿哥哥?
不过是将酿哥哥搬出来,防着七娘对自己打击报复!
七娘不理她,行了两步,却又蓦地顿住。
韩氏脸上又燃起希望。
七娘只冷言道:
“这一切,不要同酿哥哥讲。他在战场上,分不得心。”
纵然她冷口冷面,提起陈酿之时,眼底依旧浮起了一丝温柔。
韩氏明白,这一丝温柔,便是自己的护身符。
她连连点头称是。
韩氏自是求之不得。这件事,本是她作出来的,又哪敢告诉陈酿去?
七娘轻点一下头,方缓步离去。
有那么一瞬,韩氏从心里觉得,这位谢小娘子与他们,是两个世界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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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府之中,众人正在正堂,等着七娘拜见长辈。
王大人与王夫人端坐高处,眉目含笑,却是心不甘情不愿的。
七娘守着从前的礼数,缓步行来,不急不躁,正是贵女该有的气度。
座中尽是故人。
王家三兄弟、仪平宗姬、六姐姐……
自然,还有王伯伯与王伯母。
从前,王伯母是最心疼她的。
每每与绍玉闯了祸,都是王伯母在母亲跟前求情。
上元节时,她还抱着自己猜灯谜,比自己的亲伯母还亲!
七娘强忍着心中的激动,将礼数一一行来。
只是她眼中含泪,却是瞒不过人。
仪平宗姬看了谢蕖一眼,上前将七娘扶起,笑道:
“可怜见的,又哭什么?好不容易寻着你姐姐,该高兴啊!”
说着,她又替七娘抹了一回眼泪。
七娘满心委屈憋在心中,只觉一阵酸楚涌上鼻尖。
“好了,”王夫人含笑道,“蕖娘带她下去歇息吧。折腾一整日,怪累人的。”
说罢,王夫人与王大人便起身要走。
谢蕖忙行礼相送,一面应声。
七娘一愣,忽转头看向谢蕖。
她总觉得姐姐的态度有些不对劲,却又说不上来。
谢蕖遂上前牵她,自是满心满意的心疼。
七娘忽一个激灵!
从前的六姐姐,即使在公婆面前,也不曾这般唯唯诺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