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低头一笑。
也罢!何必神伤呢?
才过了年,要备着上元节啊!
上元节,可是他从前最喜爱的节日。
思及此处,绍玉又兀自愣了一瞬。
他果真喜爱上元节么?
街上熙熙攘攘的,挤得道也走不动,他果真喜欢么?
大抵,还是因着另一人喜欢吧!
所谓爱屋及乌,或许正是如此。
绍玉一时垂头默然,思绪飘向了很远的地方。
他忽一个踉跄,只觉与人擦肩。
再抬起头,只见那人行色匆匆。定睛看了,原是李蔻。
他正待唤“蔻姐姐”,却又猛地咽下去。
从前跟着七娘这般唤,如今,却不能了。
绍玉只道:
“李姨娘,这是往何处去?”
李蔻方站稳,行过一礼,神色惶恐:
“三郎君见谅,妾身……妾身并非有意冲撞。”
绍玉一向随和,笑了笑:
“不打紧的。”
这些日子,一切都像是不打紧。
一切,都像是与自己无关。
李蔻抬起眸子看他一眼,自知他的心事。
那是王府上下,众所周知的秘密。
她方道:
“今日,原是要祭拜六娘子的。只是媃娘哭闹,这才不得不赶回去。”
绍玉点了一下头:
“二哥还在家祠?”
李蔻应声:
“已许久了,不肯走呢!奶母来报媃娘之事,他也……”
他也爱搭不理!
绍玉心下自是了然。
自谢蕖离世,王绍言便一直是那副失魂落魄的模样。
有时见着人,应两声。无人之时,也只兀自发呆。
他这等境况,家中年也不曾过好!
绍玉顿了顿,忽自嘲地一笑。
他们兄弟二人,为着谢家姐妹,也算落得个同病相怜。
“李姨娘,”绍玉道,“我与你同去看小媃娘吧!”
李蔻点头,又行一礼:
“偌大的王府,唯有三郎君留得一片赤诚。”
绍玉垂目含笑。
这片赤诚,为七娘留得。眼下,却有些无处安放了。
行过覆雪的回廊,绍玉方道:
“听闻,上元的事,是姨娘帮着母亲打理?”
李蔻点头,神色有些不好:
“仪平宗姬尊贵,不大累得。如今家中,唯有我能帮衬着些。”
绍玉笑了笑。
可怜的李蔻,得了这么个里外不是人的差事!
听闻,王夫人打算在上元节设宴,还邀了许多夫人与小娘子来。
绍玉尚未定亲,王夫人的意思,不言而喻。
可王府上下,谁人不知绍玉的心思?
如今七娘才走不久,若接了这烫手山芋,指不定就得罪了他!
谁能没事找事呢?
唯有李蔻,身份低微。
她推也推不得,辞亦不敢辞,摆明了是个被欺负的老实人。
“姨娘只管照母亲说的去做。”绍玉道,“那些事,本怪不到姨娘头上。这点分寸,我还是知道的。”
李蔻适才一直提心吊胆,这会子方才舒了一口气。
二人遂不再过话,趋步要看媃娘去。
绍玉像个旁观者一般,一路之上,看着过眼的风景。
热闹是热闹,可蓦然间,却见出极致的冷清。
冷清到骨子里。
冷清到令人心寒。
…………………………………………
陈家酒肆之中,零星贴了几副帘子,也没什么过节的心思。
此前除夕,也是勉强应付。
似乎为了过年而过年,心中却并无喜气。
韩氏裹着厚棉衣,在炉火旁缩着。
她依旧抱着瓜子罐,用了许多年,却始终不见换过。
陈酬在一旁置了方小几,一手翻账本,一手打算盘。
韩氏瞥他一眼,有一搭没一搭地嗑瓜子:
“年节下也算你那些账!哪有这样多的账可算?也不见多算出几两银子!”
