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将韩世忠仔细审视一番。
那是一位正气凛然,不苟言笑的将军。
与战场之上无异。
这番迎回二帝的忠心,也不知他们的皇帝如何消受!
木罕心头暗笑。
但这层顾虑,韩世忠未必不知。
可他必须这般做。
是忠,是义,更是仁。
木罕又默了半晌,特地行个揖礼,只笑道:
“韩将军,您这句‘没商量’,叫我如何回四王爷的话呢?”
韩世忠方道:
“那是你的事。”
木罕倒还自若,又道:
“四王爷的提议,虽为渡江,实则,也是为将军与大宋考虑。”
这话很是厚颜无耻!
侵我疆土,掠我财宝,还说为大宋考虑?
韩世忠有些憋笑:
“金国小儿,你这是初生牛犊不怕虎?说这样的话,不怕本将砍了你?”
“将军不会。”木罕嘴角含笑,“两国相交,不斩来使。大宋乃礼仪之邦,在下很是钦佩又信任。”
韩世忠冷笑:
“且容你一说。”
木罕又行一揖:
“若将军肯放行,人畜、财物、名马,岂不信手拈来?还物于民,百姓必感念将军的恩德。二来,……”
木罕顿了顿,接着道:
“若将军不应,一旦我国援兵至此,战局如何扭转,也就难说了。”
韩世忠亦学着他的客气:
“四王爷佣兵甚众,已然围困于此。敢问使者,竟还有援兵么?”
木罕道:
“大金疆土辽阔,援兵虽远,早晚将至。那时,将军可是什么也得不到了。”
这句话,又似威胁,又似诱惑。
韩世忠冷哼一声,不愿再与他言语。
陈酿知他词穷。
一位提刀上战场的将军,口才如何比得过使者?
陈酿方道:
“在下见使者说得一口流利汉语,像是既有研究的。”
木罕倒也谦逊:
“不敢,雕虫小技,才疏学浅。”
“大宋有句古话,不知使者可曾听过?”陈酿道。
“洗耳恭听。”木罕道。
陈酿沉住气息,道:
“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这是汉人的气节与风骨。
木罕道:
“在下听不大懂。不过,玉碎则毁,瓦全尚可盖房。想来,还是瓦全更好。”
这话倒新奇。
陈酿方笑道:
“玉者,至坚,人奉之为神物,清香以供,不敢怠慢;瓦者,至贱,身蒙尘垢,任人践踏摆布,恕酿不敢苟同。”
此话既出,木罕蓦地愣然。
这样的言论,还是头一回听闻,四下亦惊了半晌。
“好!”只听史雄道,“陈参军所言甚是,我亦愿为玉,兀为瓦。”
又有将领附和:
“宁为玉,兀为瓦!”
……
木罕四下看来,脸上僵住。
他自诩大金响当当的说客,不想今日竟被这等羞辱。
韩世忠轻笑两声,方道:
“使者,明白了么?”
木罕一脸尴尬,还欲再说些什么。
却是蓦地望见含笑的陈酿,只得将言语生生咽回。
宋人的参军,是个人物,不可小觑。
木罕干站了一阵,方行礼告辞。
临行前,只听韩世忠道:
“回去告诉完颜宗弼,就是他不愿归还疆土与二帝,本将也能打回来!这不过,是给他一个机会!”
这些话,更羞辱了!
木罕强压着气,趋步而出。
…………………………………………
又过了几日,围困之势依旧。
宋军渐渐逼近,金兵时时后退,已然到了退无可退之境地。
木罕正于完颜宗弼帐中,只道:
“王爷,如今咱们只得放手一搏了!”
完颜宗弼抬起眸子,神情见出疲惫。这还是头一回。
他看木罕两眼:
“木罕,莫非还有招?”
木罕行礼:
“兵行险招。”
完颜宗弼眼睛一亮。
果然是,天无绝人之路么?
