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他倒不好深究,只道:
“小娘子的解,皆自张夫人,岂不闻万事哪止一解?何况乎诗书!”
七娘闻得此言,不禁呆看着陈酿。
“诗书之解,少说有三。其一师之解,开蒙教导,不可不闻。其二众人之解,世间人心,可窥一二。至于其三么……”陈酿转而看向七娘。
☆、第十七章 接贤宾5
“其三为甚么?”七娘焦急地问他。
“其三,也是最要紧的,便是自家之解。”
“我的解?”
陈酿点头。
“不妥不妥!”七娘摇头,“我从前解错,还总被张夫人罚。若叫我解,岂不又错了?你也定会罚我的,我不要解。”
陈酿忽觉这小娘子有趣得紧,笑道:
“我不罚你的。你如何想便如何说,哪有甚么对错?”
“如何没有?且说这‘关关雎鸠’,我若说想去湖边看看这鸟,张夫人便说,”七娘学着张夫人的模样,“小娘子的烟雨芙蓉可绣成了?新样子的荷包可做了?”
陈酿见她有些娇纵的委屈。来此之前,早听闻谢七娘是个贪玩的,果不其然,刚读了首诗,便想着去看鸟。日后再读,岂不又想着看花看草,只怕没得消停了。
“看鸟容易,只这雎鸠,如今是少见了。”陈酿叹道。
七娘转了转眼睛,道:
“听二姐姐说,从前她宫里养过几对的,后来也不知飞何处去了。倒是去年在汴河上见过,也不知今年来不来。五哥还说带我打马去看的,若是不来,倒辜负了我。”
听七娘说得头头是道,倒像个时常外出的小郎君,似乎早忘了自己的闺秀身份。
又见琳琅悄悄拉扯七娘的衣袖,陈酿憋笑道:
“小娘子倒是见多识广,与众不同。”
琳琅见七娘说得起劲,忙拦道:
“陈小先生莫怪,小娘子还小,难免直率些,平日里也不这样的。”
“这倒无妨。”陈酿摆摆手,“何必拘着你家小娘子?只要时时护着,不出乱子也就是了。况且贵府的花鸟就很好,不是非要出去的。”
“那不同的,”七娘道,听陈酿说无妨,她倒大胆起来,“家中花匠修剪,不免落了匠气。”
“庭院花草,本就如此。外面的天然,府内的精致,不过各有千秋。小娘子是生在这精致中,不知它的好罢了。”陈酿道。
七娘思索一瞬,七娘只自语道:
“若是真好,你为何那般不削一顾?”
七娘虽是自语,可四下安静,各人也听得真切。陈酿只一恁,她这话没头没尾的,不知是从何说起?
一时,众人皆看着七娘。
好在阿珠机灵,只道:
“大抵是如今花败草衰的,景致不好,谁乐意看了?等春来之时,百花争艳,那才好看呢!”
七娘这才知自己走神失礼,下学回去后,阿珠只拉了她悄声问:
“小娘子方才怎么了?对陈小先生那样说,当真是不知所云呢!”
七娘叹了口气,只道:
“你可知陈小先生是谁?”
阿珠只觉莫名其妙:
“小娘子的新先生,陈姨娘的亲侄儿,咱们府里的座上宾啊!大老爷看重呢!”
“谁问你这个了!”七娘摇摇头,“你可记得我同你说过,上元那日和我在酒楼对词的书生?”
“莫不是……”阿珠猛地惊讶。
“那时他便看不上我,如今教我,怕也只是碍于爹爹的情面。”
七娘又想起上元节那日陈酿的傲慢,那神情,她一世也忘不了。
“我说小娘子这几日心事重重的。他认出你了么?”阿珠担心起来,“这事可大了!”
七娘自嘲地一笑:
“你当我是谁?人家都不曾正眼瞧我,哪还记得?不过是每日所见千百人中的一个罢了。”
七娘入学已有些时日,不觉间,竟上巳了。
早春的天气舒爽,都道春眠不觉晓,人是更易犯懒了。待真醒过来,就着好时节,又想着往园子里逛去。总而言之,春天到底不是读书天。
今日上巳,陈酿特准了七娘的假,她哪里是坐得住的?早拉了谢菱去园子里放风筝,谢菱好不容易得了张夫人的假,自然也是欢欢喜喜的。
谢府各处,百花已然开了。再过十来日,花朝之时,便更繁盛了。
春风上巳天,桃瓣轻如剪,小娘子们也早换上春衫,姹紫嫣红的,倒是比园中的花还好看。
七娘着了件牙白苏罗交领衣,系一条藕荷色丝裙,腰间拿妃色绸带盈盈一束,又挽了条嫣红剪花绡披帛,真真是个玲珑剔透的人儿。
加之她生性活泼,行动时,水晶禁步玲玲作响,像鸟儿一般。
正巧五郎经过,七娘忙唤了他来。他身穿钳色袍子,外罩一件织银的春日斗篷,显然是从外面回来。
五郎一向看不上谢菱,谢菱也有些怕五郎。她待五郎过来,只行了一礼,道了句“五哥”。
那样的礼数,不少一分,也不多一分,瞧着着实有些刻意。五郎只朝她点点头,亦不多说什么。
七娘看着不像,遂转而向五郎道:
“你从何处回来?”
