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其实大部分人都期待着蒋珂演砸。这是人心里的卑劣思想,或许嘴上不会直说,但一定会这么期望。因为蒋珂和她们这些在文工团呆的不短时间的老兵比起来,资历实在是太浅了。老人看不得新人比自己好,不认可,就期望新人演不好给自己心里找点舒服。如果是郑小瑶,她们谁都不会说什么,觉得那是合理且正常的事情。但这事放在蒋珂身上,就是让人不那么愿意接受。
蒋珂隐隐能感受到大家都在等着看她戏的心思,和于怡姗绊她一下那思想是一样,都不想她好。但越是这样,她就越要跳好。不管是为了不让周老师和夏团长失望,还是为了堵住那些人的嘴,让那些人心服口服,她这出剧都要跳好。
演出如时在下午两点开始,开始之前礼堂大门前已经挂上了长长的红色横幅,各位应邀能入场的领导干部陆续入场。报幕员两点开始上台报幕,礼堂里灯光一暗,只剩下舞台上的光亮,演出也就开始了。
文工团的演出种类有很多,但目前来说,用时比较长一点的就是芭蕾舞的样板戏。大部分作品也全都是革命题材,有的人看的场数极多,连唱词都记得一清二楚。
演出之前会有一份演出目录表,报幕员就是根据目录表进行的报幕。通常说的话也简单,基本都是——下面请听女声独唱,《一条大河》。下面请听合唱,《歌唱祖国》……
蒋珂在后台听着报幕员一个一个地报节目,看着舞台上上下下的演出人员忙忙碌碌。自己慢慢深呼吸,找自己的最佳状态。一直到报幕员开始报她节目的名字,群舞先上场,她才松掉那口气,以精神最饱满的样子上台。
舞台上的灯光追着她,把她的红衣照得鲜艳夺目。她身姿轻盈,所有动作都行云流水,甚至情绪都是最恰到好处地表现在舞蹈动作上和脸上。她一跳起来便吸引了观众席上的所有人的目光,在舞蹈进行小半的时候,才有人发出疑问,“这确实不是郑小瑶吧?”
两人身架子不一样,脸蛋和跳舞的感觉都不一样,旁边的人也惊叹,“确实不是啊,报幕的时候也说不是了。叫什么,蒋珂?是吧?”
有人还记得的,就说,“不就是之前老给郑小瑶跳配角的吗,配角里一眼就看到她了。这么能耐,在这么大的演出里跳《白毛女》?”
“你们瞧啊。”再旁边的人盯着舞台,“明显比郑小瑶跳得好,跳得我这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跳到动情处,观众席上有的女领导或哪家首长夫人,已经抽帕子擦起眼泪来了。
施纤纤和郑小瑶也找了个地方在看演出,文工团里的许多人都在等着蒋珂的这场演出。只要能得空偷闲的,都找了地方猫着在看。这一看,即便只才跳了半部剧,已经有人脸红耳根红,说不出话来了。
在跳的过程中,施纤纤不时就往旁边的郑小瑶脸上看。郑小瑶目光始终没有动过,面上什么表情都没有。其实包括施纤纤在内,大家都看出来了,蒋珂比郑小瑶跳得好。她的舞台感染力非常惊人,这种东西有点玄幻很难讲,但确实有高下。施纤纤知道,郑小瑶也肯定看出来了。
施纤纤看着舞台上的蒋珂,内心深处充斥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感动,眼角跟着泛酸。同时,她又一边尝试体会郑小瑶的心境,第一次觉得,竞争这种事情,真的残忍。
郑小瑶没有把蒋珂的舞蹈完整看完,就出了礼堂。
