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院子里齐刷刷转头过来。
他走过去,看了桌上瓜子点心两眼,拿起只桔子来,瓮声道:“叫姑姑就叫姑姑嘛,年节还能收赏钱不是?又不能亏了你。”
说完他耳朵尖红了红,掂着桔子走了。
众人一直瞧到他跨了门槛,才又立刻围着邢小薇轰炸起来:“听见没?!叫姑姑!让你叫姑姑!这回总没有话说了!”
程敏之跳上石凳:“你们日后见了我都得尊称一声叔!”
“凭什么?!”
“就凭小爷家里没人跟你们沾亲带故!”
“切!”
……
戚缭缭只是怀了孕,又不是生了病,而且眼下还没显怀,她妊娠反应也不是很重,因此照旧走门串户没有半点障碍。
只不过但凡她往王府这边来,靖宁侯就总要张着嗓子咳嗽几声。
看在他还沉浸在立马又要当大舅还没回过神来的份上,戚缭缭也克制了些许,暂且并不回府去,于是丫鬟侍卫们就累了,每日里往来两府少说也得十来趟。
靖宁侯对此则睁只眼闭只眼。
心里倒也没有什么大碍,气忿都在当时,只觉得事情了不得,可一旦有了出路,危机不再那么直逼人命,自然许多情绪也都迎刃而解。
但是要让他们立马放她回夫家去又不那么甘心,所以倒还不如借此机会留着住住再说。
如此过了小半个月,燕棠逐渐能下地了,知道戚缭缭常在坊间走动,偶尔便也拄着拐杖往门口来,对着各家各户的门口望望。
虽说侍卫们对戚缭缭动向了如指掌,心知她此时此刻会在哪儿,可又还是希望能猛不丁地瞧上一眼。
当然,这样的机会也是极少极少的,因为其实自打他回朝以来,每日前来探访的人就络绎不绝,基本上没有什么止歇的时候,加上太子也偶尔带着小郡主前来串门,少不得要张罗。
小郡主四五岁大的年纪,粉嘟嘟圆滚滚,像只刚出窝的小兔子。
燕棠因为快当爹了,难免多出几分柔肠,会拢着手盯着她看,好奇她怎么那么粘着她爹,玩不到半会儿就偎过来爬她爹的大腿。
还有还有,她撒娇的时候怎么那么可爱,让人一颗心都能化成水。
当然,再可爱的孩子也带有熊孩子的属性,比如问题很多,包括燕棠屋里没有婶婶在,为什么他手里却老拿着女子的钗环?
每每这个时候燕棠也会觉得小妮子忒讨厌,专门哪壶不开提哪壶?
当然,没人把戚家生气而把戚缭缭接回去的事情给说出去,只说是由于燕棠养伤,而两家隔得这么近,兄嫂们想接回去住几日。
坊间几家是不会说的,外界也没有人知道,就是传了出去,外人也不知就里,所以除去知情的这些人,外面现如今只知道替这位劳苦功高的元帅高兴。
至于私下里伙伴们怎么逮着这位大元帅来取笑,就只有他们自己知道了。
这日萧珩在太子处听说戚缭缭被接回去了这件事,当即也甩着两只袖子往镇北王府来了。
一进门就拖来太师椅往燕棠榻前一坐,然后咧嘴露出满口大白牙冲他笑起来。
“笑个屁!”燕棠浑没好气。
“多难得啊,不能笑笑?要知道以后你想听我笑大约都没多少机会了!”萧珩抚着椅子扶手,扬唇长叹:“我已经跟我太子哥哥请旨去接手秦王原先带过的那两个屯营,想见我,半年一载的吧!”
“你怎么不直接离京算了?”燕棠问。
“也不是不行啊!”他收收胳膊,端起茶来抿一口,笑道:“反正这京师也没有什么可留恋的。”
燕棠没吭声。半晌扬眉:“当真?”
“不然呢?”他摊手,眉宇之间全是清朗。“京师这里也不是我的家,呆哪里还不是一样!”
说完他扭头看着窗外,勾起的唇角散漫萧条。
燕棠捏了颗花生,吃着道;“皇上答应?”
