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娘年幼,又是女子,才饮两盏便带了酒色,粉面透出红来,倒是比胭脂好看的颜色。
卞苍瞧了她一番,只自语道:
“谢郎若是女儿家,倒比咱更得韵致。”
五郎一心在卞大娘子身上,哪闻得这个?还是绍玉隐约听见,怕露出马脚,忙夺下七娘的盏儿,只道:
“你又吃不得酒,快罢了吧!”
只见七娘微醺模样,一双眼儿惺忪迷蒙,玉腕拖着粉香腮,束发的玉带搭在溜肩上。
她只由绍玉撤了盏,也不说话。绍玉惯见了她平日娇纵模样,如今这青梅竹叶酒,泡软了她的性儿,泡化了她的脾气,倒真见着几分柔情。
只那生来便带的娇贵气,与平日无二。
见七娘醉态俨然,卞大娘子遂道:
“谢郎有些醉了,不若去内室歇息片时?”
“不要紧,过会子便好了,”七娘摆着手,“不好唐突大娘子的。”
“你才几岁?没那些忌讳的。”卞大娘子伸手牵她,“来,我带你去!”
五郎瞧她模样,亦道:
“卞大娘子也不是外人,你将息些。夜里出去若受了风,恁害头疼。”
七娘遂点点头,由卞大娘子带着去了。
卞大娘子长她四岁,高出半个头来,正是二八好年华,只她内室却不比外边富丽热闹。
一挂素帛帐子,案头一盏青纱蝉翼灯,文房四宝莫不齐全。
她又打起帘子扶七娘躺下,锦灰褥子并丝织软枕,床铺亦素净得紧。只枕下半压着本杜甫的集子。
七娘拿起定睛看了看,向她道:
“娘子好读杜子美?”
“不过是看着认几个字,”卞大娘子道,“不敢在小郎君面前卖弄。”
七娘随手翻了翻,书中竟全是卞大娘子作的注。在那句“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旁,见她注道:广厦桃源,镜花水月。
七娘不大懂,举着集子,指着那处道:
“人家皆说他胸怀天下,娘子这注,我却读不大明白,镜花水月?”
卞大娘子接过集子收好,扶她躺下,笑道:
“不过随心写写,哪有什么意思?小郎君吃醉了。”
七娘还欲问,却听外边五郎在唤,卞大娘子遂打下帘子去了。
☆、第九章 相见欢5
七娘又翻了一阵子卞大娘子的集子,便晕晕乎乎睡去。待醒来时,已是傍晚。
窗外人群愈发喧闹起来,各式花灯在夜间游走,比白日更绚烂辉煌。打扮入时的娘子郎君比比皆是,满街欢声笑语,永夜不绝。
五郎与绍玉闹着要同去看灯,卞大娘子遂进来唤七娘,只见她睡痕尤新,懒散坐在床头,倚着白瓷枕屏。
卞大娘子扶她下来,又重新帮她束了发,只望着铜镜笑道:
“谢郎容貌,倒生得像位小娘子。”
七娘一惊,故作玩笑,只道:
“我本堂堂男儿,大娘子莫要取笑。”
只见五郎在帘外,戏谑道:
“他在家中排行小,爱同姊妹们一处玩,养得娇贵些。”
七娘白了五郎一眼,卞大娘子笑道:
“我瞧着,谢郎却比五郎温润些。”
五郎讪讪笑笑,玩闹片刻,几人便同往灯市去。
元夕佳节,灯市如昼。方至街上,七娘便闹着买灯,五人至一家灯铺,皆各自挑了。
卞大娘子与五郎挑了对皱纱嵌宝蝴蝶灯,卞苍挑了红锦鲤鱼灯,绍玉看了许久,只随手拿了盏麒麟瑞兽灯,七娘则一眼看中一盏绢帛掐丝莲花灯。
那盏莲花灯,看着虽素净,只那纹理脉络皆是一丝一丝掐出来的,精致得紧。
一行人正往宣德门看烟火去,五郎与卞大娘子携手走在前面。
那二人你侬我侬,软语嬉笑,好不浓情!想来,世间男女平日少有相会,自是盼着那来之不易的“人约黄昏后”。
只是卞大娘子比不得寻常闺阁女子,她与五郎常来常往,总是见得多些。
但在这般的夜晚,也难免牵动情丝柔肠,好似久别重逢,恨不得二人揉作一人。
绍玉与卞苍、七娘行在后面,不时看着前面那二人发笑。
街市上的人又多又杂,拥挤纷纷,绍玉只一面行去一面护着七娘。
卞苍见了,只酸道:
“到底是谢郎娇贵,奴家这副糙皮囊,便是弱女子,哪有个兄弟姐妹护着?”
