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本是江南酒肆家的女儿,因着通文墨、善诗书,颇得谢诜宠爱。加之她性情柔和谦卑,老夫人也很是喜欢。
只是红颜命苦,她所生的三娘谢蔓一出生世便没了,五娘谢荇亦在幼时夭折。
只余一个四娘谢菀,前些年嫁给了薛太医。闻说今夜是要回府归宁的。
陈氏见着谢菱似哭过的模样,怜惜道:
“这是怎么了?白白的却哭起来?”
谢菱只摇摇头,笑道:
“想是风迷了眼睛。”
陈氏望了一眼七娘的院子,又向谢菱笑道:
“便是有委屈,大过节的,可不许哭了!”
谢菱点点头:
“陈姨娘要出门么?”
“大夫人同老爷兀自逛去了,嘱咐了今夜老夫人和你大嫂进宫的事。你四姐菀娘与薛姐夫说今夜送灯来,六娘与你王姐夫也说要约着去看灯!还许多事需备着,这会子还忙去呢!”陈氏转而又道,“我瞧你母亲一人在房中,安静得很,你可去陪陪她?”
谢菱低头笑了笑:
“母亲总嫌我吵闹。既是四姐与六姐归宁,我帮姨娘打点去,可好?”
“那些繁琐家事,小娘子娇贵得紧,哪里做得来?”陈氏笑起来。
谢菱心道:七姐姐才是娇贵的小娘子,自己哪里是呢?她只道:
“万事也没有天生便会的,想来是姨娘嫌菱儿愚钝。”
“八娘子是要折我的寿呢!我是盼着你来,又怕你母亲怪我。”陈氏道。
“不打紧的,菱儿念着姨娘的好。”谢菱一双水灵的眼睛只看着她。
陈氏瞧她很是懂事,轻抚她的发髻,道:
“小娘子好学也是好的,家中琐事,总归是要会。日后到了夫家,父母有光,便劳小娘子贵体了!”
谢菱俯身作一万福,便同陈氏去了。
☆、第七章 相见欢3
而七娘一行三人却在街市玩得不亦乐乎。
街上吃的、玩的早摆满了。行人悠闲自在,娘子郎君们打扮皆细心装扮,或是往庙会去,或是随意入家酒肆饭庄。
大些的酒家皆养了歌舞艺人,早晨起便曲笛笙箫,终日不绝。更有杂耍艺人,花样颇多,孩童最是喜欢。
三人一路上吃这买那,才用过酒糟丸子,又想着芙蓉糕儿。刚转过街,又买了玛瑙珠花、珊瑚臂钏、碧玉绦儿、鲁班锁儿。
还未至相国寺,王绍玉手上已提得满满。这会子气喘吁吁,早后悔没带个丫环小厮。
五郎也有些看不过,向七娘笑道:
“你收敛着些!什么好东西没见过,偏在街上丢人!”
七娘不以为意,只道:
“市井之物自有它宜趣之处,家中与宫里亦是没有的。”
“这话我赞同!”绍玉提着东西向七娘道,“七娘你看,那个糖人眯着眼指着人乐,也有趣得紧,我买给你可好?”
七娘顺着他的眼神瞧去,拍手道:
“果真有趣!我要我要!”
绍玉忙买了给她,七娘接过,拿糖人对着绍玉,笑道:
“三郎!看!他指着你笑呢!”
三人皆笑起来。五郎看着绍玉,取笑道:
“你愿意帮她拿物件,怪不得那糖人笑你,你这左提右提的模样,可笑可笑!”
绍玉倒不在意,只笑道:
“我瞧着七娘这架势,哪里还到得相国寺?不若往潘楼街去,拣些精致物件,差人送回府里,晚些时候去听卞大娘子的新曲,罢了邀她同观花灯去?前些日子卞二娘子病下,想来如今也好了,一并瞧她去!”
五郎拍手叫好,早盼着了!七娘却上下打量自己,只道:
“上回是郎君装扮去的,如今‘谢郎’乍作了‘谢娘’,是怎个意思?日后出门,怕是招摇了!”
“这也不妨,只在前头簇锦坊买一身现成的便是。”绍玉道,“他家原也给宫里制衣的,衣料花样皆是时兴样子,想来也入得你谢家娘子的眼。”
“三郎穿衣向来讲究,你说好,我自是信得过。不似五哥,只在见卞大娘子之时,才穿得人模人样!”
