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仰头,耳畔就传来熟悉又略显低沉的嗓音。
戚缭缭蓦地顿了一下,扭头看过来。
眼前萧珩仍是那身装束,负手站在树下,月光下他眉目浅淡,比起她印象中要年轻了些,但那股自由自如的气质却是分外熟悉的。
她想了下,起身唤了声:“王爷。”
燕棠在帐篷里坐了会儿,魏真忽然到了他耳畔:“二爷他们往楚王所住的千鹤洲上去了,姑娘也在。”
他闻言扭了扭头。
魏真遂又憋声道:“楚王刚才自正殿出来,径直往千鹤洲去了。”
燕棠身子在灯影下略为僵直。
但随后他又恢复常态,冲将军们举了举杯。
戚缭缭这次遇见萧珩的心情显然与上次偶遇又有不同。
上次纯属偶遇,并不认为那一面会对她造成什么影响,且身份又不一样。
眼下他已经是公开了身份回来的楚王,她不能不敬,至少不能太明显的不敬,掉头走人显然是不合适了。
她说:“我自幼在坊间独来独往惯了,在这行宫里,一个人在也没有什么不妥。”
“不过王爷也是一个人就让人好奇了。您不去与炙大哥他们喝酒么?”
前世里,皇帝把朝中年纪相当的子弟们介绍给了他,而后他与邢炙他们便很快有了结交。
“我总得回房换身衣服。”他低头瞅了瞅自己身上,然后笑道:“你好像不想看到我?”
“那倒没有。”戚缭缭道,“我与王爷素无瓜葛,谈不上不想看到。只是我不太会说话,您不觉得我失礼就成了。”
萧珩唇角微扬,将负手拿着的纸鸢递过来:“你的吧?刚才掉到我脑袋上了。”
又道:“你一个姑娘家,怎么会喜欢牛魔王?”
“避邪。”她接过来。
他顿了有一瞬。
打量了她两眼,接而又疑问起来:“上次在街头,我就觉得你似乎见过我,是这样吗?”
戚缭缭透过他身侧,看着燕湳他们远远地看着天空,遂笑了下,说道:“想听真话吗?”
他扬眉。
“我小时候做过个恶梦,有个人欠了我些东西,到死都没还给我。后来菩萨就让他变成了一只大王八。”
萧珩屏息了下,闷声道:“看来我长得像大王八?”
戚缭缭道:“也许是长得像碑。”
萧珩定在那里,果然就像块碑一样不动了。
戚缭缭笑道:“王爷不会怪罪我言语无状吧?”
萧珩望着水面笑起来。
“我本来心情很不好的,被你这一骂,反倒看开了。”他扭头道:“要不是因为我是皇子,你是不是想直接骂我是大王八?”
“王爷想当吗?”
萧珩望着她笑:“你见过想当王八的人吗?”
戚缭缭没说话。
她不想跟他继续这场无聊的搭讪。
她也眯眼望着隔岸:“王爷毫不避讳地跟我提到街头见面,这么说来,皇上已经知道这件事了?”
“果然聪明。”萧珩垂头手上的纸鸢,“皇上明察秋毫。拜你宫宴上失态所赐,什么事情能瞒得过他的眼睛?”
第215章 打听过我?
戚缭缭皱了眉头。
她知道萧珩素有城府,却没有想到他居然如此之快把他私下回京的事告了给皇帝。
这么看来他这个人竟比她过去所了解地还要缜密,这可是把她有可能前去告密使他变得被动都给提前抹煞了。
她一想到他的突然出现有可能是怀着别的用心,就没法再从容视之。
她拢了拢衣襟:“天色不早。我要走了。”
萧珩点点头,却又忽然指着她身后道:“你的张飞要掉水里了。”
她蓦地回头,只见戚子湛交给她的纸鸢果然正直直朝着湖面扑过去!
她立刻提线,无奈时机太晚,纸鸢在半空被拽得抖了一抖,又还在往下滑落。
“你把刚才的话收回去,再夸我两句,我就帮你捞回来,怎么样?”萧珩好整以暇地望着她。
戚缭缭瞪他,依然顾我地拽着线,没理会。
说几句好话自然事小,她若非过来人,说不准也就从了。
完了他也确实会真帮你捞,但捞了之后,便还会有下一着——如果他确实对你有兴趣的话,他说不定会陪着你一起放起来。
总之对他这样的人来说,要跟一个涉世未深的少女搭讪成功,简直不要太容易!
可惜她是已经从他那个深坑里爬出来的人,对他这些路数,实在是了解得很了。
而且,不过就是只纸鸢而已,拽不回来她也赔得起!
