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不发一言,大概只是单纯的隐忍惯了。
想到他与小刀同样的头疾,他疼痛十几年无人发现,小刀每犯头疾阖府上下定是一番折腾,甚至要拿铁链拴住,一样的病痛,可见那人如何能忍,可他年少时是如何隐忍过来的……
怔怔出神,李言蹊又想到嬷嬷的话,这样一想那样冷峻的人竟有些让人怜惜。
从日出到日落,前面嬷嬷已经命人催了几遍饭,李言蹊仍旧守在门前,直到房内□□声渐渐退去,门声轻阖,看到薛定海点头时才彻底松了口气。
房内的两人被送去早已备好的房间,嬷嬷再次催人过来,李言蹊向着薛定海端端正正拜了一礼:“薛大人劳累了,已经命人备了饭菜,您回房便可用饭歇息了。”
拿着帕子擦了擦额上的汗水,薛定海点了点头,见人要离开欲言又止的开口:“听闻李家小姐身边有个名唤孔雀的侍女?”
忽然听到孔雀的名字,李言蹊顿住脚步惊诧抬头:“嗯?薛大人可找孔雀有事,我将她唤来?”
闻言下意识的摆了摆手:“不了不了,没什么事,等日后再说吧。”面上淡笑,心头却局促的紧,薛定海一手握拳捶打再另一只手上,点头示意便转身离开,离那处稍远些了,才松了口气,再等等吧,等……等她们回京时他再寻个借口见她,总归有时间的。
*
一勺一勺吹凉些送过去,李言蹊在小刀包含委屈的目光中硬着头皮解释:“我不是要害你,那个大夫是为你治病,从今以后你再也不用带那个沉甸甸的铁链了,再也不会头疼了,你不开心吗?”
只听到自己不用带铁链,小刀神色便有些落寞,拉着李言蹊的手,心头不安:“可那样我会伤到喃喃,喃喃以前头后被我撞出了个包,那么大!周伯伯说,喃喃可能会被我撞傻,我不想喃喃变傻,我只能数到十,喃喃要是只能数到五,别人又要骗喃喃的钱了,喃喃又该哭鼻子了,我不想要喃喃哭。”
李言蹊:“……”
她其实有些难过小刀还记着小时候意外伤到她的事,不过是个小伤他那时却那样惊恐,以至于记到了现在,可听完又有些好笑,曾经很久一段时间,能数到十的小刀竟然在心智上碾压过她,就像他说的,身为商户之女,她有很长一段时间只能数到五。
心有小脾气了,李言蹊不想让他再提起小时候的事,一勺接着一勺的喂过去,再不让他开口。
许是透支了太多体力,小刀喝了药后再次睡下,李言蹊含笑为小刀盖上被子,随即一叹,在小刀心中她似乎一直是扎着两个朝天揪的年纪,他不知道她已经在很久前便长大了……
从小刀房中出来,天色已晚,李言蹊本想直接回房,但想到自己还未过问那边总有些失礼便侧头看向鸿雁:“西远将军可也还好?”
鸿雁眉头紧蹙,听到问话轻叹一声:“好像不大好,小姐刚刚用饭时,薛大人又去看了,好像是西远将军不久前因着喝了酒手臂间的银针滑动,听说有半截蛊虫留在身体里了,奴婢来寻小姐时便看到薛大人慌慌张张的赶去,现下不知道如何了。”
想到有虫子在身体里,李言蹊浑身不由自主的打了个战栗,她想象都觉得忍受不了,那人是如何忍受的……
本不想过去,可她身为李府的主人,他们是客人,若不过去问询总有些失礼,况且因着那人小刀的蛊毒才解,她不去探看一眼是不是有些……过河拆桥?
