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颜亦正色起来,少年的轮廓,总是额外俊朗。
他道:
“先生能教阿,已是阿的造化了。可当不起先生这样的话。”
七娘笑了笑,他眼底到底还存了分难得的真挚。
她垂眸,一时感慨:
“若非战时,或许,我会将你当作亲弟弟。”
但他是金人,金国的国主,阻止自己归宋之人。
“战争,总是令人难过的。”完颜亦叹了声。
天色渐晚,月影越发朦胧。时有云朵飘过,窗前一明一暗,提醒着滴答而过的时辰。
“不早了,先生早些歇下吧。”完颜方起身告辞。
行至门边,七娘忽唤住他:
“阿。”
他回首。
七娘默了半晌,道:
“若真到了那一日,你会放我吧?”
哪一日?
韩世忠岳飞大军压境,她的夫君来接她的那一日么?
完颜轻笑。
十年,她的心依旧捂不热啊!那么二十年、三十年,又有甚不同呢?
他抿了下唇:
“十年,已够了。”
说罢,他跨门而去,恰撞了一怀月光,清冷又凉薄。
………………………………………………
次日天刚蒙蒙亮,金宫的大殿已候着几位心腹大臣。每个人都面色凝重,不安隐藏在眼底。
完颜端坐高位,不怒自威。
“皇上,”一臣子上前,“帝师那头,可有退兵之策?”
完颜回想起昨夜,七娘案头干干净净,无甚记号的舆图,摇了摇头。
本想通过她的神情试探一番,谁知她那样防备!见着他进屋,只叠了舆图,连试探的机会也不给!
一臣子哼了声:
“她不仁,咱们只好不义了!”
另一臣子附和:
“身为帝师,一心向宋,如何能留?还请皇上早做决断!”
“请皇上早做决断!”
……
附和之声此起彼伏,完颜锁紧了眉。
决断?他们早想要要七娘的命吧!不能策反的宋俘,在群臣眼里只能是祸害!
“别动她。”完颜道。
声音不大,却斩钉截铁,容不得半点反驳。
“皇上!”有臣子一副死谏的姿态。
完颜却抬起手,神情暗了暗:
“朕自有打算。”
上朝的钟一声闷响,似这初夏的天气,烦躁又闷热。
官员们齐齐二列,仿照宋制,礼仪齐备,鱼贯而入。心腹官员们再不开口,只与群臣一起施礼。
………………………………………………
朝下总是比朝上更热闹。
几个低等的官员结伴而行,对今日朝上之事交头接耳,满脸掩不住的疑惑。
“陛下这般做,可有甚深意?”
“谁知道?圣心莫揣,咱们吃皇粮做事就是,事不关己切莫多言。”
“你说的是,受教了。”
“不过,总是太奇怪了些!”
……
不独他们,金国上下早已暗地流传猜测不绝。
只因朝上完颜开了御口。
三日后,御驾亲征,帝师随行。
☆、第二百二十八章 彩鸾归令3
越往北走,风沙越大。虽已入夏,却依旧凉丝丝的。疾风骤雨一来,营帐也跟着拉扯,叫人不得安生。
陈酿裹着披衣,被激得咳了两声。
韩世忠看他一眼:
“还病着?”
陈酿清清嗓,摇头道:
“不妨事,寻常风热罢了。刘大夫拿了几剂药,再吃几日也就是了。”
韩世忠点点头,遂不再问。
窄小的营帐中坐满了将官,近来军情紧急,多有在一处商讨的时候。
陈酿接着道:
“才有探子来报,完颜御驾亲征。看来,是孤注一掷了。”
韩世忠笑了笑:
“金人的小皇帝初登帝位不久,年纪又小,想来不大能服众。自然更在意功勋,要压一压群臣。”
史雄手肘搭在膝上,哼了一声:
“金贼小儿,敢来咱们便打得他哭着喊娘!”
“就是!”有将官附和,“他不是崇尚汉学么?咱们也教教他,什么叫擒贼先擒王!”