她手里拽着线,人也一面往洲头跑。
萧珩见状,摸摸鼻子,然后懒洋洋踮脚腾身,掠向湖面了。
戚缭缭跑出没几步,就觉着纸鸢又有了阻力,扭头一看,纸鸢正被立在原来树下的他捉在手里。
“风寒露重地,别跑,小心又喘。”他扬唇抬了抬手里的纸鸢。
戚缭缭望着他,不动了。
好歹她是个过来人,而且还正是在面前这位手下过来的。他这么做若是还不能说别有用心就见鬼了!
坦白说,戚家从上到下都还长得挺不错的,“戚缭缭”也确实长得算得上吸引人注目,就萧珩那花心浪子的德行,把她当傻啦吧叽的少女玩玩风流游戏也不奇怪。
可是他就是再花心,也不至于一来就独独盯上了她。今日行宫里多少漂亮姑娘?且多的是名声举止都比她更好的。
方才她骂过他之后,他便是不计较,也该不屑地笑笑扭头就走才是。又何以会还帮她捡风筝,且还嘱她别在风寒露重的夜里奔跑?
他这显然是连她有哮症的事都打听过了?
而且,如果纯粹只是因为花心,那么他为什么会在宫宴上借着解围的机会表达对靖宁侯的好感?而且刚才还连骂都骂不走,还跟她装什么深情款款!
这家伙,他倒底想干什么?!
想倚借戚家的威望兵权?
那为什么前世里他没有图谋?除去与戚子煜保持了几分正常交情之外,没有更多地亲近戚家?
就算是戚缭缭死了,坊间还有那么多勋贵,邢家几位姑娘,程如娴姐妹,这些都是他可以大肆发挥的。
就算他后来收了杜若兰,那也是杜若兰自己寻上门的,且那会儿杜家已经失势了。他为什么会选上苏慎慈?
难道说,这世里因为戚缭缭的没死,他的需求和目标都变了?
“干嘛傻站着?你鞋子沾水了,要不要上去坐坐?”他又问起他来。
戚缭缭脑子里立时冒出许多个念头,原本疏懒的神经也陡然间变得精神。
早就觉得他对她那几年凉薄得可耻,难不成除去可耻,他还有什么卑鄙的想法不成?
她看了看戚子湛离开处,还没有人影。
纸鸢被他捡了,子湛这么久没回来,搞不好也是他设法绊住了。
她站半晌,就拍了拍指间沙:“好啊。”
……
燕棠听到戚缭缭和萧珩先后都去了千鹤洲时,心里不是不在意,只不过有了她曾推心推腹的那番话摆在那里,令他尚且又还保持着清醒。
她是个自由人,不管去见谁,他显然都没有权力去干涉。他得尊重她,就如同他也想尊重自己。
但是酒过三巡,坛子空了,将军们提议去膳司买酒继续时,他终是忍不住起了身:“夜凉风大,接下来几日还得伴驾出游,倒不如回头去山上居处再接着聊。”
他不觉得这行宫内能出什么大事。
戚缭缭有自保能力。不过才见一面,他也谈不上对萧珩有什么过多的敌意。
但萧珩久居乡野,未必把规矩放在眼里,他若对戚缭缭做出些冒犯之举,那也不是他愿看到的。
诸位商量了下,便就拿出最后半坛酒,喝尽便散。
……戚缭缭跟着萧珩进了千灯阁。
坐在花厅里打量了周围一圈,便有太监送上茶点。
她看了眼盘子里,说道:“王爷一贯都这么好客?”
“这话可问住我了。”萧珩坐在对面,亲自洗杯沏茶,“我从小在寺庙里长大,并没有什么客人来访。”
“但你的‘牛魔王’落在了我的头顶上,且我又荣幸入了你的梦,足见缘分不浅,不邀姑娘上来坐坐,都说不过去了。”
戚缭缭不置可否。举杯道:“还没谢过王爷在宴上给我解围。”
萧珩笑着,自如地拿了块点心尝起来,然后道:“你是戚家的宝贝,据说得罪你的人连家宅都要保不住,我初来乍到,王府还没完全修好呢,怎么可能不识相?”
“王爷这话我受不起了。”
“为什么受不起?”他啃着点心,轻睨她,“你嫉恶如仇,洒脱利落,我觉得你当之无愧。”
戚缭缭眯眼:“王爷打听过我很多?”
