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政亦将定胜糕一口吃下:
“定胜,这个点心真好。”
点心里的计策更好。
诱敌深入,一举歼灭。
这等胸怀与气魄,张政自问不如。
他遂感慨道:
“大宋得韩将军,幸也;得陈参军,亦幸也。”
徐秣看向张政,点了点头,道:
“得天下将士舍身相护,得国之民本,更是幸中之幸。”
张政亦点头,又道:
“徐兄胸怀,亦胜于我。”
徐秣难得这般正色地说话。
大抵是身在战场,不免更沉重些。
想当初,在江宁初识陈酿,三人萍水相逢,还一同论过学。
那时,三人俱是无功无业。
如今各有所成,却分隔天涯了。
徐秣一时心生感慨。
他只道:
“也不知,陈参军他们此时可顺利?”
张政遂道:
“他们已至秀州。参军谨慎,接下来的安排,必已胸有成竹。”
“至于咱们,”他接着道,“等待军令,伺机而动也就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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秀州的夜,很是安静。
整座城市,早已陷入沉睡。
唯有码头之上,水波晃动,隐有灯火。
人群黑压压的,悄声涌向码头。
桨声灯影中,七娘屏住呼吸,紧紧拽着陈酿的衣袖。
这般隐匿行事,莫名教人揪紧心。
陈酿反手握住她的小手,望向她面含浅笑。
像是在说“别担心”。
“酿哥哥,”七娘轻喘气,低声道,“今夜好静啊!”
☆、第一百三十章 兀令5
陈酿将七娘的小手握得更紧。
温度与力量,足以使她安心。
陈酿抬眼望向正上船的兵士。
他们身着夜行服,隐没于黑夜之中。脚步细碎且迅速,只闻得轻微声响,像是风过。
若非事先知晓,应是过眼不觉的。
他们似一团黑雾,涌向码头,涌上战船。
战船于码头排开,有些望不到边。
春风略微生寒,七娘打了个寒战。
她轻声道:
“酿哥哥,这样多的人呢!”
陈酿点头应了声。
但他清楚,这些人,丝毫不多。
八千兵士,应对金人十万大军,实在不算多。
但再多,便无法隐蔽渡江了。
况且,陆路亦需兵力阻截,以防万一。
这已是能抽调的最大兵力了。
陈酿倒吸一口气。
若说丝毫不紧张,倒也是骗人。
然而这一步,是没有退路的。
山河破碎,他们只能兵行险招,出其不意。
只能,奋不顾身。
陈酿又低头看向身侧的七娘。
她紧紧依偎着他,面色有些未知的紧绷,却不见恐惧。
只要在他身边,七娘的心便是安稳的。
陈酿忽觉心头一酸。
一介女子,跟着他上军营、听战事,跟着他四处漂泊。
亦跟着他,生死难定。
他本有太多的抱歉与愧疚。
但七娘,竟从无一句怨言。
他深深凝视着她。
那个娇生惯养,金玉蜜糖堆里泡大的谢七娘。
此时的她,立在船头,身着一件春衫,柔弱却又坚毅。
而这一切,皆是为了他。
陈酿心下一动,深吸一口气。
他牵起自己的斗篷,将她轻轻包裹。
七娘微微一怔,忽感到肩头的暖意。
她的面颊紧贴着陈酿的胸膛。
感悟着他心口的炙热,他的心跳。
七娘好似一瞬明白了。陈酿的心,也会为她而跳。
她与他之间,原不止一纸婚约。
多年的双双漂泊,多年的相依为命,像一根命运的线。
他们早已离不开彼此。
七娘藏在他的斗篷里,又在他胸口蹭了蹭,用气声道:
“酿哥哥真好。”
陈酿微微一笑,下颌抵上她的发髻。
他似耳语道:
“蓼蓼,真好。”
战船在夜里渐行渐远,已望不见码头。
空空如也的江上,唯有零星的战船漂泊。
这一去,无异于破釜沉舟。
是生是死,俱在天意。
但他会拼力一战。
拼力,护住她。
陈酿沉住神色,搂紧七娘的肩。
“酿哥哥,”七娘轻唤,“蓼蓼与你念首诗,好不好?”