话音刚落,帐中一片哄笑。
十年的光景,眼前有史雄这般的老将,亦有后起之秀。老老少少眉间英气逼人,自有一番意气风发。
十年蛰伏,这一回总该一鼓作气了!
陈酿扫了眼四下众人,似乎唯有自己静如止水。擒贼先擒王纵然是好,可他心中还存着一分忧心。
探子的话,像是只说了一半。
只听帐中又有人道:
“魏大将已快马加鞭,想来,下个关口便能与咱们汇合。到底是陈大人的计策好,咱们这群武夫真当刮目相看。”
陈酿方道:
“社稷之事,不敢怠慢。虽说咱们多有胜算,魏大将此来,总是更稳妥些。”
众人连连称是。
一时颇有热血,又纷纷告辞,各自练兵去。
陈酿见众人皆行出,才要举步,却是韩世忠唤住他。
“先生留步。”他说罢,自一番沉吟,像是有话要说。
陈酿回身,只静静待着。
适才众人拥在一处,闹哄哄的。眼下一瞬皆去,又有些过分安静。
韩世忠向前行了几步,道:
“完颜御驾亲征……这……只是其一。”
陈酿目光微滞。果然,还有其二。
韩世忠接着道:
“方才人多口杂,怕贸然说了,对先生不大好。故而,让探子隐了半句。”
陈酿与韩世忠共事多年,他从来不是这般吞吞吐吐之人。这般反应,想来是真遇着了棘手之事。
陈酿心下忽而一沉,似乎已猜到几分。
完颜年纪虽小,但用兵用计甚是诡谲。他所用之计,与陈酿相关,又令韩世忠难以开口的。
除了她,还能是谁?
七娘如今落入金人之手,是否会利用她做些什么?
陈酿心头咯噔一下,微微踉跄一步。
“先生?”韩世忠蹙眉。
陈酿缓了缓呼吸,只道:
“其二,是否是帝师随行?”
韩世忠默了半刻,叹道:
“先生高才。”
七娘的身份早不是秘密。虽有许多好处,却也难免被有心之人利用。
一旦完颜以七娘威胁,陈酿必定进退两难,落个里外不是人。
这倒并非最要紧的。
此势若成,陈酿不稳,难免受人猜疑,军心自然就不稳。
而军心,却是最要紧的。
可威胁这等下流行径,完颜身为一国君主,当真敢做?说到底,这也是他的声名。
“先生,”韩世忠道,“谢夫人她……哎,想我也是看着你们成亲的,只是国难当头,还望先生……”
还望先生国事为重,当断则断?
陈酿紧闭着唇,闷咳了两声。
“先生的病还未好?”韩世忠又近前一步。
陈酿抬了抬手:
“不妨事。将军,学生是大宋子民,自做该做之事。”
韩世忠一声叹息:
“你明白就好。”
陈酿点点头,又道:
“完颜行事太诡,既是这般境况,咱们须得防患于未然。”
“先生有计?”
“魏大将那头,或许要换条道走。”
陈酿说罢,凑上前低声道了些话,便又行出营帐。
不知何时,天上已盖了层层乌云。大风呼啦啦地吹,衣袍黄沙卷做一处,兵士们急急奔走,无不忙着收衣收柴。
空气有些闷,陈酿又咳了两声。他抬头望天,瞧来,应是有场雷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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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间的草丛轻微晃动,但此时无风。草丛间发出悉悉簌簌的声音,似在行走,但一步一步,都极其谨慎。
嗖!
忽一支利箭飞过。还不及看清,草丛间已然渗出一大滩血迹。
马蹄咯噔咯噔过去,长矛在草丛间挥了挥,挑出一具尸身,原是一头红毛狼。
红毛狼已然断气,眼睛却还闪着绿光。
“大将!”来人高举长矛,其上挂着红毛狼,“大将好身手,是狼!”
打猎的人都知道,狼是最为谨慎,也是最不易猎的。
不远处的男人们定睛瞧了,霎时间一片欢呼。他们接着兵士打扮,行在前头的,正是魏大将。
有人笑道:
“才打了一只虎,这又是一匹狼,虎狼之师不过如此!”