“早间同陈二哥往汴河游了一圈,他这会子被父亲叫去了,说是同去见客。”
七娘听他提起陈酿,遂问:
“说来,晨起怎么去了汴河?也不带我。”
“是陈二哥。”五郎道,“因着不熟,才拉了我同去。”
七娘一时思索不语。倒是谢菱好奇:
“怎的想去瞧汴河?也不是名胜,也没极好的景致。”
“说是去看雎鸠鸟。只可惜我们不曾见得,”五郎笑笑,“嘿嘿,竹篮打水一场空。”
雎鸠鸟么?七娘惊了一瞬,是那会课上,她提过的雎鸠鸟么?
陈小先生竟放在心上,真替她去看了。他明日学上会同她说么?今晨的汴河又是怎样呢?白白等上一年,如何没有雎鸠呢?许是它们不来了吧,倒辜负了她。那他还带她去么?
五郎讪讪地摆摆手:
“也不知那鸟有什么好看?从前家中倒是养过,如今富贵人家也多不养了。对了七娘,早前听母亲说,花朝那日朱家二位表妹要来的,你可别躲人家。”
话音刚落,五郎想着午后约了卞大娘子,便匆匆告辞。
谢菱心下奇怪,倒是七娘,望着五郎的背影白了他一眼,自然心知肚明了。
不过,一想起朱家的二表姐,七娘只恨不得一辈子不见她才好。那可是她的克星,她的冤家呢!
☆、第十八章 蹋莎行1
上巳一过,很快便是花朝。女子向来爱花,花朝自然成了小娘子们最喜爱的节日。
寻常人家的小娘子这一日总是结伴观花去,郊外、佛寺、道观,皆是观花的好去处。
而谢府却不然,府里的花草比外面不知好了多少,又何苦去那人多之处?
且不说府外人杂,便是整日游玩,到底辛苦,小娘子们也不大经得的,倒辜负了满园春色。
自六娘嫁与王二郎,府中只得七娘、八娘二位小娘子,就着节庆日子,也太冷清了些。
故而花朝之期,二人也总会下帖子,邀几个亲近的姊妹来。朱夫人娘家的小娘子是最常来的,尤其朱二娘子凤英,颇受朱夫人喜爱。
朱凤英的境况倒与七娘有些相似,作为家中最幼的嫡女,自然如掌上明珠一般,自己亦傲气得很。
七娘这里正打发小丫头们采花去,听闻朱家姐妹正来,忽而一脸忧色。
她只拉了琳琅道:
“琳琅琳琅,去同母亲说我病了,不好同姐妹们一处。”
“这又是闹什么?”琳琅笑道,“朱小娘子一来你就病,昨日还好着,谁信来?”
“我不耐烦见她!”七娘边说边往屋里去。
琳琅忙追着她劝,却听屋外一声唤:
“七娘!七娘!”
只见一锦衣少女直往七娘屋里去。她面敷桃花妆,头戴百花冠,身系五彩留仙裙,鎏金禁步如她声音一般清脆。
七娘猛地从榻上惊起,还不及躲避,那少女已然进来了。
她扫视了屋子一眼,又上下打量七娘。七娘今日着一身浅粉丝衣,髻上只簪了几朵新开的桃花,较之平日,是清淡了许多,更莫说今日花朝了。
戴百花冠的少女只围着她打量,不时摇摇头:
“我说七娘,你怎落魄到如此地步?连百花冠也不知戴的?”
七娘不快,只道:
“年下才来过,怎又来了?”
“年年花朝皆来的。”她忽而一笑,“莫不是今年你家花不好,怕叫我瞧见?”
“呸!”七娘对上她,“谁家花不好?去年培了新种的海棠,眼下已然开了,想是你并没见过,方如此眼浅。”
“有何稀罕!”那小娘子哼了一声,“倒是你,这副清素模样,外人还当谢府败了呢!”