七娘语罢,同绍玉皆笑得前仰后合。
“也就是年节下,你们也敢取笑我了!”五郎说着便向绍玉捶去。
绍玉腰间一躲,忙跑开。五郎也紧追不放,只见二人追打嬉戏,如在自家一般,行人见着好笑。
恰遇见几个认得的小郎君,唤了几声,还玩笑一通,二人方才止住。
正此时,却见七娘已从簇锦坊出来。她玉带束发,一袭梅花绫月光袍子并皂靴,便乍作了俊俏小郎君模样。
只是手里捧着精致铜炉,越发显出娇贵气来。
那几个相熟的小郎君见着,乍然一惊,汴梁城中何时出了这样的人物?
一人打量着谢蓼,只笑道:
“哪里来个粉面小郎君?”
只见他着天水碧浮花暗绫直裰,白玉线绦儿束腰,织银金箔雪锻带束发,簪一枝新生海棠花。
恰见着,便是一副常问迹花街柳巷的浪荡子模样。
绍玉忙将七娘护在身后。五郎只道:
“我家远房兄弟罢了!”
其他几位小郎君也都瞧着她。
七娘只躲在绍玉身后,她虽是爱闹,却也少见男子,见着那浪荡做派,多少有些畏惧。
“小郎君躲着作甚?”那人道,“既是润郎的兄弟,也叫咱们认识认识!”
说着便要伸手拉七娘。绍玉一把打下他的手,厉声道:
“收起你那些做派!”
那人一时不知所措,却也不在意,只笑道:
“王兄弟这是作甚?又不是小娘子,何至于这般护着?”
五郎见着不妥,只陪笑作揖道:
“乡下孩子,没见过世面,世兄见笑了!”
那人这方收了手,瞧了七娘几眼,又绕有兴味地看了看绍玉。
他遂负手笑道:
“想来是不熟识的缘故,日后多聚着玩笑,也就不拘谨了。”
那人说罢便领着一行人告辞,路过七娘身旁时,还故意顿了顿。
七娘又往绍玉身后躲了些,狠狠低着头。那人笑笑,唱着曲儿便去了。
七娘只窃窃地偷瞧,心中还有些怕。
待那群人走远,七娘方从绍玉身后出来,却还拉着他的袖子。
她问向五郎:
“那是甚么人?这般无礼!”
五郎摇摇头:
“他是鲁国公的孙儿,赵廷兰。你若去问卞大娘子的姐妹,没有不知他赵郎的。说来,他与咱家宗姬嫂嫂还沾着亲呢!”
“凭他是谁?敢对七娘动手动脚!”绍玉一声冷哼。
五郎看着七娘,只道:
“也怨不得人家!七娘一副小郎君打扮,人家自和她称兄道弟!”
“呸!”七娘瞥了五郎一眼,“谁是他兄弟!鲁国公府也不比从前了,我瞧着,便是后人浮浪无能,白败了家底!”
“这会子神气!方才谁躲在三郎身后,大气也不敢喘?”五郎学着七娘的样子,躲在绍玉身后。
七娘也被这模样逗乐了,只道:
“五哥只管欺负我,我同卞大娘子告状去!”
又是一番玩笑,这才到了坠花楼。
坠花楼是汴京城里数一数二的妓馆,平日里便是歌舞升平,座无虚席的景象,更别道今日上元节了。
此处早已满客,热闹得紧,却见卞二娘子卞苍在门边。
只见她着青缎袄子,菱花暗纹裙;学着前朝女儿模样,在眉间贴了金箔花钿,颇觉俏丽。
她在门边托腮坐着,三人心下好奇。
五郎惦着脚,悄声过去,凑到她耳边:
“你盼着谁?”
卞苍猛的一惊,直往五郎身上捶:
“冤家!平白地吓唬人!怎的恁早来?”
“见你盼着便来了!”五郎戏道。
“谁盼你来?”卞苍轩眉看他,兰花指儿挽个花儿叉在腰间,“那是我姐姐!连日不来,看她不恼你!”
不待五郎接话,她瞧见绍玉,忙作万福问好:
“王郎也在!快些进来,进来!”
三人便随她进了坠花楼。只见雕栏玉砌,帏帐漫垂,时花拥簇,裙带穿行。
还有金瓯玉箸,杯盘摇曳琳琅,叮叮入耳,颇似奏乐。更有笑语轻盈,胭脂眉黛成群,步摇飘飞,金莲婉转。嬉笑怒骂掷百万,一眸娇嗔值千金。
因着上元,其中亦挂了各色灯儿,花鸟成群,鱼龙戏舞,故事灯连环,白蛇灯、龙女灯、梁祝灯……不再话下。
☆、第八章 相见欢4
七娘也算开了眼,上回来此,直往卞大娘子处去,哪里见得这般热闹?
她只四处张望,满眼看不尽的灯火繁华。
卞苍瞧她模样,自笑了笑,只道:
“这位小郎君敢是头一回来?”