“用不着他答应。这是我自己的事情。”
燕棠意味深长望他半晌,轻笑,没有说什么。
第509章 商量个事
王府里设了宴。燕棠着人请来程淮之他们。
萧珩让人去请戚子煜,戚子煜本着把燕棠给吃垮的心情与戚子赫戚子卿一道过来了,黎容少不得又着人去厨下加菜。
想再叫上苏沛英,苏沛英却不在府里,说是下衙后又换衣出了去,连苏慎慈也不知道他去了哪儿。
沛英近来神神秘秘的,不管他了,我们吃我们的!程淮之笑着斟了酒。
燕棠不能喝,只能看着,问及萧珩回京后这些日子去了哪儿,他也不说。
这一席吃到月上中天,倒也算是宾主尽欢。
接下来几日萧珩又常在坊间出没,戚缭缭开始有点显怀,虽然冬衣罩着也看不大出来,但是人却圆润得有点明显。
那只围场里捡回来的刺猬已经被养成了当初的两倍大,毕竟一年过去了,小刺头长成了大刺头。
萧珩拎着刺猬笼子来戚家给她解闷,早上带过来,晚上走的时候又带走,跟养自己孩子似的。
这么一想戚缭缭便觉得自己是被他当成了看孩子的老妈子,后来撂手不接了,他也就不带了。
邢炙和苏慎慈六礼已经走得差不多,婚期定在来年二月,现在两家已经开始慢慢张罗起来。
戚缭缭肚里孩子也有四个月了,说话间在娘家已经住了一个多月。
燕棠已经能拄杖从正院到前院,又从前院到后院了。
皇帝期间来了两次,第三次来的时候正碰上他坐在天井里晒太阳,面前是庞辉和云嬷嬷在跟他禀着紫阳斋里的布置情况。
人还没回来?
皇帝闲庭信步走到跟前,冲一路迎门进来的燕湳摆手让退下,便就撩袍在石桌旁坐了下来。
燕棠苦笑:臣势单力孤,杠不过臣那大舅哥的铁律。
皇帝笑着,打量他,又道:这事儿朕可不帮你了,你自己想办法。
燕棠道了声不敢,又说了几句庆功宴以及赦封的事,黎容进来说:王爷,楚王来了。
皇帝闻言下意识地扭头望了外头,门外没多会儿功夫,就走进笑逐颜开的萧珩一行来,那爽朗又无拘束的模样,跟他所见过任何一个模样都不同。
邢炙与程淮之伴着一路,见着皇帝在座时大伙俱都肃颜躬身停了步,接而行起礼来。
萧珩神色马上也收敛得恭谨,中规中矩地唤了声父皇。
皇帝清了下嗓子,和声道:你们这高兴的,正说什么呢?
萧珩便道:儿臣正与王爷说起当初在西北的事。
邢炙和程淮之皆看着他,也没有怎么吭声。
皇帝也没说什么,只道:都坐吧,站着干什么。
众人又都谢恩,坐下了,上了茶点,气氛却再不如刚才那么活跃了。
皇帝似乎也觉了,捏着颗核桃,神色越缓和,跟燕棠说起他这院子里的两棵梅树,墙下的两棵爬藤,又说起他东宫里那个小孙女,到最后,就说到了萧珩他们这伙人小时候。
你们几个一般大,那会儿也没少在东宫小花园里爬地玩玩具,回想起来,如今东宫里那个秋千还是奕宁和北溟他们亲手搭的呢。
你们几个里,数子煜最淘了,随云最乖巧,而你们俩打小就撺掇着随云去摘皇后栽的花,小星儿呢——
说到这里他看了眼萧珩:最爱热闹的就是他了,你们一来,他就撒疯了。
皇帝言语亲和,却莫名透着几分感怀。
程淮之见萧珩埋头磕瓜子,也不知道他听没听,想着皇帝毕竟是皇帝,总不好让他觉得在儿子面前失了面子,便圆场道:原来咱们几个还是打小的情谊,这就难怪如今凑到一起还那么亲切了!
邢炙也道;是啊,小时候的事儿臣记不得那么多了,不过也常听家母提及那会儿的事情,这么说来咱们几个都算是小。
燕棠也看了眼萧珩,跟皇帝道:今儿臣几个约好了有小聚,皇上不如留下同乐吧?
朕就不凑你们的热闹了,皇帝笑着摆手,深深看着依旧埋头磕瓜子的萧珩,你们去玩你们的吧,朕跟随云再说几句话。
众人领旨,随同萧珩一道出去了。
等他们走远,皇帝收回目光,立马扭头跟燕棠道:这小子说要出京,你听说了没有?
燕棠颌:臣听楚王提过了。
朕觉得他这是瞎折腾。你觉得呢?皇帝声音略微比先前高了些许。
燕棠忍不住微笑:臣觉得也是,他又没有什么野心,当初连去西北建功立业都是皇上您给逼着去的,这会子说是要去屯营里正经带兵,臣也不信他突然之间就有了什么雄心大志。
可不是?皇帝似乎觉得说到了心坎里,长吁了一口气,口口声声说朕赶他出京十几年,不管他,这会子他王府朕给让人建好了,小玩伴也给他找好了,他不留下来正经娶个媳妇儿生几个孩子安生呆着,还蹦达个什么劲?