琳琅在一旁只无奈笑着:
“眼瞧着是嫡亲的表姊妹,怎的见面就闹?”
“便说我不耐烦见她的。”七娘嘟嘴只不看她。
来人正是七娘的表姐,朱家小娘子朱凤英。二人自小都是家里宠上天的,一见面便是比这比那,谁也不愿矮了一头去。
别的也便罢了,她们这样的小娘子,绫罗首饰、佳肴玩物哪有比不过的?
偏是书画上,朱凤英已是汴京有名的才女,又爱斗书斗画,这样一比,七娘不免矮了一头。
今日瞧她兴致颇高,不知又要作甚?朱凤英只径自坐下,翻了翻七娘的书,笑道:
“听闻姑父给你请了新先生?你是看不上张夫人呢?”
七娘自知凤英讽她功课不佳,只讪讪道:
“与你何干?”
“既换了先生,想必功课大有进益。”她又去拉着七娘,“今日姐妹们约着在你家斗诗,你来不来?”
七娘心道,既在自家,又有何不去的道理?只是去了,免不得又被表姐一番嘲笑。
她正犹豫不决,凤英一笑,只道:
“姑姑要看呢!她说了,你若还是从前的样子,要再换鸿儒呢!”
“你!”七娘一惊,欲言又止,霎时真有些气了,“我跟着陈小先生不过二月,若是我不好,又何必累了他?表姐欺人太甚!”
“此是你母亲所言,与我何干?你来是不来?”
“事关陈小先生,我不能擅自做主。表姐先去,待我问过就来。”
“哈哈哈!”凤英大笑,摇着团扇,“果是比从前听话了,我先去婆婆那处,你可不许赖掉!”
说罢,凤英便带了丫头去,她周身流光溢彩,灿烂得如一抹云霞。
七娘这里却是乌云密布,自己丢脸便罢,可陈小先生的体面,总不能毁在自己手上。
七娘方悄然至小书房,陈酿果然在此。隔着山水画屏,只见他着一身竹青素布春袍端坐案前,窗前几竿竹影映上肩袖,倒似画上的。
有时风过,总有竹叶临风飘飞,落在案几、宣纸上,他倒似不觉,只由它们在,不扶走,亦不多注视。
“是七娘子么?”他只轻声相问,并不抬眼,轻地如一阵风。
七娘自屏风后出来,难得安静不语,默默在陈酿身后立着。
见他正写一篇《竹论》,有曰:“清淡染襟袖,翩然归诗书。”所言不正是此时么?
“怎么来此处?不观花去?”
七娘一时不知从何说起,她偏头瞧着陈酿,只道:
“朱二表姐来了。”
陈酿心道:这孩子说话没头没尾,只怕是有什么难处,又不好同他讲。他也不说话,只转头看着七娘。
“她又与我斗诗来!”七娘噘嘴,“母亲说……说……”
她看着陈酿,他只一副不知所云的模样。
七娘叹了口气,自顾自地难过:
“哎!左右怪我不长进。”
陈酿心下了然,她定是与人家赌了什么,这会子又怕输。他道:
“既有赌注,赢了自然好。若是输了,愿赌服输,方为君子之道。”
“也不是我要赌。”七娘自觉委屈,小唇咬着雪绡披帛,口脂也染上了。
陈酿见她这幅模样还是第一回,从前虽说淘气,到底礼仪周全。她轻咬披帛的样子倒自有一番风流,但总不是官宦闺秀的礼仪气度。
“是赌了什么了不得的东西,值得小娘子这样?”陈酿有意训诫,“且说府上朱门大户,你本世家娘子,哪里学来如此小家子气?”
陈酿的话有些严厉,七娘猛地愣住。她放下披帛,端正立着,又像初见时的那个官家闺秀。
陈酿自知刻薄了些,忙道:
“我言重了,小娘子多担待。”
七娘抬头直视他,咬着唇,憋了满眼的委屈。自打出生,她谢蓼还没受过这般委屈,本是为他而来,却被谤至此,她如何能受?
七娘心道:陈小先生只觉她任性胡闹,自己又何须辩驳,白叫人笑话!
☆、第十九章 踏莎行2
陈酿还要安抚,她却转身便走,待陈酿追出,七娘已携了琳琅往老夫人处去。任凭他喊,她亦不理。
陈酿无奈,只得回书房继续做文章。时有竹影横斜,他总当身后有人,一回头,却只得窗外几竿翠竹,空空袅袅,又有簌簌柔风,吹过幽微的海棠花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