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叔叔,我觉得是陈年。”
没头没尾的一句话,叶明远却立刻心领神会了,他点点头,却没说什么。
容昭不知道他们在打什么哑谜,听得一头雾水。
路招弟看看叶明远,他笑了一下,算是默许了。
路招弟走到床边,蹲下来,只有这种最低的姿态才能给她足够的勇气和安全感,“阿姨,您还记得曾经给我看过您女儿小时候的照片吗?”
“那不是我。”
容昭满脸惊疑不定,再次看向叶明远,“可是,那份亲子鉴定报告……”
容昭想到一个可怕的可能性,会不会是为了安慰她,所以叶明远故意假造了一份鉴定报告?这么说,她的小叶子真的不在人世了?
可是,她了解丈夫的性子,他做什么事都很细致谨慎,就算是谎言也会隐瞒得滴水不漏,他如果存心瞒她,或许到死去的那一天,她都不会知道真相。
所以,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路招弟继续说下去,声音涩涩的,但听起来坚定有力,“亲子鉴定报告是真的,只是您的女儿不是我,而是另有其人。”
“我妈妈不知道用什么办法拿到了鉴定样本,在得知匹配成功后,她就开始展开了移花接木的计划,所以最后来到这里的人是我,而您真正的女儿……”
容昭联想了前因后果,双手压在乱跳的心口处,两行泪水齐齐滑落,“是……陈年?”
“我想是的。”
“明远……”
不需要问太多,容昭已经从丈夫的眼神中得到了答案,她捂住湿润的脸,又是哭又是笑,眼里浸满了母性的光辉,“年年……小叶子,是我们的小叶子。”
就算还缺了一道真正完善的DNA鉴定程序,但或许血缘纽带就是这么神奇,他们已经全然接受了陈年才是小叶子的事实。
路招弟悄悄地退了出去,把空间留给了两人,他们此时一定有很多话要倾诉,而她只是一个不相干的局外人,终究还是要回到原来的地方。
只是,路招弟想到妈妈决绝的那句“断绝母女关系”,那个家,她还回得去吗?
不后悔。
一点都不。
她做的是一件正确无比的事,过去十八年的人生里,她从来都是卑微如尘土,做什么都是畏手畏脚,生怕惹人讨厌,这一刻,她前所未有地替自己感到骄傲。
当晚,得到消息的程立学也跟程遇风过来了,程老爷子一方面为叶明远夫妇寻回亲生女儿感到喜悦,另一方面又隐隐担忧。
“陈年她妈妈,确切地来说,是她养母路如意,在程家做过三个月的保姆,她为人勤恳心善,陪我聊天解乏时最常提起的就是她女儿陈年。”
程立学回忆起往事,心情慢慢变得沉重起来,“今年三月,她检查出得了肺癌,之前身体不舒服她以为只是劳累过度,所以一直没放心上,也舍不得花钱去体检,所以检查出来时已经是晚期……”
“不过她非常乐观,求生欲也非常强,其实我知道,她是害怕自己一旦去了,留下寡母孤女,好不凄凉。动过一场手术后,她的病情好转了些。家里那边谁也没告诉一声,刚好今年九月陈年高三,接下来的一年是人生重要的转折点,她怕女儿担心,接受不了这个现实而耽误学业,所以打算一直瞒下去。”
“医生也说她是他见过的病人里意志力最坚强的,加上术后情况也比较乐观,她从中得到极大鼓励,坚信自己一定能坚持到明年高考结束,可惜的是,六月上旬那会儿,她的病情忽然恶化,没撑多久人就走了,临终前拜托我帮忙照顾陈年,并隐瞒她去世的消息……”
程立学重重叹气,他也不清楚这样做到底是对还是不对,这一场母女缘分是有今生没来世的,结果偏偏却连最后一面都没见上,这份遗憾永远都无法弥补了,而且当将来有一天陈年知道真相,不是对她更加残忍吗?
两难之下,他最后还是选择尊重路如意的遗愿。
叶明远从老爷子的这番话里读出了他的另一重为难。
程遇风把爷爷的意思说得更明白了,“介于陈年妈妈这层考虑,加上这两个月是陈年学科竞赛的关键时期,我个人觉得,”他看向面前的叶明远和容昭,“叶叔,昭姨,是不是可以先把相认这件事稍微延后一些时间?”
一点都不难想象出,当陈年知道自己的人生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剧变时,她第一时间肯定会去向这十多年来相依为命最为依赖的妈妈求证,这是不可能跳过去的环节,她要求证,那么她妈妈去世的消息就会隐瞒不住,还只是个十八岁的小姑娘,就算比同龄人懂事,可这样的双重打击齐齐击下,她柔弱的双肩怎么承受得住?
