蜉蝣卷(重生)——落日蔷薇
时间:2018-06-20 09:22:31

  秦婠瞧见他驾轻就熟的模样,不免想起上辈子的沈浩初来,那样的脾气性子,和眼前布衣素履的男人,岂止是隔世之别,简直像换了个魂,但偏偏他就是那个沈浩初。
  她觉得自己对他有些苛责,语气柔和起来:“怎么不买个丫鬟回来帮手?”
  “请了,不过觉着不够细心,就让她在外头帮衬别的活。”何寄沏好茶端来,“坐下喝口茶。”
  “连姨这病……”她看着帐子。
  何寄走到榻前,将散下的青帐挽到帐钩上,露出里头躺着脸色灰败的妇人。连氏枕着瓷枕,昏昏沉睡,眉头却蹙成死结,她已瘦得脱形,两颊凹陷,脖颈上的皮搭着筋,一点肉都不见,暮气沉重。他挨着榻坐下,拿着绞干的帕子拭连氏额上的汗。
  明明热得出汗,她醒来还是喊冷。
  “换过好几个大夫,都让准备了。”
  准备后事。
  “要不再请宫里的太医瞧瞧?”秦婠的声音很小,怕吵醒连氏。
  “燕王殿下已经让太医来看过了,也没法子。”何寄回道。
  秦婠是知道连氏的命数,连氏这辈子比上一世已多活了半年有余,又有儿子在床前尽孝,照理该要知足,可她心里还是难受,想起从前连氏待自己的好,不免红了眼眶。
  一时间,二人无话,床上的连氏却慢慢醒了。
  “我好像……听到……小婠儿的声音?”
  自从秦婠嫁了人,连氏就再没唤过她小名,如今病得有些糊涂,没了顾忌。秦婠忙凑到床前,道:“连姨,是我来了。这些时日府里忙,来得迟了,连姨莫怪我。”
  连氏露出笑,黯淡的眼神有了些微光亮,挣扎着扶着何寄的手坐起:“来了就好,连姨多怕走之前连一面都见不着你。”从小看着长大的孩子,若不是顾忌身份,她是真想认来做干女儿的。
  “才刚我做梦梦到你,你就来了。”她说话有些喘,然兴致很高。
  “连姨做了什么梦?”秦婠问道。
  “梦到你和你何寄哥哥又去戈壁上淘气,我握着藤条去寻你们,可我只找到了何寄这混小子,他说小婠儿走了,见不着了,气得我拿藤条直抽他,骂他是不是把你弄丢了……”说着她咳起来,何寄忙喂她喝水。
  秦婠却别开脸,死死攥着裙角,才没叫那眼泪落下。
  何寄何寄,她梦见的,是真正的何寄吧。
  “娘,不会弄丢的。我弄丢了谁,也不会再弄丢她。”那厢,何寄的声音缓缓响起,也不知是在对连氏说,还是在对秦婠,亦或是自己。
  秦婠心里咯噔一响,连氏却欣慰笑了:“那就好,你们兄妹两人,可都要好好的。”
  她说着,用骨瘦如柴的手抚上秦婠手背:“小婠儿,我没几天活头了,如今只一事放不下心。你这哥哥没个定性,我走之后,他身边一个亲人都没了。我这辈子最大的憾事,就是没能看着他娶妻生子,小婠儿,连姨求你……帮我看顾看顾他……”
  秦婠一怔,看了看何寄,这临终托付,让她为难。何寄却将连氏的手握回,垂眉道:“娘,哪有让做妹妹的照顾哥哥的道理,你放心吧,你不会有事的,还能陪我很多年,看我娶妻生子。以后,等我出息了,就把这宅子换掉,给你置间大宅,再讨个媳妇,给你们找几个丫鬟伺候着,你们在家里说说笑笑,什么都不用管……”
  “再给我生个大胖孙子……”连氏被何寄的岔开注意力,不由自主想象那个画面。
  何寄一边附和着,一边用手梳着她凌乱花白的发,连氏渐渐闭上眼,再度睡去。秦婠一双眼眸又红又涩,站起告辞。何寄放平连氏,将被掖好,送她出来。
  ————
  秋风抚过庭院,落叶簌簌而下。上次来时,这庭院还生气盎然,如今却透着荒凉。秦婠站到庭院间,朝何寄道:“谢谢你。”
  “谢我什么?”何寄问她。
  “谢谢你照顾连姨。”秦婠踩过几片落叶,脚下发出脆响。
  “我孝顺我娘,用你来谢?”他唇角仍嚼起讥诮,“不是你说的,让我以何寄之名活下去?”
  那语气有些古怪,秦婠蹙眉望去,秋阳斑驳的金光下,他眸色幽沉不见底。
  两个月的时间,他似乎变得彻底,竟叫秦婠觉得有些陌生。
  “若是有什么需要,就给我来信,银两与药材只管用。”她岔开话题,不再提及此事。
  他的讥诮更明显了:“既然我是何寄,你还见我吗?”