“咱们还有援兵!”木罕道。
此话既出,完颜宗弼霎时火冒三丈。
此时的他们,哪还有援兵!
这个木罕,言语恍惚,不熟军情,真该砍了他的好!
完颜宗弼正待发怒,却见木罕气定神闲。
他道:
“咱们向宋人借兵。”
木罕疯了吗?
完颜宗弼惊得眼睛都快掉下来!
“你此时发疯,没人给你治!”完颜宗弼厉色道。
木罕含笑:
“属下且问王爷,韩世忠怕谁?”
完颜宗弼一愣。
韩世忠能将自己堵截至此,还有怕的么!
他之冷哼一声。
木罕方道:
“君君臣臣,父父子子。韩世忠怕的,自然是他们的皇帝。”
“你是说,”完颜宗弼蹙眉,“赵构?”
“不错,”木罕点头,“向他借兵。”
完颜宗弼刚提起一口气,差点没被呛死!
眼下宋金交战,别的不说,前些日子,他们还追得赵构四处逃窜。
向他借兵?
木罕果然是疯了!
木罕似乎看透他所想,只道:
“四王爷,属下没疯。”
他顿了顿,接着道:
“硬生生去借,自然不得。但咱们,若是替他解决乱臣贼子呢?”
完颜宗弼眼睛一沉,暗自思索。
惊讶的神情终是缓下来。
“战局紧张,赵构会信?”完颜宗弼蹙眉。
韩世忠本是赵构手下难得的大将,仅凭金人言语,便是心有疑虑,他竟会舍得么?
木罕遂道:
“不知四王爷可记得,这个想法,是此前九王爷提出。”
这样一说,完颜宗弼倒想起来。
他们兄弟几人议政,九王爷确是说过这话。那时只当他异想天开,众人笑过一阵,不以为意。
谁知,今日却成了破局关窍!
木罕沉了气息,又道:
“九王爷对宋廷内政颇有研习。”
完颜宗弼看他一眼,适才的惊愕与怒气,已变作零星的希望。
九王爷自幼长在宋地,从前,倒是太忽略他的言语了。
完颜宗弼方道:
“你接着讲。”
☆、第一百三十四章 破阵子4
木罕见完颜宗弼已无芥蒂,方才道:
“前日出使宋营,韩世忠提了句,要迎回徽、钦二帝。”
“他们一向这样说!”完颜宗弼冷哼。
“可他们的皇帝,未必有这个心。”木罕道。
完颜宗弼一愣,转头审视木罕。
“此前,九王爷提议留着徽、钦二帝。”木罕道,“他们是赵构的父兄,必要之时,尽可做一番威胁。赵构自即位以来,推崇仁义,总不能自己打自己的脸!”
完颜宗弼点头。
当初他同意留着徽、钦二帝,亦有这个考虑。
木罕接着道:
“为了这个‘仁义’,赵构成日嚷着接回父兄,他们的百姓信了,朝臣信了,只怕连他自己也信了。”
木罕顿了顿:
“但欲望不信。”
欲望,是人的本质。
而帝位的本质,是权欲。
赵构已在高位,怎能任人威胁自己分毫?
即便那人是父,是兄!
从前高喊迎回的口号,是因着没有迎回的可能。
喊就喊了,百姓高兴,朝臣高兴,大家高兴!
可眼下不同。
韩世忠逼得金人无路可退,迎回徽、钦二帝,指日可待。
那赵构的皇位,也一日比一日危险了!
完颜宗弼一时沉吟,只道:
“欲望,真是个好东西!”
默了半晌,他又道:
“这些,皆是九王爷说的?”