施纤纤揣摩她虽然不表现,但心情肯定很不好,所以便跟了她出去。跟着她到后台,再一路出后台的门,站在午后的冰冷空气里,两个人谁都不说话。
大概到蒋珂的演出快结束,郑小瑶才呵出一团雾气,声音颤抖里带着一点点的哽咽不清,说:“可能……我们这一批人真的不行了,轮到更年轻的人了……”
施纤纤看着郑小瑶这样,心里特别难受。她不知道该说什么,怕刺激到她的自尊心,好半天,才上去捏住她的手,说:“进去吧,把自己该跳的舞跳好,就行了。”
郑小瑶没应施纤纤的话,也没甩开她的手,在外面又站了一气,平复好心情,才和施纤纤进后台。
施纤纤认识郑小瑶很多年,就在这个文工团里,看着她如何比别人出色比别人优秀。这么多年以来,她在文工团舞蹈队里的地位一直很稳。因为她能跳好别人跳不好的,别人都痛恨的毯子功,她练起来吭都不吭一声。她不屑与别人为伍,像一只天生自带光环的孔雀。而现在的她,光环灭了。
郑小瑶和施纤纤回到后台后,预料之中的看到周老师在拥抱蒋珂,笑得满脸春花。作为一个老师,能招到这样的学生,大约也是觉得无比自豪的吧。
施纤纤松开郑小瑶的手,也去拥抱蒋珂,跟她说:“太棒了,配合那音乐和歌声,都把我跳哭了。你看,现在眼睛还肿着呢。”
蒋珂脸上是难掩的喜意,因为自己的才能总算展示出来了。这么好的舞台,这么好的老师,这么好的前辈和台下那么认真的观众,都让她感到一切的努力和付出都是值得的。
而她的笑脸在看到郑小瑶脸的那一刻,便不自觉收了半分。
郑小瑶确实是有心理落差的,但她看到蒋珂在照顾她的情绪,便觉得自己也不能那么小家子气。她面带些微笑,冲蒋珂伸出手去,抱了抱她说:“特别好。”
蒋珂回抱她,不知道该说什么,千言万语化作一句:“谢谢你,小瑶姐,真的。”
能在文工团遇到她和施纤纤这两个队长,是她这辈子最大的福气。
蒋珂跳完舞后就彻底把紧张的神经放松了下来,她高高兴兴地在后台换好衣服卸好妆,然后高高兴兴帮忙打理演出服和化妆台化妆镜。这一场演出可谓是全胜而归,她基本把自己对自己的要求全部做到了,所以心无遗憾。就算反响没有现在这么好,她心情都不会受到影响。
但因为反响确实很好,所以她现在的高兴看在别人眼里就显得很刺眼,大约就是穷显摆臭嘚瑟。但是没人敢开口说,只是看着她高高兴兴的样子暗自不爽罢了。即便心里不爽,见着蒋珂的面还是要附和群众的声音夸一句,“可儿,跳得太好啦。”
蒋珂不管她们是真心还是假意,夸她的都以感谢的方式对答回去。这又惹起一些人的不高兴,因为她们眼里的常规说法,回的话应该说,“没有啦,就跳得很一般,没有你们说得那么好。”
毛-主席说,骄傲使人落后,谦虚使人进步。等着吧,骄傲的人落后以后迟早还是会被淘汰的。这才跳一回,就这么脸盘子大,还谢谢呢,谢什么?谢别人夸她么?
蒋珂没这么多别的心思,在后台帮着忙到演出结束。施纤纤和郑小瑶节目开始的时候,她也会找地方去看一看。看完了到后台继续帮忙整理东西,最后还帮着施纤纤打扫舞台和观众席。
这期间总有早走晚走的人,每回演出结束剩到最后的肯定是施纤纤,然后现在有蒋珂陪她一起。
这一天是除夕,接下来几天除了早晚集合跑操吃饭,其他的时间都没有硬性规定,可以很好地放松出去玩玩。蒋珂没什么多余的想法,在施纤纤问她要干什么的时候,她说:“在宿舍睡觉吧?”