陈酿点头:
“蓼蓼新作的?”
七娘应声,旋即念来:
“秋归倚树任蛩鸣,夜至扶杨煮酒清。
半剪流云思故梦,千钟花月惜平生。
飘摇皆作琼英乱,跌宕难为柏子横。
滴漏堪堪风不止,何当怜取两三声。”
原是前阵子写的,七娘是感怀乱世了。
陈酿吸一口气,将她搂得更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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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面的另一头,正是完颜宗弼的军队。
号称的十万大军浩浩荡荡,气势逼人。
但于北归路上,众军疲软,水土不服,更像是一种拖累。
完颜宗弼无心睡眠,立在船头吹风。
似乎这风,可以使人清醒。
可越清醒,他便越焦急。
完颜宗弼又向侍从吩咐道:
“加速行船!去催!”
这一夜,侍从已跑了许多回。
他心下隐隐担忧,这么些年,还从未见过四王爷如此急色。
但他不敢问,只得默默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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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出意外,天未亮之时,便能阻截先头军队。”史雄指着江上地图,摊开手比划。
韩世忠、陈酿,连同几位要紧的将领,皆围坐一处。
此时的抉择,牵一发而动全身。
不得不更小心谨慎。
“金人不擅水战。”韩世忠道,“本就水土不服,十万金兵,也多是乌合之众。于人数之上,倒不必太过揪心。”
虽不必过于紧张,可八千对十万,必须小心谨慎,步步为营。
排兵布阵,丝毫也错不得。
陈酿方道:
“诚如将军所言,咱们利用的,便是金人的不擅水战与连日疲软。”
他扫了一眼地图,接着道:
“首先,破他们的铁锁连舟。”
这是扰金人方寸,要他们自乱阵脚。
“其次,”陈酿又道,“咱们兵力不足,不可分太散。兵分两路,拦腰阻截,逐个击破便是。”
“参军所言甚是。”韩世忠道。
“算来,”他接着道,“咱们交战在即,张政与徐秣那处,亦可群起而攻之了。”
留着九王爷的军队,本是给完颜宗弼一个北归的希望。
如今交战在即,总要使希望破灭,才更能打击敌方士气!
几人沉住心神,又在地图上比划一番,商定了进攻线路。
韩世忠遂道:
“还有两个时辰,大家歇一歇,养足精神。待天亮,必定旗开得胜!”
众人应声附和,意气满满。
又一番告别,皆回船舱养精蓄锐。
“陈参军!”韩世忠忽唤道。
陈酿正掀帘子,蓦地顿住,回身看他。
只听韩世忠道:
“我家夫人梁氏说,你家小娘子,是不畏战场的女中豪杰。”
他近前几步,又道:
“待此番功成,军中庆贺,与你二人完婚如何?”
完婚?!
陈酿蓦地一怔。
韩世忠却笑了,推他一把:
“怎么?高兴坏了?人也不知反应!”
陈酿瞳孔微闪,一时真有些回不过神。
订亲是一回事,可成亲,又是另一回事。
眼下战乱连连,他此前从未想过完婚之期。
如今韩世忠骤然提起,陈酿不免心下一沉。
韩世忠憋笑,只当陈酿兴奋过头。
“可别高兴太过,误了军情!”韩世忠含笑打趣。
陈酿敷衍着笑笑,遂行出船舱。
夜风吹过,挠得他心头有些痒。
他转头看向自己的船舱,舱中依旧亮着微弱灯火。
其上女子的侧影,温和又文气。
想来,七娘正一面作文,一面等他。
陈酿的心跳像漏了一拍。
他与七娘,真是该成亲了么?