绍玉只笑笑道:
“你只不骂人便好,哪里需他人相护?”
“王郎好没意思,白白的又打趣奴家!”卞苍嗔道。
七娘见卞苍模样,知她是真性情,方道:
“我自小身子弱,原是家里嘱咐了三郎。他倒是个不解风情的,我来护着小娘子。”
说着便拉起卞苍行去,直往最热闹处凑。
绍玉只得在后面追,一面唤:
“七……谢兄弟,你们慢些,当心挤着!”
待走得远些,卞苍只悄声向七娘笑道:
“这个王郎怪得很!你正经哥哥不曾管你,偏是他事事管束!”
七娘心下一慌,忙解释道:
“小娘子这话!想来,你我一处,怕是他想跟着娘子,便拿我做托辞罢!”
“果然么?”卞苍睁大眼看着七娘,又自语嗔道,“没心气的!”
卞苍回头瞧了瞧绍玉,他正挤着人群过来。她低头一笑,便道:
“看他着急,我去寻他。谢郎在此处等等?”
说罢,卞苍便逆着人群寻绍玉去。七娘个头小,早已望不见卞苍,亦忘不见绍玉。
她只管随着人群走,看看这个,玩玩那个,倒乐得自在。
七娘行了一阵子,灯红酒绿拥围着倒有些乏了,遂转入一小巷歇息。这才惊觉,她与绍玉他们已失散多时。
她方才玩的痛快,不管不顾的,这会子倒猛然怕起来。只是街上鱼龙混杂,她攒着袖口,又不敢喊,只惦着脚焦急地瞧,掌心早渗出汗来。
从前在家中,也听闻过年节下拐带妇女孩童之事,这巷子黑漆漆的,四下里也少有行人,直叫人毛骨悚然。
拐子也罢了,好歹是个人,若是遇着鬼……
七娘越想越怕,只得趋步前行,一面环视左右,留心动静,只盼早早回到人群中,好教五郎、绍玉寻到她。
她急急往前去,只听身后大喝一声:
“站住!”
七娘猛地顿住,也不敢回头,只不住揉搓着腰间的绦线。
“谁在那边鬼鬼祟祟?”闻得那人靠近,七娘揪紧了心,忙紧闭了眼。只听那人道,“这不是谢五郎的兄弟么?”
七娘疑惑,忽一转身,差些撞上那人。待她定睛瞧了,原是白日里遇过的。正是鲁国公家那浮浪孙儿,赵廷兰。
他身后自跟着一群纨绔子弟,看着便不像是正经清白的小郎君。
七娘怕他,转身便要走。他只一把抓住七娘的手,笑道:
“小郎君莫走!敢是我得罪了你?”
七娘忙挣开,低着头别过身去。
“你怎么怕我?”赵廷兰负手笑道,“润郎和王郎呢?可是走散了么?”
“不关你事!”七娘有些薄怒。
“方才想着邀卞大娘子观灯,说是同五郎去了。”他又靠近了些,“定是只顾着卞大娘子,忘了兄弟!街上杂乱,我带你寻你哥哥去,可好?”
赵廷兰依旧一副笑吟吟的模样。
七娘怯怯地抬起头,才看他一眼,便又低下头去,只道:
“不要你管!”
赵廷兰像是听了什么笑话,笑道:
“你这人,好没意思!我见你是润郎兄弟,年纪又小,怕你出事才说了这许多话,你怎么不识好人心?”
七娘见他无赖,瞥他一眼:
“谁信你来?”
“罢罢罢!”赵廷兰摆摆手,“兄弟之谊我已尽到了,你若出事,润郎也必不怨我!”
他说着便要走。七娘见他欲走,此处岂不又只她一人?
她心下害怕,忽而唤道:
“你……你当真和五哥要好?”
赵廷兰回头笑道:
“何止润郎?你家渭郎也是顶要好的!”
谢渭是谢府二老爷谢宪之子,家中排行老四,是七娘的堂兄。
七娘不常与他一处,偶尔见着,他倒也殷勤周全,只是没什么志向,在族**个闲职罢了。
七娘见赵廷兰信誓旦旦,又时时友善微笑,也渐渐放下戒备来。
此时她急于寻五郎他们,自然也顾不得许多,只道:
“你带我去寻五哥他们,可不许骗我!”
