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年呢喃了句什么,第一遍时程遇风没听清,他凑过去认真又听了一遍,微微一怔,虽然声音模糊细碎,但还是能分辨出,她是在问他有没有女朋友。
他怀疑是自己也喝醉了,好长时间都没有回过神,直到衬衫袖口被人轻轻扯了两下。
她太久没有等到答案,似乎有些不满,红唇嘟起来:“机长,你怎么不回答我?”
陈年睁大眼睛,很努力想看清他的脸,但都是徒劳,她像被抽干了全身的力气,软绵绵地趴在桌上。
“有又怎样,没有又怎样?”
陈年拍了一下桌子:“我不想做选择题。”她又问他,“题目是什么?纸呢?笔呢?在哪里?”
“哎,我想起来了。”
陈年又重新抬起头,认真告诉程遇风自己的答案,“有的话就算了,”她边说边在桌上画了个“X”,“没有的话……”
程遇风对上那双泛着朦胧微光的眸子,面上依然是气定神闲的表情,可是心口的某处却不受控制地浮现一丝奇异感受,浮光掠影般,快得他几乎抓不住。
“没有的话,”陈年傻笑一声,大概是醉酒的缘故,连声音听起来也难得万分娇软羞怯,“我能不能先在你那儿报个名啊?”
程遇风薄唇微抿,有些艰难地消化完她的每一个字,他在小院里走了一圈,还是难以相信……
心潮难平。
等他回来时,罪魁祸首却无知无觉地趴桌睡着了。
程遇风抵头失笑。
他把陈年扶回房间,然后掩上门,一路踏着星辉夜露和虫鸣声,朝镇中心的旅馆走去。
***
昨天晚上睡得早,翌日路招弟天刚亮就起来了,跌打酒果然很有效果,她的脚已经不怎么疼了,肚子饿得“咕噜咕噜”叫,她去厨房找了一碗剩饭,随意浇点酱油吃完,早餐就算对付过去了。
路吉祥还在房间里睡着,依旧鼾声大作,路招弟到底还是心软,怕爸爸一个人在外面出什么事,晚上睡到九点钟,还是爬起来给他打了个电话,告诉他奶奶找到了,并且会在陈年家睡一晚。
路吉祥脑子还混沌着,也不去问具体过程,只要人找回来就好,但想了想还是打算去看一眼,见门关着,心想两人已经睡着了,他这才往自己家里走。
路招弟轻声出门出去喂完鸡,接着回到房间补昨天的日记。
“今天只有一个字可以总结,累!……到处都找不到奶奶,我的心跳几乎都停了,妈妈回了娘家,爸爸又喝得烂醉如泥,谁都指望不上,我真是连哭都哭不出来,还好联系上了陈年,还好最后把奶奶找回来了。不过,我有点对不起陈年呢,不仅大老远把她叫回来,而且昨天是她生日,我都忘了和她说声生日快乐。”
“陈年是和一个陌生男人回来的,虽然我不认识他,但我知道他是个好人。”写到这里,路招弟的笔停了下来,“听说他就是那位很厉害的机长,没想到竟然这么年轻。”
想起陈年曾用“光风霁月”来形容他,直到昨天见面后,路招弟才觉得这个词是多么贴切,他简直长得比电视上的明星还要好看!
“陈年好像和他挺熟的样子,他们之间说话是那么自然,说实话真的有点羡慕,她好像总是很轻易就能交到朋友,不像我,连和他说一句话的勇气都没有……”
隐约间,路招弟似乎听到了妈妈的声音,屏息凝神再去听时,又什么都听不到了,她又继续往下写。
路招弟没有听错,苗凤花确实回来了,她几乎一夜未睡,天没亮就往家里赶,一进门就径直地冲进房间,悄悄锁上门,然后把床上的路吉祥拖了起来。
看到双手抱胸站在床前,居高临下看着自己的老婆,路吉祥以为自己还在做梦,又闭上眼,没想到她直接跳到他身上来,差点没把他压个半死。
“快醒醒,别睡了!”苗凤花在他脸上拍了两下,“我这次带回了个重大消息!”
痛感让路吉祥清醒了过来,他先是错愕,然后狂喜不已:“老婆你回来了!”
苗凤花的情绪也是高涨无比,不过显然和路吉祥的欢喜大相径庭,她忍了一个晚上,憋得五脏六腑都快爆炸了,直到此刻总算可以一吐为快。
“我听我大哥说了一件事。”
事实上,苗凤刚是以一个笑话的形式跟她说的:“有个A市的富商,听说还是什么航空公司的老总,他一直在找失踪十几年的女儿,你说都丢了这么多年,哪里还能找得回来呢?不过抵挡不住诱惑大啊,知道消息后,不知多少人带了孩子过去,你猜怎么着,其中不少都是自己亲生的,DNA一比对,什么牛鬼蛇神立刻现了原形。”
苗凤花平时都不怎么出门,消息滞后了很多。
苗凤刚又说:“消息没在你们那边传开也是正常的,你也不想想你们桃源镇,自己的亲生女儿都千方百计往别的地方丢了,还上赶着把别人家的女娃娃捡回家养?这不是傻吗?”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苗凤花的呼吸大起大落,一颗心像刚经历过一场八级地震,这可不就是正好有这样的傻子呢?!巧得很,她还认识呢!
