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便是那样的才好呢!”阿珠戏道,“逗得咱们小娘子开心。”
“越发口没遮拦了,这话也好混说的?”琳琅道。
阿珠吐了吐舌头,朝七娘瞧了一眼,便看小丫头熏衣裙去了。
好在七娘只当二人拌嘴,也不大明白话中深意,到底年轻,哪懂得甚么男女之事呢?
环月正打了帘子进来,见着七娘在家,只道:
“上元节已过了好些日子,方才我见着八娘子学里去了,娘子怎么还在家中?咱们总不好叫张夫人等着。”
七娘撅着嘴不理她。琳琅看七娘一眼,笑笑向环月道:
“前几日你不家去么,这会子一忙,我倒忘了说。大老爷做主,说咱们七娘不必跟着张夫人学了,要寻一位正经的先生呢!说是南方来的,我算着,这两日也该到了。”
环月也笑起来:
“我说呢,怎么一提上学娘子就变脸?原来这是关窍!想来那先生惯教男子,不定教咱们七娘做个女状元呢!”
这话听着不正经得很,倒是引得七娘发笑。
琳琅见她笑了,也知她不过闹闹贵女的脾气,并不是真恼,遂道:
“到底是大老爷看重娘子,此番的先生比不得张夫人,娘子也千万在学业上多用些心才好。大夫人还说了,虽说不跟着张夫人学,针织女红亦懒怠不得,到底是要会的。”
“知道了!”七娘瞥了她一眼,“婆婆妈妈的……日后还做绣娘不成?”
七娘是朱夫人小女,自然养得娇些,平日也舍不得让她在针线上多费神。府中本也养着十来号绣娘,哪就真要七娘做这些了?
不过是学得精致些,日后到夫家也有体面。汴京贵女大抵是如此的。
☆、第十三章 接贤宾1
正说着,琳琅便拉着七娘起身梳妆。
原是朱夫人吩咐了,让七娘午饭后去她那里见客,需穿得正式文雅些。
七娘原想午后拉了八娘逛园子去。想来她一个小娘子,见不见客又有什么要紧?那些夫人娘子们,她是最不耐烦应付的,偏母亲总叫着她。
七娘至妆台前落座,一时屋中丫头弄粉调朱,拣金捧玉,忙而不乱,也是惯了的。
琳琅先拿桂花油给七娘梳头,在头顶挽了同心髻,嵌宝绸带垂在脑后,一把玳瑁宝石梳横插髻上,中心一颗红珊瑚娇俏可爱。头上两边又添了对玳瑁镶金的小蝴蝶,精致得紧。
环月也不闲着,替她敷粉描眉。
七娘年纪小,又自小生在富贵金玉堆里,模样自然是好的,只薄施粉黛便出落得画中玉人一般。环月又拿朱色和檀色调了,替她点唇。
忽闻得一阵幽微香气,原是阿珠领着小丫头们,带了熏好的衣裙来。
今年梅花极盛,老夫人便着人制了香给七娘熏衣。寻常薰衣的香料虽是名贵,到底少了份心思。哪似这,行动间花香细细,自有一番韵致。
七娘瞧了那衣裙,点点头,几个大丫头便伺候着她更衣。
内里的软锻牙色小衣拿金线攒了满地折枝花,又见下系一条茜色挑线裙,洒了泥金梅花纹样,倒应和着衣上的梅香。
裙带盈盈一系,压了个翡翠禁步,外又罩件艾绿窄袖小袄,是时兴的八宝纹。再戴了串珊瑚璎珞,更显得光彩照人了。
七娘对镜自视,果是个娇贵的小娘子,她对自己的模样感到满意,便转身朝屋外行去。
只听琳琅忙向丫头们道:
“快!娘子的斗篷、手炉!快些!”
“来了来了!”
只见阿珠与环月,一个提了绾色斗篷,一个捧了紫铜手炉,伺候七娘出门。
阿珠向来不稳重些,因是去朱夫人处,便留她在家,只琳琅与环月陪着七娘。
刚至朱夫人院门,便见金玲候在此处,见了七娘就迎上来:
“娘子可算来了!大老爷与大夫人等着呢!”
七娘一愣:
“父亲也在?”
“可不是!”金玲边走边道,“客人亦来了,大老爷看重呢!”
七娘心道,本当来人是哪家的娘子夫人,可如今父亲也在,莫不是男客?若是男客,又怎会在内院?
敢是亲戚么?可若是亲戚,一家子娘子郎君,又岂会只叫她?