赵廷兰见她已然应了,遂拱手道:
“我的好兄弟!你们在何处走失?咱们回那处去,他们眼下怕也急坏了,定会回来寻你。”
七娘摇摇头:
“只是记不大清,街上人多,行着不觉便散了。”
“不妨。”他道,“想来你也乏了,不如去酒楼吃些东西,我让人去寻润郎,寻到便带他来接你?”
☆、第十章 相见欢6
七娘想不出别的法子,只得随他。赵廷兰伸手想牵七娘去,七娘不待思索,猛退后一步,只把手背在身后,到底还是防着他的。
赵廷兰笑笑,道:
“你可跟紧我,别又散了。”
七娘点点头,一脸不情愿地跟着他。
五郎和绍玉那里早已急得发疯,只一眼不见,怎就走丢了?绍玉不住自责,怎就由她去了?怎不拉着她?
到底不该不带丫头小子的,家中已说过许多回,偏他们几个不听,还瞒着家里。
卞苍心下更是过意不去,原是自己有意撇开谢郎,如今走散了,鱼龙混杂的,哪里去寻?
卞大娘子只宽慰五郎道:
“你别急,好歹是个认路的小郎君,不定已回去了。”
绍玉急得焦头烂额,也顾不得思索,只道:
“七娘哪里认得什么路?”
“七娘?”卞大娘子不解,只同卞苍面面相觑。
绍玉一时恁住,五郎瞥他一眼,忙道:
“是‘七两’,我这弟弟生来身量轻,体质弱些,才得了这名。正是如此,才多担心些。”
绍玉深吸几口气,便道:
“咱们着急也不是办法。五郎和卞大娘子由御街往宣德门去寻,我与卞二娘子在回坠花楼的路上看看。大娘子说的对,不定他已回去了。”
“可要人往谢府去瞧?”卞大娘子道,“若是他家去,也便放心了。”
五郎摆摆手,心道:她这副模样,必不敢回家的。他道:
“咱们先寻。”
说罢,便分开寻去。一路上人群穿梭,灯影蒙蒙,笑语嘈杂,直叫人心烦。
且说七娘这厢已同赵廷兰在酒楼。赵廷兰唤了一大桌的酒菜,七娘却是分毫不进,只托腮望着窗外,一心盼着五郎他们的消息。
赵廷兰见她一直心神不宁,遂筛了一盏酒儿递与她,只道:
“去年春日的桃花酿,你尝尝?”
七娘回过头看看那酒,用琉璃盏儿盛着,飘了一两片粉白花瓣,着实可爱。
她心道:赵廷兰虽是纨绔,若论风雅之处,到底不俗。怎奈自己酒量浅。
她只摆手道:
“生受你了,我吃不得酒。”
赵廷兰笑笑:
“方才见你时,便闻着酒气,怎说吃不得?”
七娘狡辩:
“哪来的酒气?”
“自是坠花楼的青梅竹叶酒,”赵廷兰身子向前一探,嗅了嗅,直看着她的眼,“是也不是?”
七娘一惊,僵直着身子,别过头不看他,只自语道:
“当真是个酒博士么?”
赵廷兰笑笑,只把盏儿向她推些。七娘见那桃花酿着实清澈可爱,又芬芳香醇,只看着咽口水。
赵廷兰道:
“只一小盏儿,不碍事的。莫不是怕王三郎的管束?”
七娘一听这话,霎时红了脸,只瞪着赵廷兰,拿起盏儿便道:
“谁怕他来!”
说着便饮下一盏,又要了一盏。
赵廷兰见她这般豪饮,忙阻止道:
“你慢些,容易醉的!只吃一盏儿便罢。”
七娘不胜酒力,已然有些醉意。她看看赵廷兰的酒盏,只道:
“呵!如此佳酿,你亦满饮此杯,凭何管我!”
赵廷兰心道:还当他是谦逊推辞,原来这般经不得,一盏便醉了,偏还贪杯。
他夺了七娘的酒盏:
“过会子润郎来了,见你这副模样,可不是又算在我头上么?”
“呵呵!”七娘笑起来,“你怕什么?老鲁国公也管不住你,你自由自在,随心所欲,有什么可怕的!”
“你不自在么?”
“不许上街,不许吃酒!不许这个,不许那个……”七娘瞥他一眼,“哪比得你自在?”
“你我又不同。”赵廷兰自笑道。
说罢,七娘又夺回盏儿,饮了一回。她望着盏中花瓣,忽有兴致,遂赋一阕《女冠子》道:
“桃夭桃笑,入醉分明窈窕,尽承欢。佳酿湮红玉,香腮晕粉团……”
七娘思索一阵,一时想不出下句。恍惚间,却隐约听得后桌一人自语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