魏大将长身魁梧,皮肤黝黑。他轻勾一下嘴角,道:
“打猎是打猎,打仗是打仗,万不可掉以轻心!尤其西南山多,恐有埋伏,还是谨慎些的好。”
一众兵士齐声道了句“是”。
几人将新打的红毛狼捆了,方继续行路。才行不到一里,便听身后传来急促的马蹄声。
“魏大将,魏大将留步!”来人策马狂奔,手中高举卷轴,“韩将军有令!”
魏大将调转马头,速速接过卷轴。军情紧急,自是一刻也不敢耽搁。
他看了一回,方道:
“改换路线,从金贼后方围堵?”
为蒙蔽对方,临时改换路线也是军中常事。莫不是,金贼对他的动向已有察觉?
来人道:
“是陈大人的计策。倒不是金人之故,只是烦魏大将顺道救个人。”
“谁?”魏大将不解。
来人四下看看,压低声音,只递上一副肖像。
“是位故人。陈大人说了,魏大将看后自明。”
说罢,他递过肖像,返身离去。军情之事来去匆匆,半刻也不敢延误。
至前头安营扎寨,魏大将方打开肖像。
图上正一位十**的小娘子,眉目之间倒有几分熟悉。肖像旁一排蝇头小楷,有云:
烟云十年,可识祁莨是谢娘?
祁莨!
魏大将一瞬晃神。这个名字,十几年没听到了。
那个太学之中,娘里娘气的小祁莨。
☆、第二百二十九章 彩鸾归令4
?魏大将紧握着那幅肖像,思绪里的那些事,远得如前世。那时没有魏大将,他只是太学一位普通的学子,魏林。
魏林又看向手中的肖像,确是祁莨的模样,只是年岁大些。
他认得祁莨的时候,祁莨不过十三四的年纪。算来,如今也年近三十了。
“谢娘……”他喃喃念着陈酿写的字,低头笑了笑。
那时一同入学的,确有两位小娘子,是谢家七娘子与朱家二娘子。一时风光无两,轰动了整个汴京。
小娘子们入太学自是隔着屏风,课堂上从来也见不着面貌。
不想,竟是与自己混了许久的兄弟!
若不是陈酿传来这幅肖像,他或许这辈子都蒙在鼓里。
十年前,陈酿的夫人谢七娘子被俘北上,这是众所周知之事。想来画上也是十年前的年纪。
为魏林握着肖像,又笑了两声。
有意思!这个陈酿在太学时就有意思,如今更有意思了。
他定是怕只提七娘,魏林嫌他儿女情长,不愿去救人,故而将“祁莨”的名号搬了出来。
其实他也明白,七娘在完颜亶手上,确实太危险了。不独七娘自己,对大宋军心的稳固,亦很危险。
人是一定要救的。
救了人,他与韩家军两面夹击,金贼没了威胁倚仗,自然只有挨打的份。
不过,救人又岂是那样容易的?金贼摆明了拿七娘做筹码,必定多有防备,不得不好生计划一番。
………………………………………………
自打送了肖像与魏林,陈酿便整日整日地坐立不安。原本风热引了咳嗽还不曾痊愈,这会子倒更厉害了。
他才吃过药,有侍从收了碗去,恰遇着史雄进来。
史雄望着药碗,蹙眉道:
“要不让刘大夫换个药?吃了这些时日,却总不见好,也不知是个什么缘故!”
陈酿笑了笑:
“史大哥倒成医者了。”
说罢又咳了两声。
史雄摇摇头,也拿他没办法,只道:
“我听韩将军说,你让魏大将去办那件事?”
陈酿点点头,又拿起桌上的舆图推敲。
史雄又道:
“既有人去办了,你怎的还坐立不安的?”
这是怕他影响病情。正行军打仗,陈酿身居要职,若身子垮了,可不是好玩笑的!
“到底有些担心,也是人之常情。”陈酿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