陈酬听惯了,耳朵起了茧,只作充耳不闻。
韩氏心下窝火,看了眼冷清的屋子。
雪天室内阴沉,烛火也不曾多点些,她只觉满心的憋闷。
陈酬不闻她言语,抬头看了一眼,又兀自算账。
韩氏瞥他一眼,一把拂乱他的算盘珠子。
“算算算!算什么算!”她等着陈酬。
陈酬温吞,不急不慢地,也不见发火。
他只将算盘理过一回,又重头算账。
“这个年过得!”
韩氏将瓜子罐重重一放,只背转过身去。
陈酬却笑了笑:
“二弟没让我休了你,已是仁至义尽。你还生气!”
韩氏一声冷笑:
“你又成和事佬了?当初,你不也想赶谢小娘子走么?”
陈酬面色尬然,只道:
“二弟清楚得很!”
他顿了顿,方收起算盘,接着道:
“咱们这般待谢小娘子,你当她憋着不说呢?你这会子生气,我在二弟跟前没脸的时候,也不见你在!”
韩氏一愣。
陈酿此番回扬州,连家也不曾回。带着谢七娘走后,才让人留了口信。
陈酬看她模样,忽一声冷笑:
“他临走前,我们见过,瞒着你呢!”
韩氏正待分辩,陈酬却打断:
“这是二弟给你留脸面,不想两下难堪!”
“他……”韩氏有些语塞,“可说什么了?”
“说什么?”陈酬冷哼,“我身为长兄,他却对我说教一番!说什么,他们二人早有婚约,叫咱们莫要瞎操心。如今带走未婚妻,日后成婚,要自立门户,不与咱们同住!”
韩氏一惊,像是丢了跟救命稻草。
她一把抓上陈酬,道:
“二弟他……不管咱们了?”
韩氏嫁了陈酬,本就觉着委屈。好不容易有个做读书人的弟弟,陈家全指望靠他发达!
这会子,却像是不认他们了?
陈酬蹙眉:
“倒也不是不管。只是分宅而居,日常往来也就是了。”
“哼!”韩氏放下半颗心,却有些愤愤,“他还真是疼谢小娘子!”
“行了!”陈酬摆手道,“那些话,日后别再说!二弟若真生起气来,也不是好玩的!”
这个韩氏自然知道。
她勉强地点了一下头。
到底,还是不大喜欢那个谢小娘子啊!
就要上元了。
也不知,她一介小娘子跟着去军营,是个甚么状况?
韩氏撇撇嘴,又嗑起瓜子。
☆、第一百二十四章 忆帝京7
金兵在韩世忠这里吃了一记大亏。
消息传至金营时,已是初一凌晨。
九王爷帐中一片阴郁氛围,与宋营的新年气象,是大不相同的。
一向沉稳的九王爷,此时亦难掩愤怒。
“蠢货!”他一把抓起杯盏就要砸。
帐中将士面色紧绷。九王爷嗜血成性,他们皆为自己的性命揪紧了心。
一胆大的,忽上前道:
“此时宋军正庆功过年,总是真的。不如,趁机攻过去,想来他们不会时时防备。”
忽而,只见九王爷愣在那处,将杯盏越握越紧。
砰!
乍闻瓷器破碎之声。
众将士们身子一颤。
九王爷竟生生捏碎杯盏!
可见是真气急败坏了!
“攻过去?”九王爷哈哈大笑,像是听了个笑话,“没错!如今倒是最好的时机。可咱们的兵力,还够吗?”
他一声冷哼:
“一群蠢货!”
将士们面面相觑,又垂下头,不敢再言语。
想来,娄望近宋营时,已察觉端倪。若非他贪功恋战,也不至一败涂地。
他死在战场也好!
不论落入宋营,或是侥幸逃回,左右也是个死,倒不如留个英勇殉职的美名!
