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年岁去,空做酒中仙。梦醒荒凉处,咽辛酸。”
七娘一恁,分明是接自己的《女冠子》!
自己的词热闹应景,偏那人接来凄凄楚楚的。又恰在年节下,没博个好意头,她自是不乐意的。加之她平日本就骄纵,此时酒劲亦上来,越发犯了贵女的脾气。
她也不转身看那人,只冷声道:
“不会接便别接,什么破词?偏惹人不快!”
那人笑了笑,自饮了一盏,道:
“兴之所至,我说我的罢了!”
七娘起身,有些生气,直对着他背影道:
“那是我的词!哪个许你接了?”
只见那人气定神闲地饮酒,与四周的喧闹有些格格不入。
那人年近弱冠,一副穷书生的模样。他一身月白布衣,发髻半束,头戴儒巾,再无其他。只是他气韵间透着股冷清与傲然,大抵是恃才傲物的。
闻得七娘言语,那布衣少年蹙蹙眉,似乎不愿多起争执,遂起身拱手道:
“污了尊耳,是在下唐突,小郎君别在意。”
待他放下手,七娘方瞧清楚。
那人颇是清俊,不似赵廷兰的浮浪,亦不似五郎、绍玉那般富贵气,那是她从未见过的傲气。
他身上的直裰已然洗得发旧,腰佩无甚坠饰,只一个精巧的绳结。便是这般一穷二白的模样,却显得高高在上。
七娘一霎时被震住了,酒也醒了一半。
他的清高似乎是骨子里带来的。细思起来,他方才的词,文采立意皆在七娘之上。或许这便是所谓“腹有诗书气自华”,即使身着布衣,亦不会叫人看他不起。
七娘忽而有些莫名的自卑。她低头看了看,除却这一身织金镂玉的装束,自己还有甚么比得过人家?
方才不虚心求教便罢了,她却还借着酒劲撒泼,到底是辱没身份,不识好歹的。
她学着小郎君的模样回作一揖,道:
“方才多饮了两盏,得罪了!那首词,尊驾是在我之上的。”
那人亦作揖道:
“小郎君谬赞,不过一番性情,且各自饮酒吧!”
那人说罢,七娘不及反应,他却又坐下独自饮酒,并不大把七娘放在心上。
☆、第十一章 相见欢7
七娘是大夫人最小的孩子,自出生便是万千宠爱,老夫人与大老爷自不必说,兄弟姊妹哪个又不多让她几分?
纵使母亲严厉些,也总是太过在意的缘故。绍玉待她自是百依百顺,连赵廷兰也是千般殷勤。
偏偏此人不同,似乎,她从未入他的眼。
七娘初有些生气,可见他风姿清朗,淡然处之的模样,却也只剩得些落寞。
赵廷兰见七娘低头坐下,也不说话,只笑道:
“不过一介穷书生罢了!谢兄弟置甚么气来?”
七娘看他一眼,叹了口气,自语道:
“咱们也没什么可傲气的……”
赵廷兰看她一眼,自筛了一盏酒,只自嘲道:
“本就无甚可傲气,不过是世人多担待些!我这样的,书读不好,名声亦不好听,还总遭人嫌,傲气什么?”
七娘知他是说方才在小巷中的事,忙解释道:
“我并非嫌你!此为实话!只是你名声着实不大好,我有些怕。”
“怕还同我吃酒?”
“你虽非君子,亦不是小人。”七娘道,“众目睽睽的,却怕你来?”
赵廷兰忽举起盏儿哈哈大笑起来,这谢小郎君看着年轻不经事,内里却是个明白的。
他只道了句“谢兄弟知我”,便一饮而尽。七娘不甘示弱,亦回敬一盏。二人推杯换盏,好不自在,只是转眼看方才那人,却早已无踪。
酒楼里,歌姬成群地穿梭,莺莺燕燕,软语呢喃。又听得一歌姬弹唱客人新度的曲牌,新鲜有趣。
方才还不觉,此时只闻得管弦四起,一派昼夜笙箫的景象。文人墨客一时兴致,也在帐子、栏杆上作诗题词,再唤了歌姬吟唱。
那时上元节,女子好穿月光衣,插琉璃梳。座中满目浩然洁白,玉质晶莹,映衬着点点月光,叫人不知天上人间。
七娘为这风雅倾倒,从前五郎与绍玉跟着,虽也由她任性,到底顾忌着小娘子的身份,总也谨慎些。
如今她借着酒意,身态翩然,满盏满饮,丝毫无所顾忌。
七娘恣意看着这眼前的一切,汴京城的繁华热闹尽收眼底,她已然痴了。
家中年节时也热闹,再好的珍馐美酒,再妙的歌姬舞姬,又怎么没见过?只是朱门之内,处处约束,纵然锦衣玉食,哪比得外面自在?
