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船的女兵闻声,亦齐齐附和。
一时间,这艘船中的声音也大了起来。
七娘转身扫视,心下猛地一紧。
这个时候,李夷春万不可此时冲动啊!
眼下的部署,皆是陈酿的精心安排。环环相扣,相辅相成,可不能出岔子!
七娘方上前一步。
连日来,她从未如此强硬过:
“李姐姐!不许胡来!”
李夷春一怔,亦上前一步。
她身子发颤,双目瞪得发红,包着满眼的热泪。
李夷春指向送伤兵的船,高声道:
“你看看!这是怎样的死伤?我是在乱来么!”
八千精兵,火拼十万金兵,怎能不惨烈?
七娘直对上她的眼神,忽地张开双臂。
“你不能走!”七娘厉色,“咱们要留下救助伤兵!”
李夷春越发急性:
“救助伤兵,留下一半就是!”
七娘猛地摇头:
“李姐姐此时带兵前去,会乱了酿哥哥的阵法。不许去!”
“酿哥哥,酿哥哥!”李夷春急得来回踱步,“你就知道酿哥哥!”
船中亦有女兵附和:
“我们不去,若延误军情,你担待得起吗?”
“就是!”又有人道,“咱们当兵,自是为杀敌而来!”
“躲在舱中,算什么好汉!”
……
女兵们热血沸腾起来,气势竟不输男儿!
她们一步步向七娘逼近,一伸手,便能将她拎开。
七娘咬着唇:
“不许!就不许!”
“凭什么!”女兵们眼看就要闹起来。
李夷春见七娘固执,不知变通,亦想逼她一逼,望她认个怂。
谁知,七娘霎时挺直了腰板,丝毫不见畏惧。
她神情坚定,厉声道:
“就凭,军令如山!有违军令者,斩立决!”
此话既出,四下蓦地安静。
倒不是因着怕她。
只是,船中唯一身上没功夫之人,竟敢对着一群女武夫叫板!
这着实有些惊人。
七娘也不见退缩,越发见出气势。
方才渡伤兵的船还未至,又有一船伤兵正来,隐约见着影子。
这样多的死伤!
女兵们更是心急如焚。
“军令?”李夷春急色道,“军令就是赢!”
此役重要之处,船中没人不知。
若此役有误,此前的诱敌深入,阻截部署,俱是白费。
更有甚者,还会让金人东山再起!
这些道理,七娘如何不知。
但她信陈酿。
他留着女兵在此,安置伤员,自有他的考虑。
她要做的,只是替他稳住众人。
“酿哥哥自有策略!”七娘拦道,“你们不许去!”
女兵们已然开始怒目而视。
陈参军家的小娘子,怎这样麻烦?
李夷春惯了的没规矩,眼看着就要越过七娘往外闯。
七娘一把抱住她。
虽知拦不住,却不得不拼力一试!
“都吵什么吵!”忽听帘外人厉声道。
女兵们齐齐瞧去,猛地一惊。
她们忙齐齐行礼:
“梁夫人!”
七娘一愣。
梁夫人?
不正是韩世忠的夫人梁红玉么?
只见她面容姣好,三分娇态,七分英气。
梁红玉依旧一身战袍,英姿飒爽,非寻常女子可比。
七娘霎时转身,也不及行礼,忙道:
“梁夫人,不可出兵!”
梁红玉看看她,又扫一眼女兵们,忽地厉色:
“都反了么?”
女兵们一瞬不敢言语。方才的气势汹汹,早已抛到九霄云外。
梁红玉缓了缓语气,接着道:
“我知你们救国心切。但将军对于战局早有安排,救治伤兵,亦是保证将士们后顾无忧。又如何不是上战场了?莫非,你们信不过我,信不过韩将军?”
女兵们无言。她的话,似乎也有道理。
梁红玉顿了顿,抬手指向渡伤兵的船:
“还不快去!”