七娘不及反应,还是绍玉道:
“他是五郎族弟,原也来过一回,恰遇着你病了。”
“原是谢郎!”卞苍忙作万福,“听红菱姐姐提过许多回,不想年纪轻得很。”
七娘忙扶她起来,自作一揖,学着五郎的样子,道:
“小娘子有礼。”
卞苍又笑她一回,便往楼上行去。
一路皆是她熟识之人,这个郎君,那个娘子,往来招呼,八面玲珑,左右逢源。
七娘心道:好个百伶百俐的小娘子,偏生在这地方!若是在公侯王府家,上下照应,料理家事,自不比旁人差。
思索间,已至了卞大娘子处。
卞苍叩门道:
“姐姐,五郎来了!”
卞大娘子正对镜梳妆,闻得卞苍话语,忙命侍儿举着后镜,自是一番端详,方道:
“且请进来。”
侍儿开门请四人进来坐,又张罗了一番茶点果脯儿,香煎小饺儿,菱粉香糕儿,便去内室请卞大娘子。
卞大娘子又磨了半晌,方自卷了珠帘,款款而来。
见着她来,七娘煞是一惊!比之上回初见,倒愈发见标致了。
她也不直出来,只倚在帘子边,四下望了一番。隐约见她一副窈窕姿态,挽个积云髻子,腰间拿玉绦儿束了。
待走近些,只见她一双杏眼,秋水流波,新月弯眉别样颜色,直入云鬓,纤纤韵致,不可说也。
又见绛唇新点,粉面初匀,十指儿鲜笋般捻着白绫挑线月光裙。正个粉嫩嫩,白净净的玉人儿。
三人见她,皆起身作揖,卞大娘子亦道了万福。
五郎请她身旁坐,她娇娇恰恰拉卞苍一同坐下,又吩咐侍儿摆了茶具,与三人点茶吃了,并不与五郎过话。
七娘见她点了梅花傲雪图,因想起那日一阕《南乡子》,遂打趣道:
“大娘子点得这茶,倒叫我想起前日读的一阕词来。别的也罢,只一句好。”
“愿闻其详。”卞大娘子道。
“词曰:我与梅花两断肠。”说罢却笑起来。
绍玉亦想起来,亦同七娘笑在一处。只丢五郎与卞大娘子,羞在那里不说话。
卞苍却不知其中缘故,只道:
“你们自说自笑,打甚么哑谜?偏我不知!”
卞大娘子羞嗔道:
“谢郎心细,休要取笑奴家!”
“也不是取笑你,”绍玉道,“这几日五郎家中看管得紧,不曾来看你,可他心里却是记挂着的。你只问谢郎便知。”
卞大娘子只敷衍笑笑,道:
“腿长在他身上,一双嘴儿由你说,来不来的,与我甚相干?”
五郎一听,却是急了,只向卞大娘子道:
“你这人,好好与你说话,白白的怎又恼了?”
卞大娘子只不理他。七娘忙来安抚道:
“不哄你的!那夜从你这里回去晚了,他母亲罚他抄了一夜书。次日他父亲又知了,恁打下几十扳子,在床上将养了好些时日。不怪他不来,实在是身子不方便。”
卞大娘子闻言,忙的起身上下打量五郎:
“怎还挨了板子?可伤着哪里?多将养些时日便罢了,急赶着来做什么,我还当真恼你不成?”
她说着便已红了眼,只背过身径自抹眼泪。
卞苍眼看着将劝不住,只向她姐姐道:
“不是我说姐姐,他不来时你望穿秋水,日日盼着;这会子他好容易来了,你又同他闹!现下又哭个甚么!”
五郎见她娇声啜泣,梨花带雨,心中尤是不忍,哪里又怪她了!
他只道:
“已大好了,没甚么妨碍!不信你自瞧瞧?”
众人都笑起来,卞大娘子回身嗔道:
“呸!黑心下流的!板子打在哪处,也瞧得么?”
“好姐姐,我口里没个遮拦,且饶了我罢!”五郎只兀自作揖。
原来五郎年轻,并不常于风月场上往来,又是世家子弟,嘴里口里向来干净。
尤其对着卞大娘子,自是心下尊重,真心爱慕,哪里有过污言秽语的调笑?原是急了,才说出那话。
卞大娘子遂破涕为笑,也无甚计较了。
卞苍见她笑了,心下机灵,遂拉过她手并五郎的手,合在一处,只道:
“这便对了!好容易见一回,和和气气的才是。”
那二人才羞得坐下,一处说话,与从前一般亲昵。
卞苍只照顾着绍玉与七娘,圆滑来去,莫不周全。她听卞大娘子说过,知七娘爱饮青梅竹叶酒,又唤侍儿筛了两盅,与他几人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