听老婆说完,路吉祥还有些云里雾里。
苗凤花恨铁不成钢地在他腰上用力掐了一把,声音从牙缝里挤出来,“别的人不知情,你我当年可是一清二楚,你妹妹路如意从省城回来,身边带的那个小女孩……”
路吉祥浑身一震,“你是说……陈年!?”
第22章 第二十二坛花雕
路吉祥浑身一震, “你是说……陈年!?”
他深陷入回忆中。
那是十四年前的事了, 之所以记得这么清楚, 是因为那年家里发生了不少大事,老爷子开春查出胃癌末期,熬了两个月就丢下一家老小撒手人寰了, 福无双至祸不单行,同年6月初,他妹夫陈烨也因下水救人溺亡,丧父丧夫两重枷锁先后牢牢地架在妹妹路如意身上, 料理完丈夫的后事, 她几乎瘦得不成人形。
路如意是在一个傍晚回到桃源镇的,路吉祥去巷口接她,那会天还下着雨, 镇上家家户户大门紧闭,她没有撑伞, 只在背上披了件雨衣, 雨衣下是孩子熟睡的脸。
路吉祥接过干瘪的行李袋, 把那张陌生小脸看了又看,又是震惊又是疑惑, 这孩子根本不是他外甥女陈年, 一时间思绪疯长,不留神儿一脚踏进水坑, 泥水漫进鞋底, 他终于问道, “这是……谁家的孩子?”
闻言,路如意比他更疑惑地反问:“哥,你不认得了吗?这是我家年年啊。”
路吉祥如遭雷击。
他想妹妹大概是受不住接连的打击,脑子坏掉了,不知从哪里捡回来一个孩子,硬说是自己的女儿陈年,那么陈年呢?她去哪儿了?
“哥,你到底怎么了?”路如意像看怪物似的看着他,“年年不是在这儿吗?”她扭过头,“看,她睡得多甜啊。”
疯了!
真是疯了!
路吉祥觉得不是她疯了就是自己疯了,他把人送回家,苦等已久的母亲一下子冲上来,母女俩相拥而泣,他受不了这样的场面,就先回去了。
后来路吉祥还是从母亲那儿知道,妹夫去世不久后,外甥女陈年也因急性高热在省城医院不治,至于那个陌生小女孩是怎么来到路如意身边,她又是谁家的孩子,这就不得而知了。
从那以后,路如意就把她当做亲生女儿来养,精神也慢慢好了起来,小孩子本就模样不定,加上又刻意地深居简出,很少和邻居们来往,两三年下来竟也没人发现什么异样。
那孩子就这样顺理成章地成了陈年,也成为了路家上下讳莫如深的秘密。
当然,路吉祥和苗凤花是知道内情的。
苗凤花见丈夫心思都飞得无边了,用胳膊肘撞了一下他胸口,“你说有没有这个可能,路如意当初捡的就是那个富商的女儿?”
路吉祥觉得不太可能,一辈子都没有交过什么好运的人,不会轻易相信能撞上这样的好事,何况那个年代,被父母丢弃的女婴、女孩就像芝麻粒一样,哪能一下就捡到金子了呢?
苗凤花可不像他这么盲目悲观:“万一呢?!你想想,时间都是十四年前,这会不会太巧了?”
她越想越觉得这是板上钉的事,好像一眼就看到了金光闪闪的未来,心跳咚咚咚跳得厉害,唇干舌燥,连手脚都不知往哪儿搁了。
路吉祥点出现实问题:“就算是真的,那又和我们有什么关系呢?这些年我们跟陈年一点都不亲近,你明里暗里也没少……”他把“欺负她们母女”咽下去,继续说,“加上如意又……就算陈年真是什么千金小姐,我们也没什么能让她念着的好。”
他说的是事实。
苗凤花瞬间被点醒,狭长的眼睛眯了起来,隐隐有个计策在心底成形,没关系?呵呵,事在人为,努力制造关系不就得了!
不过,眼下最重要的是先确定陈年到底是芝麻粒还是金子。
此时,隔壁的陈年刚从宿醉中苏醒,她从床上坐起来,搭在腰间的薄被滑落一侧,身上穿的还是昨天的裙子,她揉着太阳穴,昨晚上发生的事在脑子里走马灯似的过,大部分都是模糊的,不过对于自己是怎么回的房间,倒是一点印象都没有。
好在还记得那个私人问题,陈年面颊生热,果然酒醉壮人胆,还真的问出来了,她又有些懊恼,机长好像没有正面回答,只给了一个模棱两可的答案。
他到底是有女朋友,还是没有呢?