☆、第一百三十二章 破阵子2
七娘怔然站着,有些反应不过来。
女兵们方才要吃人的模样,直像一群猛虎。
这会子,梁红玉三言两语之间,便将众人训得跟猫似的!
七娘缓缓看向梁红玉。
在军队待了这些时日,她还是头一回见梁红玉。
她生得好美,亦好厉害。
七娘一介女流,都不免看得呆了。
梁红玉转过头,轻笑了笑:
“谢小娘子,怎如此看着我?”
七娘一怔,这才觉着有些失礼。
她方行礼道:
“多谢夫人相助。否则,陈参军的部署该乱了。”
“是我要多谢你!”梁红玉道,“你临危不乱,不似她们,见着伤兵就急。又以一己之力,拼死阻挡。自是众人皆醉你独醒!”
这可是称赞屈原大夫的句子。
七娘心下惶恐,忙道:
“诚不敢当。”
什么临危不乱,众醉独醒!
她不过是信酿哥哥罢了。
她,只信他。
愿意护住他的一切决定。
梁红玉含笑抚上她的发髻,像个长辈。
七娘微怔。这样的感觉,自别了李清照,她便再未尝过。
梁红玉望着她,道:
“陈参军有你为妻,才学胆识,皆是相配。”
七娘又一怔。
这一点,她更不敢当了。
她的诗词文章,本是师从陈酿,于才学而言,如何与他相提并论?
至于胆识,谢七娘外强中干,遇强则怂,是汴京贵女皆知的事!
七娘复行一礼,以示谦逊。
梁红玉勾了勾嘴角,倾身耳语道:
“这不是我说的,是陈参军亲口所言。”
什么?
七娘惊得不知言语,霎时红了脸。
在酿哥哥心里,他们是相配的么?
七娘深吸几口气,掌心冒汗。
“好了!”梁红玉唤道,笑了笑,“快救助伤兵去,别耽搁!”
七娘回神,忙应声。
正待行出船舱,她又猛地顿住。
犹疑半晌,七娘还是转身对着梁红玉,只问:
“梁夫人,有个疑惑,七娘想要请教。”
梁红玉审视她半晌,道:
“小娘子请讲。”
七娘抿了抿唇,方道:
“眼下,韩将军与酿哥哥皆在战场之上,生死未卜。夫人,为何还能如此云淡风轻?为何,还笑得出?”
才说罢,七娘觉着有些不对,又忙补道:
“我不是那意思,只是……”
“我明白。”梁红玉含笑道。
她深吸一口气,顿了顿:
“为何不笑呢?他们浴血沙场,保家卫国,难道是想看着咱们哭么?”
七娘愣然望着她。
梁红玉接着道:
“有时候,这笑,比哭难多了。”
说罢,她便点头示意,越过七娘行出船舱。
船舱帘边,唯余七娘一人。
她思索半晌。
梁红玉的话,似有深意,可七娘却一时想不透。
“谢七妹子!”忽闻得李夷春的声音,“傻站着作甚?还不快来帮忙?”
“伤兵这样多!你方才不许咱们上战场,这会子留下,也总该帮一把啊!”有女兵道。
七娘闻声一怔,忙应了几声,帮忙配药包扎。
…………………………………………
“王爷,抵不住了!”一金兵侍从道。
完颜宗弼紧握佩刀,神情凝重。
他独立船舷之上,四下望去,一片兵戈交织,血肉横飞。
刀剑摩擦之声、嘶吼声、落水声……
一切充斥在完颜宗弼四周,直教他不能自拔。
“抵不住,”他沉吟,又用力道,“拼力抵!”
这等怒目圆睁,情绪外露,于完颜宗弼而言,几乎从未有过。
他深蹙着眉,还带了些许的疑惑。
泱泱十万大军,为何被八千人围困至此。
竟,毫无还击之力?
想他大金国,自侵宋以来,一向所向披靡,战无不胜。
宋人无不视他们为虎狼之师,多有忌惮。
怎么此番,竟是如此惨败?