  秦婠觉得他目光刺心,便别开头去,道:“我与你之间,没什么可见的。”
  还是那样绝情。
  他挑眉,在门口止步:“夫人慢走,不送了。”
  秦婠的背景渐远,他方自袖中取出玉兔抱桃簪,细细摩挲。
  ————
  未出九月,连氏病故的消息就传来。
  秦婠拿着信,手微颤,眼中渐渐漫上泪水。沈浩初拭去她眼底泪痕,温声问她:“我陪你前去吊唁吧。”
  她摇头,道:“不去了。咱们又不是没死过,死了以后一片混沌,哪里知道人世种种。那不过是做给活人看的。连姨走了也好,她也许会在底下遇到何寄哥哥,母子团圆。”
  沈浩初紧紧抱住她,任她把脸埋在自己胸口,哭湿整片衣襟。
  ————
  灵棚一片素白,幔幡高挂,何寄身着丧服跪在灵堂旁,给连氏守灵。
  时不时就有吊唁者进来行礼上香,可他要等的人却迟迟未至。好容易听到“镇远侯府”的名头响起,他抬头,见到的却是侯府管家。
  秦婠送来的帛金并金银纸马被管家交到何寄手中,何寄垂头道谢,面容落于阴暗之间,滚着悲凉,一身萧索。他的话很少,镇远侯府的管家劝慰了几句就告辞离去,他复又跪回灵前,拿着纸钱往火盆里扔。
  灰烬扬起,火色间的笑脸变得朦胧。
  真是绝情的人。
  他不过只是想见见罢了,她却总要逼他。
  逼到没有退路。
  ————
  又过两日,京城降了场秋雨,天更凉了。秦婠从丰桂堂回来,小碎跑着进屋,一边抱怨下雨,一边将沾了泥水的衣裙褪去,只余浅青的寝衣与绸裤,转进屋内去拆髻卸簪。
  雨天阴沉,拔步床里更是昏暗,隐隐约约的,有男人坐在床榻之间,脸掩在雨过天青的纱帐里看不仔细,她拆了簪散下发,头也不回道:“你不是说今日不回来用饭?”
  床上的人没吱声,只有目光,紧紧粘在她身上。
  秦婠转了转被发髻压得酸沉的脖颈,起身走到桁架前取下身男人衣裳,笑道:“你回来得正好,给你做了身新衣裳,你试试合不合身。”说着她展开衣裳朝拔步床里走去。
  走了几步,她没听到沈浩初出声,心里奇怪:“你怎么不说话?傻呆呆坐着?”
  床榻上的人似乎动了动,秦婠在离床榻三步之遥时停了步伐,目光从衣裳移到床上。床上的人穿素白的衣,不是沈浩初早上的衣裳,她吓了一跳,转身就要跑,不妨那人伸手攥来,把她一把扯了过去。
  “你……何寄?!”秦婠失声惊叫。何寄目光冰冷,打量着屋子,也打量着她。她被他紧紧箍住手腕,捧的那身衣裳落到地面。
  她的卧房,他已记不起来,不过今日再见,却勾起些许旖旎。床上的淡香与她身上如出一辙,软榻烟帐,她的身影时隐时现,软语娇笑间全是对另一个男人的温存体贴,如果没有那些错过,那今天这一切,都是他的。
  “放开我!你怎会出现在此?”秦婠变了脸色。何寄身上有浓烈酒味,眼神也极陌生,她情不自禁想到上辈子新婚夜,一阵恐惧。
  “这是镇远侯府,我在这里生活了二十几年,要如何进来,我比任何人都清楚。”何寄眯起眸看她,天色太暗,他看不清楚她,便将人拉近一些,又引来她的惊叫抗拒。
  秦婠挣脱不去,只好往外头张望,秋璃听到她的声音,已询问着跑进来,何寄却早有准备,手中抛出一物砸在秋璃身上,秋璃应声而倒。
  “你想叫人进来看到我们这般模样?”他又笑出讥诮。
  “你到底想怎样?”秦婠惊怒交加,额间已滚出密汗。
  “不必害怕,我只是来与你辞别的,说几句话就走。坐。”他拍拍自己身侧的位置,要她坐下。
  秦婠哪里肯,只道:“你有话要说只管递帖进来,这般行径与盗匪有何分别?”
