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夫人听了,却觉着不妥。她向谢诜道:
“七娘也不小了,还是女先生教导稳妥些。”
谢诜点头道:
“夫人所说也有道理。只是,哪位女先生教得了她?夫人若不放心,我寻个熟识的先生便是了,只当作长辈,也是无妨。”
“老爷心中有打算,我自是听你。”大夫人温和而顺从。
“那我便上朝去,夫人辛苦了,快回去歇下罢。”谢诜道。
“老爷快去,马车已候了许久。”大夫人只催促着。
五郎心中暗笑,难得父亲没罚他板子,过会子找王绍玉喝酒庆祝去。
谁知谢诜才行至门边,忽顿住了,只自语道:
“似乎忘了什么?”
屋中三人皆不言语,心已提到喉咙。
谢诜一拍脑门,猛吓人一跳,原是书案上起草的折子落下了。待他走后,五郎才松一口气。
却听顺子在门外道:
“五郎,大老爷昨夜备了板子,说你私带七娘出府的事还是要有告诫,让你自己去院子里领罚!”
“什么!”五郎讶异得紧。大夫人与七娘也只能给他满脸的同情,再无其它。
大老爷瞧着虽好说话,时时一张笑脸,可却是笑里藏刀,罚起人来自是说一不二的。故而,他叫领罚也只得乖乖去,从未有人敢违拗。
☆、第五章 相见欢1
五郎在床上躺了几日,归根结底,那几板子也不该全打五郎的。
七娘心中过意不去,日日都来陪他。好吃的,好玩的,也只管往五郎这里送,还一味地卖乖说好话。
五郎虽是养伤,几日下来,好吃好喝地伺候,人却胖了几斤。
王绍玉前些日子不敢来,怕被问起起带七娘出府之事,更加添乱。
这日,他估摸着此事已过了,便巴巴地往谢府来。绍玉换了件月白菱花直裰,外边罩着银狐裘袄子,翡翠簪子横插头上,俨然一位玉面郎君。
他虽是年幼,却自有一番风流姿态。
五郎院里的腊梅极好,远远便闻着香味飘然。绍玉随手折了一枝,便往五郎暖阁去。
本以为五郎挨了板子,是副狼狈模样。谁知一进屋,却见他哼着小曲,悠然自得,一面还吃着时令果子,好不快活!
“几日不见,竟愈发自在了!”绍玉唤道,手里拿着花枝把玩。
五郎见他便道:
“每回来都要折花,等哪日园子秃了,看七娘不寻你算账!”
“算什么账?本是折与七娘的。她人呢?”绍玉笑道。
“喏。”五郎朝书案处努了努嘴。
只见七娘着一件鹅黄刺绣短袄,挽个家常的宜春髻子,淡妆素抹,面若桃李,端坐在书案前抄书。
她难得这样安静,从前见惯了她骄纵的样子,如今这般温婉可爱,倒叫人多生几分怜惜。
绍玉默默走近,把花枝阁在她面前。
七娘却只拂开,轻声道:
“三郎别闹。”
绍玉一脸莫名其妙,怎么七娘也能静心念书了?
五郎笑道:
“母亲罚了《论语》,七娘帮我写呢!左右是一同闯的祸,我挨了板子,是写不得了。好在咱家蓼蓼好手好腿,能替五哥分忧。”
绍玉白了他一眼,向七娘道:
“七娘,别理他!我帮你写。”
七娘只道:
“谁帮他来?”
绍玉仔细一看,原是一阕《南乡子》,其上写着“观雪梅寄卞大娘子”:
大雪掩寒塘,人影凄凄烛影长。
不待旧时双燕子,惶惶,闲步徘徊又几行。
寻问纸鸳鸯,那处风流似卞娘?
蜜蜡滴成连理树,残香,我与梅花两断肠。
绍玉指着五郎大笑,原是五郎自做多情。
七娘兀自理了理词稿,向绍玉道:
“你这枝梅花甚好,替我一同带给卞大娘子去,便说是五郎送的。”
绍玉接过,对着梅花与词稿端详了一阵,只笑道:
“这是什么缘故?”
“那日在承德堂,我弄脏了卞大娘子送他的袍子。人家礼虽轻,可情谊重,我左右也得赔份情谊不是?”七娘看着五郎。
“五郎也忒小气了!”绍玉笑道。
五郎也觉过意不去,只赔礼道:
“好妹妹,早知你有这份心,我还同你闹什么?你大人大量,都是五哥不好,你可万万别和我计较。”
七娘笑道:
“得了吧!一提起卞大娘子,你便是这副熊样子!”