站在小径上,李言蹊独自踌躇喃喃,鸿雁早已习惯她家小姐这副模样,当年老爷也是看到幼时的胖胖的小姐忧心忡忡的喃喃自语觉得好笑才为小姐起了这么个小字。
最终在长叹声中,李言蹊向着那东院走去,于情于理她都不该畏首畏尾。
东苑现在已经被身着锦衣的护卫把守的严实,进入院子李言蹊倒没有多费口舌,却在门前被拦住,那侍卫语气十分客气但容色却是不容拒绝的严肃:“李家小姐,将军现下……”
“咳。”
那侍卫正要按照吩咐出言阻拦,但猛地听到房中低咳声,忙顿了口,思忖将军这是何意?薛太医离开前说让将军好好休息,将军明明也吩咐过不得让任何人靠近的。
看那侍卫一脸为难沉重,李言蹊眉头一蹙,凤眸浮上担忧,莫不是比刚刚鸿雁说的还严重?现下人在她府上,若是出了状况会不会牵连到李府,心中蓦然担忧,李言蹊小心的问出口:“将军可是病的严重了?”
侍卫正想如何回复,又听到室内传来轻咳,肃容试探着开口:“小姐您……自己去看吧。”
这次房内没有了声响,侍卫微微松了口气。
然而李言蹊却因着他这欲言又止、深沉严肃的模样忧心坏了,心里都在罗列那人若是亡故在府上会带来的种种祸端。
忧心忡忡的进入房内,对上那一如既往的黑眸时,之前的种种担忧变为了疑惑,这人不是好好的吗?
纳罕落座,李言蹊稍稍松了口气,想要端庄有礼的问询一番以示关切,却在看到他臂弯时惊呼出声。
鼓鼓的手臂缠着纱布,然而纱布下却似凹陷了一块。
黑眸定定的看着她,见她惊吓到了才回神看向自己已经疼的麻痹的手臂,稍稍遮掩了下,虞应战眼眸低垂:“无大碍了。”
被生生挖下一块肉怎么会没事呢?
李言蹊面上该故作端庄的笑容再也挤不出来了,第一次满怀疑虑的正视这个人,她父母早亡,可她却被府中人疼护着长大,受了一点伤必要与每个人说上一遍等着众人的疼护,他尚有父亲在,又出身高门,他身边的人不疼他吗……
李言蹊眉目染上疑惑却还未探索下去便被门外来人打断。
那人同样是统一制式的锦袍侍卫,手中托着药碗走近,训练有素的将药放在床侧的矮几上便目不斜视的拜礼离开。
他的属下倒是与他性格相似。
暗暗低语,再抬头时李言蹊便看到虞应战倾身要去端碗,被纱布包裹着的手臂立刻被鲜血染透,他却眉不皱,嘴不呲,仿若受伤的人不是他一般。
一个习惯疼痛隐忍的人……
轻叹口气,说到底他对自己并未造成什么伤害,怪他借着小刀的身体让她心思紊乱让她难堪,但她若是第一时间认出他不是小刀又怎么会给他可乘之机。
他欺骗她在先,可她也没有好到哪里去,她何必对他抱有那么大的成见,因着忧心小刀而来不及多想,现下回想起那晚来,心中不免有些愧疚,她何曾那样欺负过人。
素手先于他拿起汤碗,手一边拨散着碗中的热气,一边游移开口:“既然将军不方便那我便为将军代劳吧。”
黑眸定定的看着她,虞应战怔怔的靠回床榻。
莫名熟悉的气氛,李言蹊不自在的垂下眼帘,心中有些懊悔,他怎么是她能可怜的人呢?心中后悔着,李言蹊垂眸,手也心不在焉的伸出去。
她凑的不够近,虞应战便主动上前喝过勺中的药,她伸近了他便顺着喝下,并无一丝不悦。
药过半了,李言蹊也从刚刚的懊恼中回神,抬头看去却见他嘴唇被烫的通红隐隐有小小的水泡,蓦然想起自己刚刚的走神,连连懊恼,急忙拿出怀里的药抬手为他擦拭,一边凤眸懊恼微眯,一边似对小刀那般念念不断:“你难道不会说疼吗?说疼了就有人疼了,说疼了身边就热闹了,你难道不知道会哭的孩子有糖吃吗?”