不待七娘思索,金玲已领着她进屋,琳琅与环月留在外边。
她只见父母端坐于上位,一旁果是坐了个男子。
七娘目不斜视,恭恭敬敬向父母行了万福。虽说她平日里淘气,外客面前却也自有一番大家闺秀的气度。
到底是见过世面的孩子,若是小门小户的娘子,忽见陌生男子,早手忙脚乱躲避不及了。
朱夫人微笑着点点头,只道:
“金玲,带小娘子下去更衣。”
“是,夫人。”
一时,七娘已去了斗篷出来,禁步清响,通身的锦衣流光,通身的大家气派。
大老爷方笑道:
“七娘,来,见过你的新先生。”
七娘朝那处望去,便见了个布衣郎君。
他头戴儒巾,约摸弱冠年纪,周身自有一股冷清与傲气。七娘只觉面善,一时却想不起。
“先生万福。”七娘行礼道。
原来这便是新来的先生。按着父亲的性子,还当他请了个老学究来,谁知竟是位年轻后生。
那后生先朝七娘作了一揖,又向谢大老爷与朱夫人作揖,只道:
“大人抬举。不过读书闲暇,勉强带着小娘子认几个字,当不得一句先生。”
大老爷笑起来:
“酿儿啊,到底是你拘谨。本是一家子亲戚,也确不必如此,只千万莫纵了她才好。”
亲戚?七娘不解地望向父亲。大老爷捋捋胡须,走下来,将七娘带到那后生跟前,向她道:
“他是你陈姨娘娘家的侄儿,日后你跟着他念书。”
“小生陈酿,见过谢小娘子。”他又作一揖。
七娘心道,这人时时行礼,未免太迂了些。只是他气度坦然,倒并不叫人生厌。
七娘方回了个万福:
“谢氏七娘,见过陈小先生。”
原来那陈酿本是上汴京备考的,正是次年的省试。只是他姑姑陈姨娘在此处,倒不好不来拜访。
想来从前姑姑最是疼他们兄弟的,自姑姑出嫁,也常有书信往来。来时大哥特地嘱咐了,说是来看看姑姑。多年不见,也尽一尽他们兄弟的孝心。
陈家在南方开了个小酒肆,原算不得什么体面人家,当年陈姨娘嫁入谢府,自是一门有光。
那时谢府虽不比如今显赫,到底是官宦人家,总多几分体面。
陈酿那时还小,对谢府也只是耳闻,知是朱门大户,却不想这般富贵,只看眼前这谢七娘便知一二。
她不过一个十来岁的小女孩,可这通身的穿戴,又岂是寻常人家可比?
只怕卖了陈家的酒肆,也抵不得她身上一尺绫罗。再看她眉目样貌,行动间颇有仪态,想来定是养得极娇贵的。这又不知是多少人自小伺候着了。
“陈小先生?”大老爷忽笑道。这个女儿果是古灵精怪,添了个“小”字,这先生不像先生,亲戚不像亲戚的。
“父亲!”七娘撒娇道。
谢大老爷一副慈父模样,摸摸七娘的头,向陈酿道:
“酿儿,你看她可教得么?”
“虎父无犬女,小娘子见着是个有灵气的。”陈酿道,“只是不知小娘子如今读什么书?”
“去年才将女四书都学了,如今正学些唐诗。小时还学过《列女传》。”七娘道。
“都是些闺秀该读的书。”陈酿笑笑,又道,“小娘子可背得一二?”
背?七娘一时心慌。从前嫌读书无趣,功课也少做,哪里能背得?
她倒也坦然,只俯身一福:
“学生愚钝,并不曾背来。我又不同先生一般考科举,读书不过是明理,大是大非,想来也不是背出来的。”
七娘这会子倒显出官家闺秀的骄矜与任性来。
陈酿听她如此说,颇是满意,他向谢大老爷深作一揖:
“小娘子天资聪慧,假以时日,才学必不输男儿。”
“好好好!”谢大老爷一时大悦,“小女的学业便托给你了。”
朱夫人见大老爷开心,心中也高兴,只是难免嘱咐一句:
“学业固然要紧,针线之事也不得落下,到底是小娘子,知道么?”
“知道了,母亲。”
如此一见,陈酿也算是认下七娘。
罢了,大老爷便叫七娘回去歇息,准备过些日子上学,倒与陈酿聊了许久,还留他用饭,瞧着颇是看重。
☆、第十四章 接贤宾2
陈酿已然在谢府住下,朱夫人替他安排的院子挨着二郎,离大老爷书房最近,又因着那院子前一片竹林,虽是人来人往,倒也安静,并不扰他读书。
陈姨娘见朱夫人安排得如此上心,自知是大老爷看重陈酿,自己也多了几分脸面。
只是顾姨娘那里便不乐意了,成日和丫头珍儿抱怨:
“他算个什么东西,不就是个姨娘的侄子么?你看这几日陈氏得意那样,开口闭口都是‘我们酿儿’,当谁不知道她有个好侄子么!夫人也是真糊涂了,一身寒酸气,凭他也配住那院子?”