三人正笑着,却见帘外进来一素衣少妇。
她不施脂粉,只描了双眉,梳个堕倭髻,髻上正插一把象牙金箔篦子,再无其他,素绫袄子与暗花罗留仙裙亦浅淡得紧。
丫头打了帘子请她进来,又忙上了茶,瞧着,她在谢府是极受尊重的。
只听七娘与五郎齐齐唤了声“大嫂”。
绍玉恭敬作揖道:
“仪鸾宗姬。”
来人原是仪鸾宗姬,赵梓姝。她少时嫁与谢家大郎,性情极是和顺,颇得公婆喜欢。
只是自大郎战亡,她伤心许久,哭坏了身子,如今寡居谢府已许多年了。
照理说,身为宗姬,身份贵重,早该由皇帝另指一门亲事了。偏她情愿寡居谢府。
为着此事,从前还传了不少闲话。皆说谢府留宗姬守寡,是自私轻狂。
七娘记得,自大哥去后,大嫂也不爱脂粉,也不喜热闹了,便一直是这副寡淡的模样。
偏在汴京谢府这样的繁华之处,显得愈发清贵难得了。
仪鸾宗姬莞尔一笑,行了万福,只道:
“王小郎君也在。家中不必拘谨,同他们一般,唤我大嫂便是。莫不是你在王家也唤你嫂子‘仪平宗姬’?”
“大嫂,是我拘束了。”绍玉笑道,“我家大嫂昨日还提起您,说过些日子来瞧您。”
她瞧了瞧五郎,哪里有养病的样子?她只道:
“五郎的伤如何了?原是我前日病了,并不知晓,昨日遇见二郎,才听他说起。”
“五哥皮糙肉厚的,大嫂诚不必担忧。”七娘笑道,“倒是大嫂,可大好了?”
七娘说话有趣,仪鸾宗姬亦掩面轻笑:
“已无碍了。见着五郎还能玩闹,我也放心了。只是七娘不大听话,听二郎说,父亲要给你请位正经先生。”
七娘一下子便没了兴致,只撅嘴别过头去。
正此时,却听王绍玉向她道:
“外边的人如何能教你?我来给你做先生,如何?”
七娘与惊,忽拍手笑起来:
“虽是荒唐,我也乐意的!”
五郎也笑起来:
“如此,我便给七娘做书童去!”
仪鸾宗姬摇摇头,只笑道:
“如今玩笑愈发不正经了!你们三位若日日凑在一处,读什么书,咱家还不翻了天?此番之事,怕是王小郎君也有份吧?”
“大嫂别取笑我了!”绍玉挠挠头,有些不好意思。
几人说笑一阵子,见五郎身子无碍,仪鸾宗姬便回房了。待她去后,七娘忙至绍玉身旁,上下打量。
她轻声道:
“给卞大娘子的词,你藏哪里去了?幸未被大嫂瞧见。”
绍玉得意一笑,从五郎枕下抽了出来。
五郎可惊呆了,瞪着眼直道:
“三郎何时放的?我竟不知!”
七娘接过词稿,往五郎头上猛敲一记,得意笑道:
“你若能见得,大嫂岂不也知晓了!”
五郎忙护住头颅,只道:
“说话便说话,敲我做甚!”
“罢了罢了!”绍玉笑道,拿过词稿,“我送信去!若讨得卞大娘子开心,七娘敲你几记,又算个什么?”
“那是!那是!”五郎只不住赔笑。
☆、第六章 相见欢2
自七娘写了那阕《南乡子》,五郎便日日盼着上元节,好去与卞大娘子相见。
汴梁城的上元节最是热闹,平日里幽居深闺的小娘子们倾城出动,细致装扮。
她们头戴蛾儿、雪柳、玉梅,手提花灯、塔灯,三寸金莲满地游走,笑语盈盈,终日不绝。
百姓还可于宣德门前分饮圣上钦赐的金瓯酒,圣上带领宫嫔于城楼上观灯,风花雪月,与民同乐。
城中亦不设宵禁,足足闹上五日。宫中寻了能工巧匠打造的机关灯,亦在城中展出。
机关灯身型硕大,其上瀑布山水如真实一般,灯中假人亦能嬉戏舞蹈,行走自如,好似在琉璃宫殿中,如梦如幻。
把式人也都在这日耍起来,变戏法、傀儡戏、猜灯谜……
通宵达旦,好不尽情。更有欢会的男女,结伴而行,执手游玩,也并不稀奇。
好不容易盼到上元节,七娘一大清早便装扮起来。
王绍玉亦早早来谢府等她,原是五郎、绍玉、七娘相约去相国寺逛庙会。
自然,这样的日子,有五郎带着,大夫人亦不会不许,况且谢诜亦约了她逛去。
不多时,七娘已装扮毕了。只见她身着牙红缂丝狐裘褙子,内搭织金软缎交领小襦,下系一条文绣院的花鸟碧色云锦裙。
那双鬟髻上垂了金缕雪柳,耳上坠一对宫灯流苏耳坠,颈上挂着金锁多宝璎珞儿。
这般华美可爱,一见便知是高门大户家的小娘子。
五郎正来,见七娘已装扮毕,也不及夸赞客气,只催促着二人走。
绍玉与七娘哪个不是贪玩的?三人也不带丫环小子,便忙手拉手地往外去。
正至七娘门外,却见谢家八娘子谢菱在此。
她小七娘几月,稚气却少些,倒是个小美人坯子。
谢菱下巴尖小秀气,唇角微翘,眉眼中透着股精明。平日里,她是最听话懂事的,不似七娘时时惹祸。
今日谢菱着了一件雪青妆花锻褙子,行动时鎏金步摇轻晃,倒是个窈窕淑女的模样。
她见着七娘,忙行了万福,道:
“七姐这就要出去?”