  “你肯见我?没心没肺的女人,我做再多,你却连见都不肯见我。既然你不见我,只好我来见你。”何寄笑笑,不以为意,松开手。
  秦婠趁机跑开,离他数步远,却未离去,只警惕地看他,她总不能叫别人发现自己屋里多了个男人。
  “这个还你。”他只是从怀里摸出册书递起。
  是那本《西行志》,这段感情的起源。
  秦婠不敢上前,便听他自言自语:“秦婠,其实我喜欢你,远比你所知道的要早,也比我自己发现的要早。这本书,是我在你家中拾到的。当年我一阅之下就钟情书中女子,那般风采,那般洒脱,恰是我心之所往。后来,遇着秦舒,她说那书是她所着,我自将她视作书中女子敬之爱之,可不曾想一场错缘,把你送到我身边,可我却怨了你五年。你恨我怪我,我无话可说,五年时间足够我看穿这场骗局,然而我没有,到死都没有。”
  这一节往事,秦婠从来不知,如今听来忽然沉默。难怪……他这辈子那般恨秦舒。
  “万般求不得,其实早就在我手里攥着,真是一场荒唐。”他扬了扬书,“你不是想要回这本书吗?我带来还你,拿去吧,算是与你了结前缘。”
  秦婠仍未松懈警惕,小心翼翼地往前走了两步,飞快探手取书:“书我收了,你快走。”可话才落,书才进手,他忽电光般把人拽进怀里,秦婠顿时气息一滞,大急,刚想叫唤却被他点了穴,出不得声音。
  “了结的是前缘,可不是今生。秦婠,将书还你,是要让你知道,我原以为我钟情书中女子,可如今我方发现,我心心念念难以舍弃的魔障,只是你而已。”他转个身,将人按在榻上,倾身而下,看着她吓到煞白的脸,与散了满被的发。
  “别害怕,我只是说几句话,说完就走。以后,这些话不知道有没机会同你说了。”他眼中有些疯色,痴痴看她,“秦婠,我答应燕王随军出征,明日便要离京,以后就看不着你了。你明天……能不能来送我一程?”
  秦婠心里早就五味杂陈,分不清是怨他恨他怕他还是……有那么一丝同情。
  他解去她的穴道,她寻回声音:“明日不得空。”她很快就拒绝了他,不敢多说多动,生怕激怒了他。
  意料中的答案,何寄并未动怒,只有些失落:“真是个没良心的。秦婠,我求你一件事可好?”
  “什么事?你放开我再说。”她挣了挣,还是动弹不得。
  “如果我死在沙场上,求你帮我立两个冢。一个,是你哥哥何寄的;一个,是我自己的。我不何寄,也没有亲人,只有你记得我是谁,知道我做过什么,是什么样的人,知道我的过去和现在。我求你,帮我立冢,好吗?不论以什么名义。”他虽存于世间,却已孑然一身,没人会想他,也没人记着他。
  他求来自由,也求来孤独。
  “不会死的。”她别开头,不看他眼中迷惘。
  “答应我。”他求她。
  “好,若你为国捐躯,我便给你立冢。”她闭了闭眼,道,“能放开我了吗?”
  他缓缓松手,任她从身边逃开,他只道:“我自然不会轻易死掉,若我能活着回来,秦婠……”
  他只叫出她的名字,未言下文。
  若他能活着,自是风光回来,便不会再藏着掖着这段感情。纵然她不爱他,他亦会堂堂正正地爱,不求重生,不必来世,更不要上天可怜,就以今世模样,带着两世记忆,不再退让。
  求不得,便求到得为止。
  “秋璃姐姐……”屋外传来惊呼,有丫鬟发现晕阙的秋璃。
  脚步匆匆响起,秦婠看了眼门口处,再转回头时,房中只剩那本摊开的《西行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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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九月二十二,秋雨绵绵。
  江南王三抗圣旨拒不归京,更在江南一带兴兵造势,自立为王,比上一世早了两年多。
  霍熙下旨,燕王领兵十万,讨伐江南王,即刻出发。
  雨丝缠绵,时断时续,大军南下,揭开这场上辈子他们都来不及看到结局的战事。何寄长发高束,瘦削的身量被一身戎装衬得高壮。
  马蹄踏过泥水,溅起初秋败叶,秋风萧索间回眸而望,城门处只有军士绵延队伍,没有熟悉人影,他收回目光,夹紧马腹,轻叱催马。
  红缨晃过,离城千里。
  从此,不知归期几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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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九月二十八日,沈芳华婚期至,是难得的好天气。
  镇远侯府喜气洋洋,迎四方宾客。秦婠早早就起来,陪着沈芳华梳洗打扮,看她一件一件穿上嫁衣,描眉点唇,戴上凤冠,变成无双美人。
  “嫂嫂。”沈芳华拨开凤冠上的珠帘,有些紧张。
  秦婠拈了块小糕点,送进她口中,笑道:“别紧张,吃些东西垫着肚,否则这一天下来你可撑不住。想当初我出嫁时,可是饿得饥肠辘辘,差点晕在新房里。”
  沈芳华“扑哧”笑了,被她逗得没那么紧张,眼里有些湿润:“嫂嫂,谢谢你。”
  谢她帮自己成就了这段姻缘,谢她阻止了那场荒唐的婚事,谢她仔细筹备了这场盛事,让她嫁得良人,风风光光,体体面面。
  “傻丫头。”秦婠笑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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