“也不算太多。”他道,“先前我随便走了走,发现很多人都在议论你日间在宴会上的失态,我见他们说得挺带劲,就坐着听了听,简直没办法不听进去。”
他解下腰间悬着的玉佩荷包什么的随手放在案上,又道:“你大闹会同馆,痛打杜家小姐,这些可早就被传遍了。”
戚缭缭扯着嘴角:“爱八卦这些的都是女眷,想不到王爷还有专往女人堆里钻的嗜好。”
第216章 跟谁有仇?
他扬唇,慵懒地靠进椅背里,没言语了。
戚缭缭也没问下去。
目光扫到他荷包上挂着的一枚金锁上,眼神又不由往对面闲适的他看了一眼。
这金锁她很眼熟,记得是他常放在身上的一件物事,甚至于她后期病入膏盲时他来看她,她也曾见过他挂在荷包上。
但他从来没有给她细瞧过,她问过,他不让,眼下再见着它,就不免起了疑心,难不成这东西会有什么惊天大秘密?
她内心里顿时涌现出无数个桥段。
“王爷,吴国公世子及护国公世子前来请您过桥宴饮。”
正说着,彭胤进门来道。
戚缭缭着意看了眼萧珩身边这个死忠,眼下不过二十五六岁年纪,蓄着络腮胡却看上去有三十出头。
他和秦止岸都是自他幼时就跟随着他的心腹,后来在楚王府,秦止岸做了长史,彭胤就替他管了王府防卫。
总之他的事情,就没有这两人不知道的。
她起身道:“王爷有约,我就先告辞了。”
萧珩也没有推辞,同站起来道:“淮之与阿炙既在,想来子煜也在,你要不要去坐坐?”
这小半日的功夫,都“淮之”“阿炙”了,果然手段不错。
“不了。”她拒绝。
出了院门分了道,停立在树下,眯眼望着已然上桥的萧珩的背影,她复又咬了咬舌尖。
这家伙就是表现得再坦率再自如,她也还是觉得他有些不对劲。
她回头披了眼围墙后的屋宇,又想起那金锁来。
刚才出来的时候她看得分明,他压根就没拿取下来的荷包金锁。
那么现在再回去,是不是有可能它们还在?
再站了站,她就转了身,抓住墙头垂下的枯藤,一翻身进了院子。
他回来突然,身边配备的人还不那么齐全,只有行宫里原有的一些宫人在。
而且这千灯阁不过是个三进院子,地形她熟,不至于混不进去。
回到花厅,杯盘都还没收,那金锁什么果然也还放在茶几角上。
她拿起来看了看,边缘的花纹都有些光滑,看得出来应是揣在身边蛮久了。
找到暗扣打开,锁内并没有什么东西。
再仔细看了看这锁,只见做工倒是精致,成色也足,跟寻常富贵人家求平安的金锁区别不大。
她把锁啪地合上,凝起眉来。
合上再细看,除去面上刻纹字样,锁扣处还有朵海棠花。
……这就恶心人了!
怎么哪都有这海棠花?
难不成他心里压根就住着朵“海棠花”不成?!
“……东西在哪儿?”
门外忽然传来秦止岸的声音,她扭头一看,连忙自后堂里退了出来。
秦止岸定然是回来接他落下的东西了。可不能让他看到她又退了回来。
此处虽是行宫,安全禁卫有保障,宫人们防守相对不那么严苛,但终究是住了皇子的地方,怎可能任你横行?
她遁着围墙下树荫走到僻静处,想找个有树藤的地方,找了一圈都没有发现。
围墙这么高,没有树藤,她要么就等秦止岸他们走了再遁原路出去,要么就自行想办法。
但谁知道秦止岸什么时候走?
她想了想,便就解下身上披风往墙头抛去,想挂上墙头砖角借力。
刚抛出去突然就发现墙外一脸懵然地站着个人!
墙外这人十分高壮,虽然眉眼看得不是很清楚,但他衣着整洁,身姿端正挺拔,身后还跟着个随从,明显是个将领。
徐坤要寻燕湳,听说来了千鹤洲,遂也过桥寻了过来。
刚走到围墙下的石径上,就见个小姑娘正卯足劲地往墙头扔衣裳,也是愣在那里不知说什么好。
宫宴上男女分厅,虽然戚缭缭因为萧珩的出现闹出点小风波而成了片刻的焦点,但离远的他要想看到女眷那边的情形还是不容易的。
但她一身红衣的形象,外加泰康一煞在勋贵圈子里的知名度,令他还是对她有些印象的。
眼下他不知为何她会在这里……
戚缭缭不认识徐坤,她脑子跟被抽过的陀螺似的快速转起来,转而问他:“将军贵姓?”
徐坤对她能迅速认定他将领身份略感诧异。但仍是道:“鄙姓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