“是啊!往相国寺逛庙会去!听闻海棠开了些,又新来了些古玩摊儿。”七娘笑道。
谢菱点点头,却也不走,也不说话,只看着七娘。
七娘方知她心意,故而邀约:
“菱儿可要一同……”
话还未毕,却听五郎道:
“蓼蓼!快走啊!夜里还早些回来陪婆婆呢!”
“婆婆……”不待七娘答话,五郎和绍玉便匆忙拉着七娘走,只余谢菱一人不顾。
待出了府,七娘摇摇头,遂向五郎道:
“婆婆今日宫里去,自有淑妃姐姐陪着,你哄她作甚?不过是顾氏惹人厌些,五哥何必这样对菱儿?”
“她母亲不是好人,她日日跟着,能学着什么好?那下作模样,蓼蓼你少理她些!”五郎有些不耐烦。
“我瞧着菱儿可怜,”七娘道,“好歹她是你妹妹,也总该和善些。”
五郎瞥了七娘一眼,嗤之以鼻:
“她也配?蓼蓼,我只你一个亲妹妹!”
绍玉忽笑起来:
“为着她也能争这许久?不过是个小女子,五郎忒认真了!哪里值得?”
还不待五郎说话,七娘便直直瞪着绍玉:
“我亦是小女子!你别成日和我一处!”
她刚说罢便自顾自朝前行去。
绍玉才知说错话,霎时慌了神,一面追着,一面不住朝七娘作揖:
“七娘七娘!你听我说啊!为着你我便是死也值得的!大过节的,可别恼我了?”
七娘猛顿住脚步,回过头看着他,却还是气呼呼的。
绍玉自是慌乱,也顾不得什么,忙抓起七娘的手往自己身上打,只道:
“不若你打我几下,可能消气么?”
七娘“噗嗤”一笑,抽回自己的手,背在身后。
她只向绍玉嗔道:
“呸!谁要打你了?懒得理你!”
七娘别过头去暗笑。
绍玉见她不恼了,也放下心来,笑道:
“你不理我?我却要日日理你哩!”
“好不正经的话!”七娘回身拉着五郎,“五哥,你看他!”
五郎低头笑笑,只道:
“你原也知羞的。人家如何了?可不是时时护着你么?得了!快走吧,还逛庙会么?”
三人一路说说笑笑,打打闹闹着,到底孩童心性,也忘了方才的争执,便往相国寺去了。
且说谢府这处,三人去后,只余谢菱一人在此。
她只望着满眼的白雪,房檐亭台,心中难过。母亲身份低微,她自小亦不受重视,唯有听话懂事,搏个温婉贤良的名。
到底不似七娘,是大夫人亲生亲养,即使爱好嬉笑,玩闹无礼些,也不会有人真怪她。
而谢菱只得日日专心女红,诗书上亦比七娘用心许多。
五郎向来看不上她,老夫人偶尔见上一面,夸赞她几句,便已是难得,哪里还敢如七娘一般闹?
她拂了拂一旁枝桠上的新雪,瞧着那三人远去的身影,只含着泪,倚在树边默然啜泣。
琉璃世界,茫茫白雪,似乎天地间唯她一人。
“这大雪天的,谁在那里?”
忽听得有人说话,谢菱忙揩了眼泪。
那人却已至她身旁,只扶着她的肩,道:
“可不是八娘么?”
谢菱抬起头,来人原是父亲房里的陈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