碎碎念完,许久得不到回应,李言蹊疑惑,错眸对上那双黑眸时手下一僵,她在干什么?
面色讪讪,想要收回手,手却被大手握住,李言蹊蹙眉抬头时耳侧传来那熟悉的低沉沙哑:“喃喃,我很疼。”
黑眸一如既往的幽深黑暗,却意外有着波澜,他不是疼的麻痹了,疼痛怎么会麻痹呢,他只是习惯了坚强,对于游走在两处都是他的家又都不是他家的地方,面对闲言碎语、冷言恶语坚强是内心的最后一道屏障,倘若坍塌里面积蓄多年的涩意能安放在何处?
可他现在想告诉她,博取同情也好,只希望她对他不再排斥。
那晚站了一夜他便疼了一夜,每每想到要眼睁睁的看着她走向别人身边比挖肉蚀骨还让他疼。
他依旧面容肃冷,但那黑眸却没了锐利。
李言蹊一怔匆忙垂眸,随即撅了撅嘴,将汤匙里的汤药吹凉些送过去,自顾自的喃语:“你倒是会现学现卖,可我不是会疼惜你的人,你可别忘了那晚说好的,我只是感谢你能救小刀……”
她如以往那般念语使性,眼中没有排斥嘲讽,没有惧怕惊怒,虞应战小心的屏住呼吸,生怕惊到现在的她,细细聆听她口中的美妙。
或许……或许还不晚。
第36章
京中时局已经迫在眉睫,可暗部发来了几道加急信件都被搁置了, 搁置的原因大概是因为将军有伤在身, 不便动身。
这伤不是手臂上早已经结痂的伤口,也不是蛊毒有所残留, 而是……
高大挺拔的男人端着大手,面容阴沉, 一根食指伸出,黑眸忧虑:“我的手很疼。”
坐在正堂上座, 懒洋洋的李言蹊看着手中的账册, 并未去看那个一而再再而三受伤的人。
自家小姐如此冷淡沉眸, 四下的嬷嬷侍女皆松了口气, 这些日她们瞧的明白, 这位将军估摸是看中她们小姐了,可小姐有婚约在身,若在此时背信弃义, 定是要背上薄情寡义不是良配的骂名。
嬷嬷们欣慰着自家小姐坚定不移的态度,但一侧的小刀却蹙了蹙眉,他的喃喃真是越来越不近人情了,有点不像是软糯糯的喃喃了, 那人多可怜啊,瞧啊, 手都流血了, 唔, 不过他昨日好像手也出过血, 这人怎么这么愿意受伤呢?
堂内无人说话,只有墨眉紧蹙的小刀心存怜悯的上前,拿着药膏去给那手指头上药,一板一眼的安抚:“喃喃很好的,你不要伤心,也不要怪喃喃哦,今天喃喃可能心情不好,心情不好的时候也不给我擦药的,特别过分!”