叶明远觉得程遇风的担忧很有道理,确定了陈年的身份,他多年来无处着落的心已经放下了,一家人团圆不过是迟早的问题,这么久都等过来了,也不在乎这点时间,他轻声和妻子商量起来。
容昭红着眼眶不停地点头,她对救了自己女儿一命的路如意有着太多太深的感激,也发自内心地愿意去尊重路如意的临终遗愿。
延后相认的事就算这样定下了,然而这阻止不了容昭迫切想去见一见陈年的心情,叶明远自然也不例外,所以两人很快决定明天一早就去S市。
至于路招弟……
叶明远先去询问了一下她的意思,问她要不要跟着回S市,他的话戳中了路招弟心里最深的伤痛,到底涉世未深,藏不住事,她哽咽着把苗凤花的话告诉了叶明远。
“我不知道以后该怎么办。”
她对未来充满了恐惧。
叶明远想到她那个利欲熏心连亲生女儿都利用的妈妈,唯唯诺诺、卖女求荣的爸爸,还有之前打听到的桃源镇严重的重男轻女风气,不难想象她回到家会是怎样的一番境况,他思索良久,终于开口:“这样吧,孩子,如果你愿意的话,可以继续留在A市生活、上学。”
闻言,路招弟整个人都愣住了,好一会儿都回不过神。
灯光照着她苍白的脸,她听到自己的声音在发抖着问:“……真的吗?”
“真的。”叶明远笑着摸摸她的头发,语气和蔼得像个慈父,“只要你愿意。”
***
次日中午两点多,叶明远容昭和路招弟顺利抵达S市,程遇风则是执飞当天从A市到S市的航班,下午五点半才到。
四个人在市一中附近的餐厅会合。
路招弟事先已经告诉陈年自己回S市的消息,并约她一起吃晚饭。
陈年从学校物理实验室出来时,太阳已经落到青山外了,她揉揉发酸的肩膀和胳膊,不经意从透明窗里看到了自己蔫得像失水植物的样子,转身拐进洗手间,用凉水洗了把脸,总算不那么累了。
二十分钟后,当她推开餐厅的门,视线找到了路招弟的身影,又看到叶明远和容昭,甚至连程遇风也在,她顿时又变得兴高采烈起来。
容昭比陈年情绪更激动,握着叶明远的手,嘴里不停念叨着,“来了来了!”
她等不及了,起身迎上去,一把握住陈年的手,“怎么瘦了这么多?”
看着那张瘦得尖尖的小脸,容昭别提多心疼了,“妈……阿姨特地让餐厅厨房熬了补身子的汤,待会你一定要多喝。”
其实陈年昨天刚从A市回来,中午还去了叶家一趟,不过当时容昭身体不舒服在房间休息,两人就没有打上照面。
陈年觉得叶夫人太热情了,她有些受宠若惊,入座后,忍不住用胳膊碰了碰旁边的路招弟,眼神带着询问。
路招弟只是笑了笑。
陈年又关心地问:“你的烧退了吧?”
“嗯嗯,已经没事了。”
服务生把熬好的人参鸡汤端了上来,陈年和路招弟一人一份,做了一下午的实验,她是真的饿坏了,拿起勺子舀了一勺送进嘴里,喝了大半,发觉有道视线一直看着自己,她抬头看去,先是一愣,然后朝叶明远甜甜一笑。
叶明远此时的心都热得快要化开了。
那次在飞机上,他们还只是素不相识的陌生人,危急时刻两人的手紧紧握着,生死之际他想到自己的女儿,却万万没有想到,她当时就在自己身边……
像是冥冥中的注定一样,让他如今想起来都觉得热泪盈眶。
陈年吃完饭就要回学校了,虽然没有要求上晚修的硬性规定,但晚上的时间也很宝贵,她还有两套试卷需要完成。
程遇风已经把车开过来了,容昭站在路边依依不舍地拉着陈年说话,最后还是叶明远提醒她,“时间差不多了。”
容昭这才松开手,偏过脸去,叶明远搂住她轻颤的肩膀。
陈年上了车,系好安全带,降下车窗和他们挥手说再见,又和路招弟挤挤眉,“有时间再一起出来玩哦。”
路招弟说:“好。”
车子在她视野中慢慢远去。
车里。
陈年从后视镜里看了一眼,有种说不出来的感觉,今晚的叶伯伯和他夫人好像有点儿奇怪。
吃饭时,她一直没什么机会和程遇风说话,难得现在两人独处,她的心情彻底放松下来,“机长,没想到这么快就又见到你了。”
程遇风笑了笑,故意曲解她的意思,“不想看到我?”