“娄望此人,”九王爷低沉着声音,“不许立碑,不许祭奠。”
说罢,他衣袖一挥,直出了营帐。
将士们愣在营中,心下悚然。
想那完颜娄望,也是军功赫赫,金营中响当当的人物。
落得如今的下场,九王爷未免太凉薄了些。
四下将士,无不人人自危。
九王爷独自踏上山坡,朝宋营望去。
他只觉山谷之中,似乎还飘荡着金兵的亡魂。
于他而言,娄望是有违军令之人。这样的人,死了倒不可惜。
况且,娄望间接害死过九王爷要紧的长辈。
这笔账,如今也算清了。
九王爷继续望着宋营,也不知为何,心下一时有些发酸。
“王爷!”忽听侍从声音,“四王爷飞鸽传书,不日就到。”
九王爷一怔,转头看向侍从。
他的四哥完颜宗弼,令人闻风丧胆的金国猛将。
宋人惯称的金国四太子——金兀术。
看来,又将有一场恶战了。
九王爷沉吟一阵:
“知道了,去吧!”
他又低头一笑。
对面的韩家军,怕是到头了!
…………………………………………
而宋营之中,除了过年,更要紧的自然是审问战俘,做下一步的计划。
年节下不宜见血腥,战俘们也得到更多优待。
一时间,竟还有些反应不过来。
不过,对于见惯了铁血之治的金兵而言,宋人的怀柔手段似乎更有用些。
自除夕后,忙着这些事,陈酿也睡不大好。
他入得韩世忠帐内,只道:
“依照眼下的情形,九王爷必会求援。”
韩世忠蹙眉:
“援兵一旦至此,倒麻烦了。不若……”
不若,此时进攻。
趁势而上,一鼓作气,胜算不会小。
可韩世忠却顿住了。
陈酿了然:
“离此处最近的,当属金国四太子金兀术。”
此人,自是宋廷的心腹大患。
若此时攻下金地,金兀术或许就不来了。
陈酿接着道:
“不若,待金兀术至此……”
二人相视一眼,齐声低语:
“一举拿下!”
但谈何容易?
此话既出,二人霎时陷入一片沉默。
以如今的兵力,要拿下金兀术,并没有绝对的胜算。
但机会,又如此难得!
赌,还是不赌?
二人皆紧蹙眉头,一时拿不定主意。
“或许,”陈酿忽一个激灵,“咱们也可借兵。”
韩世忠抬眼看他。
他方道:
“此处近江宁,赵大人那里,或可抽派。”
江宁知府,赵明诚。
韩世忠捻须思索。
过了半晌,只听他道:
“听闻,赵大人手下亦有二位奇人。若他们带兵前来,胜算或许更大。”
“将军说的是……”陈酿脑中忽闪过两个名字。
“张政与徐秣。”韩世忠道。
陈酿垂眸一笑,果然所料不错。
韩世忠看他神情,只道:
“怎么,先生认得?”
陈酿点头:
“实不相瞒,当年客居江宁之时,有过几面之缘。”
“这倒巧了。”韩世忠笑道。
陈酿顿了顿,对将来的金兀术还是有许多顾虑。
他道:
“将军这是,决定赌了?”
韩世忠沉着神色:
“赌注有些大,索性,彩头亦不小。”
这般语气,倒像是破釜沉舟,孤注一掷。
陈酿看向韩世忠,一时间,也不知这个决定是对是错。
但他知道,没有退路了。
自从踏上战场,就没退路了。
即使面对虎狼,也只得不遗余力,拼死抵抗。
捐躯赴国难,视死忽如归。
战场上总说这样的话,可其间沉重滋味,各人不同,唯有自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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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酿哥哥。”七娘手执笔管作文,不时看一眼陈酿。
“嗯?”陈酿正校对她的注。
“听李姐姐说,咱们要上秀州过上元?”七娘问。
她浅浅含笑,神情中难掩期盼。
七娘又道:
“韩将军真有兴致!想着才打了胜仗,要带将士们一同乐一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