惨败?
他为何会想到这个词?
完颜宗弼打了个寒颤。
眼下战事还未结束,他怎会用惨败这个词!
完颜宗弼倒吸一口凉气。
忽而,他只觉脚下晃动,行船不稳。
又有侍从摇晃着行来:
“四王爷!不好,咱们的铁索俱被宋人斩断!”
侍从身子晃动得厉害,声音也跟着颤抖。
完颜宗弼背脊一僵。
断他们的铁锁连舟!
他不自觉地晃了两步,一手猛扶上船舷。
侍从一惊,正待相扶,却又猛地收回手。
完颜宗弼何等傲慢之人!落到需人相扶的境地,才真是颜面扫地!
他稳住身子,定了定神,方道:
“传我命令,断铁索,撤!”
“王爷!”侍从一脸惊愕。
“断!撤!”完颜宗弼厉色道。
侍从无奈,只得应声。
铁锁连舟虽稳,不至使人晕船;却也不够灵活。若要迅速撤退,必自断铁索。
而眼下的情形,韩世忠将出口堵地死死的,已成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势。
若在拼死去闯,只怕得不偿失。
…………………………………………
此战逐渐安静下来,已是傍晚时分。
金人后退,不再北上。
而韩世忠派去堵截陆路的军队亦陆续抵达。江面之上,已将金兵团团围困。
夕阳西下,落日苍茫浑圆。
夕晖撒入江面,泛起琳琳波涛。
夹杂着血腥气与未平的热忱。
陈酿负手望向金人的方向,速战速决,这样最好。
眼下,金人被围,正是谈条件的好时机。
他深吸一口气,眼角含笑,自语道:
“蓼蓼,我会带你回汴京。”
是夜,韩世忠帐内,除了痛击金兵的兴奋,更要紧的,是商议向金人提的条件。
众将领围坐一处,正言语间,忽听帐外有人报:
“金国使者求见。”
四下一愣。
韩世忠与陈酿面面相觑,神色一暗。
又耍甚么花招?
韩世忠冷言轻笑:
“哼,完颜宗弼倒是能屈能伸!”
说罢,他抬手:
“进来。”
金人使者一身金国礼服,满脸络腮胡,行动之间倒颇遵宋礼。
“金使木罕,拜见韩将军,特呈四王爷手书。”
这个木罕,竟说得一口流利汉语!
陈酿蹙眉望向他,总觉有些眼熟,却又说不上来。
“你胆子很大。”韩世忠玩味地看着木罕。
木罕垂头抬手,道:
“奉命而来,不敢有熊心豹子胆。”
侍从将书函呈与韩世忠,其上有云:
“韩将军敬启:吾愿尽还所掠人畜、财物,并献名马,以求借道渡江。”
韩世忠冷笑一声,又将书函递与陈酿。
陈酿亦跟着摇头笑起来。
他方道:
“看来,四王爷没什么诚意!”
☆、第一百三十三章 破阵子3
木罕复行一礼:
“陈参军,木罕自问,是带着满满的诚意而来。”
陈酿轻勾嘴角。
是吞噬大宋疆土的诚意么!
一时间,众人已将完颜宗弼的书函传阅一圈。
仅凭这些,想换一条生路,也太异想天开了!
韩世忠方道:
“还我二帝,复我疆土。别的,没商量!”
他语气坚定,容不得半分质疑。
连年征战,不就是为了早日光复河山,迎回徽、钦二帝,重整大宋疆土吗?
陈酿一时沉吟。
迎回二帝的话,却不是随便说的。
当今陛下以仁孝治天下,成日喊的都是“迎回徽、钦二帝”。
可于赵构心中,怕是矛盾至极吧!
一旦二帝归国,当今陛下赵构,又该如何自处呢?
让位?
甘心么?
继续做他的九五之尊?
还稳么?
木罕似乎感知到了这个信息,亦暗下神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