陈年睁大双眸气呼呼地瞪他。
程遇风眼里的笑意更深,路边两旁的灯光从他英挺的侧脸上滑过,那笑意就像被点亮一样,看得陈年连眼睛都不舍得眨一下。
真好看啊。
6月16日那天傍晚,他从飞机上下来,第一眼,她就这么觉得,没想到走近了看,更帅更好看。
正值晚高峰,离学校还有五百米的地方,车子堵得水泄不通,程遇风只好把车停在一边,陪陈年走回学校去。
经过一天烈日的炙烤,路上飞扬着的都是尘土的味道,连风吹过来都带着一丝燥热,可看着地上亲密靠近的两道影子,她又觉得心情忽然间好了起来。
“我今天下午做实验时因为粗心大意弄错了一个数据,结果导致实验失败了。”她一脸挫败地摇摇头,“被曾老师狠狠批评了一顿。”
曾老师是眼里揉不得一粒沙子的,何况她已经不是第一次犯粗心的错误了,连自己这关都过不了,所以更加自责。
“哭了?”
“没哭!”陈年坚决捍卫自己的面子,“我是谁啊,我可是陈年哎,怎么可能会哭?!”
只是,有点累了。
也有些迷茫,不知道自己选择这条路是不是正确的,不知道自己能不能触碰到那么美好的未来。
欧阳和秋杭杭他们一直在安慰陈年,她也故作云淡风轻地告诉他们没关系,可她不想在程遇风面前还装出很坚强的样子,而是想把柔弱的一面给他看。
程遇风当然也看到了她眼底的乌青色,和着睫毛垂下来的暗影,疲色几乎浓得化不开,这段时间她一定很辛苦,人本来就清瘦,现在看起来更是纤细了。
“机长,作为目前唯一拥有准考证的学生,我可不可以提前预支一点福利?”
“嗯?”
陈年眸底浮现少女独有的流光溢彩的娇羞之色,贝齿轻扣住粉唇,又缓缓松开,“我想抱抱你,可以吗?”
第29章 第二十九坛花雕
“我想抱抱你, 可以吗?”
陈年问完这句话,垂落目光, 很矜持地等着, 在心里默数一秒、两秒……十秒, 程遇风还是没有回应, 难道是觉得这个要求太过分了?
陈年抬起头, 只见眼前的男人微微张开着双手,正做着无声的邀请,他漆黑的眼里映着橙黄色的光, 最深处有笑意闪动, 她仿佛受了某种蛊惑, 被迷得神魂颠倒,完全是凭借本能往前走了两步, 一把抱住了他。
准确地来说, 是程遇风抱住了她,她完全被拥在他怀中, 脸颊靠着他那温暖的、坚实的胸膛,甚至能听到他有力的心跳声,一下又一下,震得她耳朵发烫。
风吹得树叶簌簌作响,不知名虫儿聒噪地叫着, 不远处还有汽车鸣笛的声音, 然而周围这一切对陈年来说都渐渐远去了, 她的眼里, 她的世界里,只剩下了一个程遇风。
她闻到程遇风身上好闻的味道,鼻尖忍不住在他衬衫上蹭了两下,环在他腰上的手也收紧了些,像是要从他身上汲取某种力量。
月光衬得她的脸越发莹白如玉,密布其上的红晕便难以遁形,牵连着铺开,一直红到了耳根处,她的呼吸轻得不能再轻,浅浅暖暖地扑在程遇风心口,让他的心也跟着泛起一丝柔软。
女孩子清甜干净的气息飘入鼻端,程遇风稍微低头,有几缕碎发被风吹起来轻挠在他下巴上,微痒,他抬手帮她把头发抚平。
陈年感觉到男人的手覆在自己头发上,条件反射性动了一下,随着她的动作,程遇风的唇毫无防备地从她发上擦过……
虽是意外,但显然以程遇风年长十岁的经验,并不足够从容地去细思在那一瞬间心里蓦地浮现的、无法用语言来形容的感觉到底意味着什么,他罕见地有些慌乱,薄唇也不自觉抿成一条直线。
陈年看不到程遇风的表情,更不知道他复杂的内心活动,她在他怀里待了几分钟,心满意足地笑出声来,“充满电了。”
真的好不可思议啊,只需要他的一个拥抱,她就立刻满血复活,浑身充满了动力,还能跳进题海大战三百个回合。
“这时候,”回过神来的程遇风幽幽说了一句,“我是不是该说,很荣幸成为你的充电器?”
“哈哈哈!”陈年乐不可支地笑起来,程遇风又发现原来她开心笑起来时不仅会露出两个酒窝,还有一颗可爱的小虎牙,衬得她整张脸格外生动活泼。
程遇风多么希望,这个小姑娘永远都这样无忧无虑地笑,他甚至愿意付出任何代价,帮她守住这抹纯澈笑容。
两人继续往前走,走到校门口,陈年环视一圈四周渐深的暮色,“机长,你要进去看看吗?”
程遇风没有错过她眼底的期待,点点头,“好。”
最近准高三的学生返校补课,所以校园里比上个月热闹不少,平寂了大半个月的教学楼整栋亮起了灯,小卖部也重新开张了,陈年进去买了两瓶矿泉水,递了一瓶给程遇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