李言蹊闻言合上了手中的账册,轻哼一声抬步离去。
小刀没有察觉到那声轻哼,自顾自的给虞应战的手指上药,随即忧虑的叹了口气:“不过我也想问一问,你以后也要住在我们家吗?”他不太喜欢喃喃身边有别人。
自那娇美离开,虞应战便又恢复以往的沉冷,看着面前熟悉又陌生的男子碰触自己不由蹙眉,忍着不适垂下眼帘:“不会。”
他该回京了,即便再不舍她他也要离开了,他知道他的喃喃并非油盐不入的人而重燃希望,可他身边危机四伏,京中瞒不了多久,若那想要杀他的人知道他未死,他只会让她也陷入险境,可他走前想与她说些话……
小刀不会察言观色,不管他是否自不自在到底将药为他涂好,看到自己的涂得完美,心中暗暗窃喜,他现在多能干啊,一会儿定要与喃喃说一说,心里开心,再听到他会离开后,小刀更开心了,顿时将面前这个不被喃喃待见的男子当做了好友。
然而他把他当好朋友,但有人却在窥视着他腰间破了洞的袋子。
堂内没了那两人惦记的人,擦了药后便各自离去。
小刀有了新朋友高兴的紧,带着喜色离开,而虞应战则面容冷峻,看着手中破了洞的锦袋迈出堂内。
看到自家将军,门外久候的将领沉声上前:“将军,一切准备妥当了。”
将锦袋放在腰间,虞应战再抬头时黑眸沉静:“现在便动身。”
浩浩荡荡的锦衣护卫并着身着军甲的将士在淮南百姓的疑惑下离开了淮南城,人道这李家小姐到底是要嫁去京中做官太太了,竟然识得这样威武的人物。
众人或唏嘘或闲闲低语,而从京中赶来的孙副将已经焦急万分,这样的速度何时才能到京啊。
大军终于行至郊外,身后也终于传来马车‘踢踏’的声音,伴着车夫的勒马声,虞应战阴沉的容色稍稍柔缓,勒住缰绳,翻身下马。
看到来人众人心中了然,忙退避远处,孙副将也闻声回身,看到来人,眉头微蹙,他知道那是将军的心上人,可那女子是个脚踩两只船的狐媚女子,如何能配得上他们将军?心中不满但还是与其他将士护卫一同回避。
马车上怒哄哄下来的人小脸涨红,凤眸含怒却依旧明亮,足下急促,身后没了为她提狐裘的人一个趔趄便要摔倒,虞应战容色一慌,大步上前将人扶住。
伏在他怀中稳住身形,李言蹊撅了撅嘴,将自己的手抽回,凤眸一瞪,素净的手伸出:“小刀的袋子呢?”自了解他的性格后,她便放下难堪心生愧疚,可他留在李府多日本就易惹闲言碎语,她又不好出言赶人,只能与他保持距离,心里盼着他离开,然而他终于离开后,小刀却哭着过来说他的袋子被人拿走了,那是她少时第一次做出的绣品,小刀一向珍惜,将它看的很重要,她本不想去帮小刀拿回,可再一想到虞应战拿在手中,日后心智单纯的小刀若在国公府道破,定然后患无穷,所以李言蹊一路咬牙切齿赶来。
见她站稳,虞应战才英眉皱起低斥:“下次莫要穿这样长的大氅。”
凤眸轻瞪带着怨忿,垂眸轻哼并不再看他,有的人总是得寸进尺,她因着他受伤忍让与他,他却又恢复了以往那般模样。
虞应战心中暗叹,刚刚那见她摔倒的惊怕渐渐平息,罢了,她一向不听话,日后他命人替她准备些罢了,回京前他不想惹她生气。
想要好好看看她,可她又将头垂下了,因着她的孩子气心中柔软,也因着她的性子拿她不得,垂下眼帘虞应战开口:“喃喃,我需得回京了。”
大手将身侧已经装满的豆子的袋子拿出,豆子装到了极致便不再怕袋子的破损了。
接过已经撑的满满的袋子,李言蹊不甚在意的胡乱点头,想到他那晚的话,不放心的提醒:“日后回京,将军莫要忘了自己说的话。”
俊颜沉下,他不舍得惹她生气,她倒是总能惹他生气。
后悔自己那日因着她流泪一时冲动的话,不甘的伸手将人拥在怀中,隐忍着低沉刻意柔声:“喃喃,我喜欢你,愿意纵着你,倘若喃喃成亲了,我愿等你独身再次来求娶,可喃喃,你们没有成婚,他能给你我都能给你,我会比他对你更好,喃喃,我后悔了,我不能放手。”
黑眸幽深,李言蹊怔怔的看着她,看到那眼眸中熟悉的炙热,惊慌别开眼:“放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