珍儿闻此忙劝道:
“姨娘少说两句吧!便是心中再怎么不痛快,也不该说大夫人的不是啊!”
“哼!”顾姨娘冷哼一声,“我碍着这身份,处处矮人一截,如今你也来教训我?”
“珍儿不敢。”这话说得重,珍儿直跪了下去。
一时却见屋外的丫头打了帘子,八娘子谢菱正进来。谢菱才下学,见珍儿跪着,也不惊讶,只兀自坐下。
她看了顾姨娘一眼,冷言道:
“这又是做什么?”
“她如今敢同我顶嘴了!”顾姨娘道。
谢菱冷笑一声,起身扶起珍儿,又微笑道:
“珍儿姐姐受委屈了,姨娘胡说的。你下去忙吧。”
珍儿感激地看向谢菱,作一万福,便下去了。
“小娘子这是什么意思?如今我连自己的丫头也管教不得了?”顾姨娘向谢菱闹道。
“姨娘收敛着些吧!还嫌从前闹得不够么?”谢菱无奈道,“我知你闹甚么!夫人对他这般安排,显然是父亲看重。如今陈姨娘又跟着夫人理事,你要闹,好歹也掂量掂量,你得罪得起哪一个?”
陈姨娘也知谢菱说的道理,却心有不甘,只不服道:
“我就是看不惯陈氏那轻狂样!从前你显表哥来时,也不见这般待他!”
谢菱白她一眼:
“他是我哪门子的表哥?那样的人,府里容他住下已是开恩,还不知足么?”
顾姨娘气急,指着谢菱便骂:
“小白眼狼,是谁怀胎十月生下你?我还没死呢,你就六亲不认了,哪日我去了,你怕是也不会替我收尸!也就是我没儿子,否则何必事事仰仗你!”
“姨娘这是怪我了?”谢菱觉得可笑至极,母亲快三十的人了,怎的总是这般无理取闹。
“我哪敢怪小娘子?”顾姨娘冷哼,“我只恨自己没用,生出的女儿也不得叫我一声‘娘’!”
此话却猛戳了谢菱的痛处,因着顾姨娘,五郎本就看不起她。其他人面上不说,心里指不定怎么笑话。
她成日夹着尾巴做人,却时时被顾氏连累,想来心中总是不大痛快的。
“姨娘不听我劝也就罢了,说出这些来,惹人笑话么?”谢菱无奈。
顾姨娘在府中的处境本就不算好,朱夫人不喜,老夫人不疼,偏她还自视甚高,不知收敛。
要说从前,谢诜倒爱她的性子,虽泼了些,却不失可爱。只是如今这年纪再闹,倒越发不像了。
也就是朱夫人好性,若真计较起来,怕是吃得她连骨头亦不剩。
只是顾姨娘这些年来,失了宠爱,也没儿子,性子是越发刁钻古怪了。
若非当初她娘家在谢府还有些脸面,她兄弟在谢诜跟前也得脸,又哪里容她这样闹来?
顾姨娘自然想不到这一层,还当是从前得宠的时候,由着性子来。
她只向谢菱道:
“小娘子看不上我,拣高枝去呢!你叫人家一声‘娘’,人家何曾把你当女儿?怕是背地里还恶心呢!”
谢菱被她说得没脸,一肚子生气,自己分明好心做了驴肝肺。
她颤抖地指向顾姨娘:
“你……你好自为之吧!”
谢菱说罢便气冲冲地往外去。珍儿见她满脸委屈,想是又同姨娘闹了,少不得劝慰一番。
她忙拦住谢菱,一面赔笑:
“小娘子留步,这是怎么了?又和姨娘置气呢!”
谢菱见着珍儿,也只是无奈:
“你瞧她说的都是些什么话?也太不尊重了!我分明为她好,偏这样编排我!这些话若是被老夫人、夫人听去,像甚么样子!”
“小娘子为姨娘好,姨娘也心疼小娘子啊!”珍儿劝到,“她心里不好受,若说了不该说的,小娘子多担待。到底,她才是你的亲娘,哪有不为你打算的?”
“打算?”谢菱冷笑,“如她这般,迟早将我算进去!”
“小娘子……”
“罢了,姐姐也多劝着她,可别闹出事来。”
谢菱说罢,便离了顾姨娘这里。她心中难免憋闷,便往妻梅坞散心去。
一时又想起顾姨娘方才的言语,也太沉不住气了。
想想那陈小先生,不过只是个姨娘的亲戚,也值得母亲这样?若是父亲真心看重,又岂会叫他给女子做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