是他不能明白皇上一片苦心。燕棠安慰。
皇帝撩眼看了看他。
他笑道:本来臣也不会有这些感触,但是近来愈觉得为人父母不止是负责传宗接代而已,有了儿女,情不自禁地就想付出。
你付出了,投入了,就再也别想割断开来。
说完他顿一顿,又道;又或者世上所有的情分都是如此,夫妻之间,父母儿女之间,友人之间,兄弟姐妹之间,同袍之间,最爽利的决定往往只生在最没有牵扯的人面前。
亲人之间的决定最不容易下,就是因为谁也没法不顾忌对方。
戚家对于戚缭缭怀孕事情如是,皇帝对于叛逆中的萧珩也如是。
终归是因为有那份情在,才会有烦恼。
皇帝扶杯沉吟半晌,末尾点点头,把这杯里的秋茶给喝了两口。
完了他又放下杯子,扭头目光灼灼地看向燕棠,手肘支着扶手倾身道:要不然,朕跟你商量件事儿吧。这么着,你帮朕把儿子留在京师,朕帮你把媳妇儿接回来,怎么样?
第510章 雕虫小技
燕棠笑着颌首:“臣谨遵圣旨。”
媳妇儿他有办法接回来,其实不必他皇帝出面,这商量打的重点根本就是让他给他留儿子,他自己拉不下这个面子让他帮忙罢了。
身为臣子要是看不穿,就不用混了。
皇帝心满意足:“那朕就去戚家坐坐。”说完负手走了。
萧珩今日之所以到王府来,是因为早两日东安伯世子送了一筐河鲜过来,就约好了到王府喝两盅。
没想到居然碰上他爹,出了王府后一行人便到了邢炙这里,没事看邢烁程敏之他们几个耍起宝来。
魏真来请他:“我们王爷有点事情跟您商量,请您这就过府一趟。”
萧珩扭头看着邢炙程淮之。
二人笑道:“你先去,我们回头再跟上。”
萧珩还不肯起身,且问:“皇上呢?”
“皇上上侯府去了。”魏真指了指戚家方向。
燕棠早已经挪到湖心水榭里,等萧珩到来后坐下,还亲手给他斟了杯茶。
“什么事儿?”萧珩怡然坐下来。
燕棠慢吞吞地添水又把水壶放上小茶炉,望着他说:“听说你要走了,有几句话不吐不快。”
萧珩抽了枝桌上插的早梅在手里捻着,斜眼望着他。
燕棠道:“这些天我左思右想,觉得你虽然在坑里救了我一回,但也没什么好值得我谢的。
“你说说你,从刚出现时起就时时刻刻针对我,躲在我后面看我被狼追,当着我面撬我墙角,处心积虑地要拆散我们夫妻,完了搞半天你还怨错了人,最后连个赔罪都没有,还专门跑过来嘲笑我——
“这么一想着,我就觉得你滚得越远越好,如此方能使我眼前清净,一解我心头之恨。”
萧珩阴了脸:“你这什么意思?”
燕棠道:“意思就是我终于逮着机会一报昔年你当面撬我墙角之仇。
“我甚至都已经想好了,以后不管你在哪儿,每年我都要带着媳妇儿孩子去硌应你一回,虽然不方便再揍你,但是我就这么着将你架在火上慢慢地烤,烤到你外焦里嫩那天为止。”
萧珩脸黑了:“有病!”
燕棠笑了下,挑眉端茶。
萧珩盯了他半晌,忽然道:“他让你来当说客?”
燕棠瞅了他一眼:“你怎么知道?”
他便又冷笑起来:“雕虫小技,也想瞒过我?他去了戚家,你跟着就把我给喊过来,我要是猜得没错,你们俩怕是约好了什么吧?”
燕棠懒得跟他废话,直说道:“既然你看穿了,那你是留还是不留?”
萧珩没吭声,一下下地转着手里杯子。
“你又不图什么功业,巴巴地跑到屯营里去,无非是为着避开他罢了。”燕棠道,“既然这么介意,为什么不直接跟他说明白?有什么委屈别扭,直说就行了。”
萧珩别开脸,片刻又转回来:“你不是讨厌我?还帮他说话干什么?”
“我也不想插手,但这是圣旨。”燕棠也轻哼,“我可不是什么不计前嫌的活菩萨,从前你干的那些桩桩件件,我可都记着呢。”
萧珩盯着湖面看了半晌,笑两下,把茶喝了半杯,说道:“我也不是赌气,也不是觉得委屈,只是离开他太久,已经不知道该怎么跟他这个当爹的亲近了。
“他跟别人的爹还不一样,他是皇帝,我想跟他亲近,还得时刻留意分寸,因为我不熟悉他,不知道会不会触怒他。
“不怕你笑话,其实我还挺想像子煜他们那样,有事没事跟自己的爹坐下闲唠几句的,说什么都好,今儿吃的什么,昨儿去见了谁,前儿在谁家里又碰上了什么有趣的人和事。
“可能没有任何政事意义,但就是透着那种随意亲近,像天底下任何一对寻常又亲近的父子。”
不等燕棠答话,他又把目光抬起来,散漫地直视他:“我知道这对于皇室间的父子来说甚为难得,因为规矩摆在那里。
“但我并不强求日日如此,只是可悲的是我从来不曾拥有过,如今好像也丧失了这种去拥有的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