陈年纠结着去厨房烧热水洗了个澡,换了身衣服回到房间,站在镜子前梳头发,她睡相不太好,每天醒来头发都乱糟糟的,还很容易打结,她花了几分钟才梳顺,刚扎好马尾,听到外面传来敲门声。
她立刻跑出去。
门一开,程遇风挺拔的身影出现在眼前,他还顺便带来了早餐。
“机长,早上好。”
“早。”
程遇风走进来,把早餐放在桌上,因为不知道她们的口味,所以他每样都买了点。
陈年眼尖地发现他眼底的淡淡倦色,“机长,你昨晚没睡好啊?”
程遇风“嗯”一声,拉开椅子坐下来,示意她先吃早餐。
陈年边吃奶黄包边想,该不会是因为她昨晚说的那些话让他失眠了吧?余光偷偷看过去一眼,她欲言又止:“机长,昨晚我……”
程遇风一脸正色:“等吃完早餐,我们再好好聊聊。”
陈年乖乖应道:“好。”
心里却擂起小鼓,看机长这副严肃的样子,尽管不知道他要和自己聊什么看,可她忽然有种不太好的预感,连奶黄包都吃得没什么滋味了。
和煦阳光安静铺在门槛上,光路里纤尘纷飞,墙外鸡鸣声相互应和,好不热闹。
十分钟后。
“陈年,”程遇风出声,“我们之间相差了十年。”
还以为他会事先铺垫,没想到直接就开门见山了,陈年完全没有心理准备,一时间心慌意乱,桌下双手胡乱地握成一团,“我知道。”
“不管是在年龄,还是人生阅历上,十年都是个不短的距离。”
失眠的夜里,程遇风想了很多很多,作为一个成年男人,就算他不能对这份意料之外的感情有所回应,但也不应该回避它,所以他选择开诚布公地和陈年谈一谈。
“你在感情上还只是一张白纸,很容易对异性产生朦胧的好感,这是非常正常且自然的事情。”
虽然这话听着很像是哄小孩的,但陈年还是从程遇风认真凝肃的神色中看出,他并没有把她当做孩子来看,他的每一个字都是经过深思熟虑的。
尽管这些年一直忙碌,自己的恋爱史也是一片空白,但年纪到底不是白长的,程遇风还是说出了仿佛历经千帆的慨叹,内容大概是两人感情成熟程度不对等,这样对她很不公平。
一个情窦初开的女孩子,不管不顾地把最珍贵的心动全盘托出,万一将来发现这不过是青春期的一时迷失,既不是喜欢,更不是爱情,她要如何挣脱出来?受到伤害后,又要多长时间才能走出阴影,去接受另一份感情?
程遇风也是第一次处理和感情相关的问题,感觉比飞行特情还要棘手,他选择的是所有方案里能把伤害性降到最低的一种,也不知道小姑娘能不能领会自己的意思。
“你现在正值人生的重要阶段,我建议还是以学业为重,至于感情问题,可以等上了大学以后再考虑。”
陈年心里微微失落,却不觉得沮丧,机长真是一个很温柔的人呢,就连拒绝也是春风化雨、润物无声,既不会让她感到尴尬难堪,又能让她明白他的意思。
他觉得她现在心性还不成熟,怕她只是一时冲动,更怕她会因此而受到伤害。
陈年垂下视线,膝头落着一片阳光,明亮刺眼,她鼻翼轻轻翕动,心里有很多话想说,却没有一句能说得出口的。
两人间只剩下沉默。
许久后,程遇风又开口:“这样吧陈年,等你20岁以后,如果你觉得还有必要跟我谈这个问题,那到时我们再好好谈一谈。”
这是……
陈年猛地抬起头,撞入一道漆黑的视线里,她从他深邃眸底看到了呆若木鸡的自己,刹那间只觉得周围的一切都悄悄隐去了,只剩下他和她。
她的心跳撞得胸腔都开始疼了,耳朵里绵绵密密回响着的都是程遇风刚刚那句话,每个字都不愿意错过,一遍遍地解剖分析,终于确定他是什么意思。
明明之前这个男人还在彼此间划下清晰界限,几乎阻断了接下来的任何可能性,可现在他告诉她,你是可以越过来的,不过有一个条件,要等到你20岁,如果那时候你还愿意越过来……
他把主动权交到了她手上。
陈年心花怒放,又有种想哭的欲望,又羞又喜地对上他专注的眼神:“20岁以后……就可以?”
“也不一定,”程遇风话锋一转,“我这里的入学考试很严格的。”
“没关系,”陈年用力握住拳头,脸上的笑容越发明媚,“我会很努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