施纤纤被她逗得笑,和她一起把扫帚往角落里收,说她,“就这么出息,在宿舍睡几天的觉?”
蒋珂觉得这想法最好,补充睡眠补充体力,比做什么都有吸引力。每天都是起早贪黑的,好不容易等到演出结束,有了休息的时间,当然要睡觉。
蒋珂没有跟施纤纤描绘睡觉是一件多么美妙的事情,只问她:“纤纤姐你干什么?”
施纤纤想一气,以前都是跟安卜和昌杰明出去兜风玩的。今年是不行了,她和昌杰明之间的尴尬免不了,最好还是不要碰面。不跟他们出去,那做什么呢?
施纤纤想一气没想好,便跟蒋珂说:“等我想好了再告诉你。”
第53章
施纤纤和蒋珂两个人收好扫帚拖把, 并没有商量好放假的几天做什么。在两个人准备穿上军大衣出后台的时候, 看到了慢悠悠正从门外进来的安卜。
施纤纤往大衣袖子里伸胳膊, 隔了些距离看到了他, 便好奇问了他一句:“你还没回去?”
安卜走到她面前两步的地方停下来,耸耸肩, “不着急。”
蒋珂这会儿正站在施纤纤旁边, 低头认真地扣自己胸前军大衣上的金扣子。
安卜说完话就把目光放到了她身上,看着她露在军绿色大衣袖子的手指如葱白一般, 捏着金扣子, 从上到下一枚枚扣起来。她认真做事的样子都有种说不出来的可爱,哪怕只是低头扣扣子。
施纤纤瞥一眼安卜的目光,下意识地清了清嗓子。
蒋珂听到施纤纤清嗓子,正好把自己大衣上的扣子扣了齐整。她以为施纤纤是在暗示她没有招呼安卜, 所以忙抬起头来看向安卜。但碰上他的目光时, 忙又错开了,叫了声, “安干事。”
安卜目光不移, 然后突然冲她张开双臂, 说:“抱一个。”
蒋珂余光瞥到他的姿势,警惕地往施纤纤后面躲了躲, “不要。”
安卜保持姿势不变, “这么不给面子么?领导老师革命英雄贫农都能抱, 我不能抱啊?”
施纤纤看他的样子, 拿眼睛瞪他, 却还是让了让身子回身蒋珂说:“抱就抱吧,别多想,就当慰问了。”慰问演出的时候,要拥抱的人多了,根本不计较男女。
蒋珂看看安卜那样,活跟几百年没过过好日子了似的,便抿抿唇上去抱了他一下。当然是慰问式的拥抱,抱完就松开他立即往后退了一步。
安卜满意了,嘴角挂着笑伸手摸一下她头上的雷锋帽,跟她说:“跳得特别好,把我妈都看哭了。”
蒋珂正经地看着他,“你妈也来看演出了?”
施纤纤听她说话,在旁边一笑,“你应该叫首长夫人。”
蒋珂听完施纤纤的话,又重新问一遍,“首长夫人也来看演出了?”
安卜看她真正经地又问了一遍,笑出来,“我爸也来了,坐在观众席第一排中间那里,看得最清楚。刚刚才走,出了礼堂大门还在夸你跳得特别好。说哪里招来的女孩子啊,是棵好苗子,一定要好好培养。”
蒋珂看着他说话,配合他笑。这话明显就有掺假的成分,故意哄她开心呢。一个军区的副司令,对文工团里一个小小的舞蹈演员这么关注上心?不可能的。
但蒋珂不拆安卜的台,微微晃起头来,说:“我可当真了。”
安卜看着她笑,语气温和,“真的。”
这边两个人胡说几句,施纤纤已经穿好了大衣。她和蒋珂还要去饭堂吃饭,所以便问安卜,“你不走吗?我和可儿要去吃饭了。”
安卜是要回家吃饭的,副司令去忙点别的事情了,车在等着。他找过来,是来见蒋珂的,来夸她第一次上台跳主演就跳得那么好,完全出乎所有人的意料。然后,也来跟她们约个时间。
这会儿也就不再多扯别的,他看向施纤纤跟她说:“明天大年初一肯定抽不出时间,后天来找你们出去玩,想去哪里?”