可她还那样小。
陈酿微怔一下,似乎,也不小了。
靖康那年,她初初及笄。
眼下,已十八有余了。
这个年纪的女孩子,多已出嫁。
可陈酿总当她还小,好似她永远也长不大。
永远,是那个秋千架下,花树影前的任性学生。
陈酿低头一笑。
倒是自己耽误了她。大好的年华,尽付与了颠沛流离,与这个冷冰冰的战场。
亦,付与了他。
陈酿定了定神。
待此战凯旋,他要将这些年华俱还与她。
用余生,还她一个大好年光。
正出神间,忽听一声悠长号角。
那是集合的角声。
金人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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熟悉宋史的小宝贝应该已经看出来了吧~~这段化用的著名的黄天荡之战~~~本章这首诗,其实是沐清另一部小说里的,感觉这里合适,就再用一回。
☆、第一百三十一章 破阵子1
金人战船的灯火亦幽微不明,似乎正是为了防着宋军。
但粼粼的水波,映衬着烛火,不甚明晰。
号角声还未落,只闻战鼓擂动,其声震天。
抬眼望去,高台之上,竟是韩世忠的夫人,梁氏红玉!
她一袭战甲,朱红斗篷在风中飘扬。
正一副巾帼不让须眉之态!
梁红玉双手紧握鼓槌,神情坚毅又笃定。
女子尚且如此,何况身经百战的男儿郎?
将士们颇受鼓舞,皆高举兵刃,早已压制不住心头的意气愤慨!
韩世忠扫了一眼,长剑一挥:
“冲!”
令旗随声挥舞,虽只八千精兵,却气势震天。
陈酿与韩世忠同在一条船上,便于随时运筹。
七娘则与李夷春等女兵一处,镇守着后方的船。
她跟随陈酿战场漂泊,已有些时日。可眼下的阵势,却还是头一回见。
天色渐渐泛白,将士的勇猛更显现出来。
乌压压的人群,直朝金军战船冲去。
而她的酿哥哥,正随韩将军,冲锋在前。
七娘一瞬握紧了双手。
上一回,本是胜券在握,她还不住地揪心。
此番,是凶是吉,全然一个未知之数。
七娘秉着呼吸,深蹙着眉。
若非李夷春在侧,只怕要晕了过去。
李夷春看她一眼,只厉声道:
“怕什么!史雄也在前冲锋呢!有什么好怕的?”
七娘紧咬着牙,似乎唯有如此,自己才能更立得住。
“蓼蓼不怕!”她似是自语。
李夷春又是好笑,又是好气:
“你的心性也太弱了些!若哪日陈先生不在,你当如何自处?”
七娘猛地一怔。
呸!
酿哥哥不会不在!
这个节骨眼上,不许说丧气话!
见七娘蹙眉不语,李夷春才知说错话。
不过,七娘似乎无心理论。
她掀帘望向战场。
这水上的战场,离她们不远,也不近。
近得能听清万人厮杀,能看清血肉横飞。
又远得,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
眼泪一瞬涌上来。
但她不能哭,她要待酿哥哥凯旋,笑脸相迎。
不多时,只见有兵士急急渡船过来。
船上堆满了人。
或缺胳膊少腿,或满身血渍,奄奄一息。
连带着四周的水波,都染成鲜血的红。
七娘猛地捂住口鼻,只觉满心惊惶,抑制不住。
她自然见过伤病,也帮忙着救治。
可眼前众人,是鲜血淋漓,自战场上抬下来的。
他们不仅面色扭曲,还不住呻吟狂喊。
好似世间苦难,全然齐集一身。
“老子的腿!腿呢!”
“放我回去!我要杀了金蛮子!”
“一只手也要杀!”
“一条腿也要冲!”
……
伤兵门的话越发清晰,船中女兵无不伤感愤慨。
“我快忍不住了!”李夷春急得直跺脚。“我要上战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