木罕行礼:
“是。九王爷身份尴尬,长日养在宋地,熟悉宋人内政。”
又是这句话。
完颜宗弼笑了笑。
九王爷不自己说出,而是通过完颜宗弼的谋士。显然,是不愿在金主面前居功。
这是向完颜宗弼示好,亦是示弱。
完颜宗弼又笑了两声:
“兄弟一场,此前未出兵相援,总觉过意不去。”
木罕方道:
“九王爷说,是真心敬重四王爷,那些事都不提了。”
说罢,他又四下看看,上前耳语道:
“四王爷再撑几日,九王爷已来信,即日趋兵相救。”
完颜宗弼猛然一怔。
这话听着耳熟。前些日子,他亦说过同样的话。
眼下九王爷的军队正被张政、徐秣牵制,又如何能来?
别是讽刺他吧?
木罕似乎看出他心中所想,只道:
“王爷放心,九王爷说,一旦韩世忠要迎回徽、钦二帝的消息传到赵构那处,他就安全了。到时,必定拼死护兄长安稳。”
完颜宗弼自是个聪明人,思索一瞬,也明白过来。
不过,此事之中,总觉有些不对。
他忽一个激灵,转头望向木罕。
他张口九王爷,闭口九王爷。纵然受人之托,似乎也太殷勤了些。
完颜宗弼捏着眼审视他,沉声道:
“木罕,跟了我许多年了?”
木罕恭敬应声:
“属下十六岁入朝,算至如今,不多不少,整十年。”
完颜宗弼嘴角勾了勾,语气寻常:
“你究竟,是谁的人啊?”
木罕闻声一愣,转而哈哈大笑起来,自得一番金人豪爽。
他行礼道:
“王爷,木罕自然是金国之人。”
说罢,完颜宗弼亦笑起来。
金国之人……
完颜宗弼是金国人。九王爷,亦是金国人!
他依旧含笑看着木罕,神情之上,比往日更为疏远。
而木罕回视,自若而恭敬。
…………………………………………
而宋营这头,将金人制得死死的,这几日倒见出些闲适来。
韩世忠正于帐中写奏疏。
他书得一手好字,瞧来也是下过苦功夫的。若无战事,只怕做个书法大家,畅游祖国山川,亦是极好。
他写罢落款,又向身旁陈酿道:
“陈参军帮我看看,言语可有不妥之处?”
陈酿到底是文臣,于此之上,更细心些。
他接过看来,原是奏报那日木罕出使一事。
陈酿又读了几行,忽在几个字前顿住。
“迎回徽、钦二帝”!
他蓦地一怔,看向韩世忠。
韩世忠换了一脸正色,神情中自有一股坚定:
“可有不妥?”
显然,他知道那句“迎回徽、钦二帝”意味着什么。
但他依旧固执地写上。
陈酿递回奏疏折子,只道:
“并无不妥。”
韩世忠反倒一惊,打开奏疏左看右看。
那几个字,分明在啊!
陈酿怎说并无不妥?
韩世忠方道:
“参军看仔细了?”
陈酿点头。
“为何不劝?”韩世忠问道。
陈酿笑了笑:
“劝而无用,不如不劝。”
韩世忠沉吟半晌,只道:
“我不是不懂人心。但迎回徽、钦二帝,是人伦,是道德。连这些都没了,咱们打这仗,恢复疆土,又有何意义?”
空有广袤疆土,百姓不得教化,俱如金人般野蛮。
那才是真正的侵略!
只要这仁义礼智信在,大宋便不会亡!
陈酿方道:
“将军是有大胸怀之人。方才所言,酿明白。”
可陛下不定明白。
对于将士、臣子而言,天下是百姓的天下。
可于身居高位之人,这天下,不过是股掌间的一盘棋局。
一旦自己掌控,再不容他人染指。
韩世忠微蹙一下眉头,又道:
“我是信陛下的。”
信他不会为了一己私利,而断送大宋国运。
身为帝王,这分气度,总还是该有的。
韩世忠合上奏疏折子,定了定神情。
陈酿亦点头:
“我信将军。”
韩世忠笑了笑,看向他,忽振奋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