刚才施纤纤就在想这个事,一想到这个事,就不自觉想到昌杰明。虽然拉练期间发生的事情已经过去了好长一段时间,但她和昌杰明还是没办法当作什么事都没发生过。她不想和昌杰明面对面,便道:“不去了,你们玩你们的,我们玩我们的。”
安卜当然知道她的心思,也不和她兜圈子,直接说:“那么多年的朋友,说绝交就绝交了?老昌这一个多月都快郁闷死了,你看他哪里还有以前的样子。小施同志,看在我的面子上,就算你不原谅他,也给他一个跟你诚心道歉的机会行不行?你也知道,他真不是故意的。”
听这话就知道安卜是知道事情的经过了,施纤纤脸上微红一下,觉得非常窘迫,搪塞安卜,“再说吧。”
安卜还要再说什么的时候,突然瞥到旁边一脸疑惑站着看她俩说话的蒋珂,注意力转移了一下,问施纤纤,“可儿不知道?”
施纤纤也转头看看蒋珂脸上犯懵的表情,转回头去小声说一句:“我又不是昌杰明。”什么话都不能放肚子里搁着,生怕把自己憋死了。
蒋珂是真不知道,因为拉练一回来就接到了周老师给她安排的任务。她当时还好奇了一下施纤纤和昌杰明之间怎么了,后来因为全身心投入训练,就没再好奇问过。
现在听她和安卜你来我往的对话,只觉得云里雾里。她看安卜和施纤纤不说了,都看着自己,这便问了句:“到底怎么了?”
这话谁开得了口说,施纤纤说不出口,安卜跟蒋珂更说不出口了。他不知道怎么想的,忽然搭手到蒋珂肩膀上,把她身子转了一百八十度,然后往前一推,说:“乖,先自己去一边玩玩。”
蒋珂:“……”
施纤纤看他这意思是要把这事掰扯清楚了,年关最后这一点时间里,要把今年的账算清楚?
安卜确实觉得他们之间的友情不该受那件事的影响,如果是有意为之就算了,那是昌杰明品质有问题,就算告发到政委那里,该有什么惩罚都得昌杰明自己受。
但是这事从头到尾就是误会,昌杰明自从事情发生后就特怂,一句话不敢找施纤纤说,自己都快把自己打成作风有问题的坏分子了。
安卜深呼吸一口气,跟施纤纤说:“老昌说,你要是真消不了这口气,放完假回来他就主动去政委那里承认错误。”
施纤纤指尖颤了一下,掀眼皮看一眼安卜,半晌道:“我再考虑考虑。”
安卜接下来也就没再说什么,应声“嗯”,最后道一句,“后天早上九点,在军区大门外等你们。”
蒋珂一直背对他们,在他们说话的时候,回头瞄了几眼。现在见他们把话说完了,很自觉地转过身来,也自觉地不多问,只往前走两步看着施纤纤说:“纤纤姐,我们去吃饭?”
施纤纤情绪有点低落,冲她点点头,“我们走吧。”
三个人并肩一起出后台的门,施纤纤把门关上上锁,在冬青小道头上和安卜分开。她和蒋珂往饭堂去,现在冬天夜长,七点多钟,天色已经很黑。
走在夜色里,看不清楚旁边人的脸。蒋珂跟着施纤纤快着步子往饭堂赶,因为她们去的迟,怕到了那里吃的东西就不剩什么了。
做好人做好事都是要有代价的,所以才会只有那么极少部分的人愿意做这些事情。因为人都利己,都怕吃亏。而愿意的奉献愿意付出的人,一般都在在吃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