七娘又饮了一盏,举杯道:
“赵哥哥,筛酒!干!”
赵廷兰见她那不醉不归的架势,也不拦她,却自筛了一盏,笑道:
“我今日便舍命陪君子!谢兄弟,干!”
二人正酣畅淋漓,饮得尽兴,周遭莺燕皆不在怀,唯酒不尽。三杯两盏,赵廷兰竟也有些头晕,七娘却越发来了兴致。
说来也巧,五郎几人正被赵廷兰的人领着过来。猛见了二人模样,煞是讶异!
绍玉忙扶起七娘,她早已烂醉如泥,倒在案几上,由他扶着。
绍玉瞪了赵廷兰一眼,便对七娘道:
“咱们回家。”
却闻得七娘囫囵喊着:
“赵哥哥,干……”
五郎亦看不过,纠起赵廷兰的衣襟便要动手。
赵廷兰的朋友知他是谢家郎君,也不敢拦,周遭之人怕惹祸上身,皆避之不及。眼见五郎正抡拳,差些打到赵廷兰脸上。
卞大娘子忙上前阻拦:
“快些住手!吃醉酒的人,教训他也无济于事!五郎是盼着闹大么?”
“赵家小子把我兄弟灌得烂醉!他才多大,哪经得起这些酒?”
“你是要闹到尊府去么?”卞大娘子劝道,“赵郎君随性惯了,想来也不是有意。若不是他,怕是现下也寻不得谢郎!方才路上不是说要谢他么?如今却又这般!”
五郎冷哼一声,用力推开赵廷兰,便也去扶着七娘。
赵廷兰一个不稳,踉踉跄跄,带碎一地杯盘。那皆是汝窑青瓷,颇为可惜,旁人无不扼腕。
五郎却冷眼看着,只厉声向七娘道:
“喝什么喝!还不快回去!”
说罢便丢下几张交子,自作杯盘赔偿,便扬长而去。
七娘醉得一塌糊涂,哪里还记事?待清醒过来,已近次日午时。
她只觉头脑昏涨,身上也有些酸。待看了半晌,青绡帐子、铜镜妆台、女红笔墨尚在,这才知是自家闺房。
昨日的事,她已然全忘了,只是神思昏昏,见阿珠、琳琅侯在帘外,一时舌燥,唤了声“水”。
那二人闻声,忙伺候她将温着的醒酒茶饮了。醒酒茶味苦,七娘才饮一口便推开去。
“甚么东西?”
阿珠只摇头道:
“娘子还说呢!快些饮了去,昨日烂醉,偏要它才好。”
七娘讪讪,也只得饮了。琳琅伺候她起身,一面只道:
“我的小祖宗,还是安分些罢!昨日不是王三郎周旋,怕已举家知晓了,娘子日后还如何做人?这一辈子怕也毁了!”
七娘见琳琅满脸忧心,也渐渐忆起昨夜之事。
她软软抬起玉臂,揉了揉太阳穴,只觉酸胀无力,娇娇慵慵被扶至妆台前,还有些恍然。
如今想来,七娘愣愣的,也觉心有余悸。与陌生男子吃醉酒,放在何处理论也是不体面的。
她虽得父母兄弟的偏爱多些,也断不该出格至此。从前同五哥、绍玉闹闹也便罢了,此事若被父母家人知晓,又岂是抄一夜书可以混过的?
只是七娘年岁尚小,琳琅方才所说“一辈子都毁了”的话,却是不大明白。
她抬头看了一眼琳琅,若是事发,怕是这一屋子的丫头也留不得了,白白连累她们。
七娘正兀自出神,却听得外面报:
“五郎来了。”
七娘一时揪紧了心,五郎边进边道:
“可是你家小娘子醒了?”
听得门外环月的声音急急拦道:
“五郎慢些,我们娘子梳妆呢!”
五郎哪里理她,直闯了进来,见七娘直直坐在妆台前,猛黑了脸。
“七娘!”他沉着声音,是从未有过的严肃。
七娘自知犯了错,哪里敢转身,只羞愧地垂下头。五郎摆摆手,阿珠、琳琅便也出去了,屋中只余兄妹二人。
☆、第十二章 相见欢8
二人皆默着不说话。同赵廷兰吃酒固然是七娘的不是,可弄丢七娘的错,多在五郎和王绍玉身上。
五郎心中自是不好受,他忽深作一揖,道:
“五哥对不住你!”
七娘一时慌神,本以为要遭受训斥,却不想五郎来了这一出。她慌手慌脚忙将他扶起:
“五哥这是做什么?蓼蓼做错事,累及五哥和三郎担待。婆婆、父母那里,可有为难?”
五郎摇摇头:
“昨夜都慌了,只避着周嬷嬷,将你直送进屋子,同母亲说是你玩累了先歇下。且那时家中人多,都不大顾得上你我。”
七娘点点头,放下半颗心来。
“说来,你是如何遇着赵廷兰那登徒子的?”
见五郎恨恨,七娘也是一愣,便将昨夜的事一五一十说了。
“哼!”五郎冷哼,“日后见他一次打一次!”
“五哥!便罢了吧!”
七娘羞愧难当,心想自己当日做小郎君打扮,也难怪人家劝酒。
况且赵廷兰不过是看着浪荡些,却并未对自己不尊重,想来也不是那等奸邪之徒。
再者,此事若真闹起来,哪家占理还不定呢!鲁国公府虽不足为惧,到底伤的是自家体面。
五郎看了看七娘,只一脸不甘。事关七娘名节,他如今也只得吃下这一记闷亏,可这梁子也算是结下了。
“小娘子,”忽听得帘外琳琅唤道,“五郎屋里的顺子来请,说是五郎有客来。”
“五哥有事?”
“你好生歇息,昨夜已叫阿珠她们焚了重香,酒气早没了。过会子上母亲那里用饭,可别叫瞧出端倪来。”五郎嘱咐道。
“知道了,五哥快去吧。”
五郎一出七娘的院子,便见顺子侯在门外。五郎一拍顺子脑袋,只道:
“狗才,甚么客人?装神弄鬼!”
顺子见五郎气闷不快,也不耽搁,道:
“是王家三郎,说是别叫七娘子知晓。”
“这会子又躲着七娘了!”五郎自语道,便见王绍玉去了。
王绍玉自昨夜回府,心中一直不安。想来也是自己未看顾好七娘,那时若跟紧些,哪里还容得赵廷兰来?
他思前想后,挨了半日,只觉没脸见七娘,又担心得紧,这才上五郎这里打听。
才见着五郎,他便趋步上前:
“七娘如何了?可是吓坏了?酒可醒了?”
“你闭嘴!”五郎心中本就不顺,被王绍玉一连串地问,更是心烦,理也不理他,便直往屋里走。
“谢润你站住!”绍玉也喝一声,“不就是忧心谣言么?昨夜临走,我已托卞大娘子拿些银钱封了在场人之口,只当两家小郎君闹事,也没人乐意传什么!”
五郎猛地回头:
“当真?”
“赵廷兰那孙子被你打了,自不会到处宣扬。我只是怕七娘她……”
“七娘自知做过了,如今也后怕,你得空去看看她吧。”五郎道。
“她可是怨我?”
“七娘什么人你还不知?看着神气,内里也是柔弱的。方才还同我说连累三郎担待,咱们左右是一处混大的,你对她的好,她心里都明白。”
王绍玉听这话,也安下心来,一刻也等不得,直往七娘那里去。
上元夜的事后,七娘和五郎都安分了许多。
大夫人听闻五郎这些日子都在家读书,虽是高兴,心下也难免奇怪。
后来五郎回过神,心中对卞大娘子却是感激得很。当日若非她拦着,事情不知要闹到什么地步!
到那时,七娘的闺誉也全然毁在他这个好五哥手上了!
那日王绍玉去瞧七娘,二人自是冰释前嫌,其实本也无甚嫌隙,原不过是绍玉关心则乱。
他倒是不理卞二娘子了,不是她丢下七娘,七娘哪里会失散?只是那些个风尘女子,怎会有世家子弟的周全?
七娘这样的小娘子,原也不该与她们一处混的。想来,也总是他王绍玉的不是。
七娘闷了几日,却是有些坐不住了,又想着出去玩乐。只是有了前车之鉴,五郎哪里还肯带她?
她闺中长日无聊,竟也和丫头们常说起那日的奇遇。琳琅稳重怕事,也只是敷衍,倒是阿珠听得起劲。
“娘子说,那鲁国公的孙儿不像好人,怎又跟他去了?”阿珠抓着七娘问。
七娘得意笑笑:
“我也不是傻的,那小巷漆黑,若真有坏人该如何?他也只是看着浮浪些,明知我是谢家郎君,想来也不敢做什么。况且酒楼那地方,人来人往,人家不过请我吃酒罢了!”
“娘子吃不得酒的!”琳琅一边分茶一边道。
“可不就醉了么!”阿珠笑起来。
“死丫头,如今敢打趣我了?”七娘捶了阿珠一下,“你简直不知他多有意思!他认得好些奇怪又有趣的人,更是个酒博士!与咱们家的兄弟皆是不同呢!”
“我的天!”琳琅双手合十,“咱们府上的小郎君也没那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