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月溪摇头,祥琼只能以一声叹息作为这个话题的终结。
“距离上一次见面,已经五年了吧。”月溪说,“这一次祥琼前来芳国,难道就是为了向月溪询问升山的事情?”
祥琼成为官员也已经多年,很快就调整好情绪。“原本是这样的。”她说,“不过来的路上碰到一个人,原本我想,如果月溪大人今年春分去升山的话,希望能把她带上……”
“哦?”月溪一怔,显出几分意外,然后很快露出欣慰的笑意,“这么说,祥琼认为这个人有成为王的资质吗?”
“她是胎果,却会使用这边的语言。”祥琼直言道,“月溪大人也知道,我是庆国女王的女官,阳子曾把她当初的经历告知过我。前不久,我听景台甫说,蓬山公又偷偷跑了出去。算上最近一次‘蚀’的时间,或许……”
只有仙人和妖魔才不受语言的阻碍。当年景麒在蓬莱找到女王阳子时,立即就和她交换了誓约;当誓约成立的时候,王就跨入不老不死的仙人行列。正是由于这个缘故,阳子初到异世也没有语言不通的问题。那么,当现在出现了类似的情况……
月溪的表情立即变得十分郑重。“我明白了。”他说,“冢宰小庸大人正好打算前往升山,就让那位大人加入小庸大人的队伍吧。”
“非常感谢,月溪大人。”
“哪里,该说‘谢谢’的其实是我才对。接下来的话,祥琼的打算是?”
“我直接回庆国,王身边的工作还需要我来完成。”
“那么,多保重。”
“月溪大人也是,请多保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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衣服,钱,作为武器的锋利且趁手的刀;这些行走在外的基本物品,当鼬甫一来到这个世界,就自动出现在了他的身上。他知道一定是明月准备的,却不明白她是如何做到的。或许……麒麟就是这么神奇的生物?鼬也不是很确定,因为他直觉,如果明月是麒麟,也一定是麒麟中最神奇的一只。
想到她就想笑。不过当务之急是赶去恭国;春分距离现在只有一个半月的时间,错过这次的话,就要等夏至了。所谓“升山”,就是进入黄海中央的蓬山,向麒麟询问自己是否具有王气。蓬山周围有四道门,各自位于四个不同的国家。四道大门通常紧闭不开,只在麒麟黄旗飘起的时候,分别会在一年中的春分、夏至、秋分、冬至打开。升山者必须在相应的时点,通过相应的大门进入蓬山。
在鼬原本的世界,也有大名这样的统治者,所以他一开始非常平静——
直到他切身感受到,王对于一个国家究竟有多重要。
一锄头。一锄头。再一锄头。板结的土壤松散开,沙土颗粒和白色的结晶混在一起。耕地上只有稀稀落落的几棵泛黄的青苗,连路边生命力最顽强的野草都耷拉下头。农妇弯着腰,机械地一下下松着土,毫不在意手上皲裂的皮肤已经渗出血。她已经干了很久,偶尔她会直起腰,擦一把头上的汗;尘土就着她脸上的汗晕开,又重新干涸在她脸上皱纹的夹缝里。
田垄旁有棵营养不良的小树,勉强挂了几片叶子;树荫下——如果这也能叫“树荫”的话——放了一个襁褓,襁褓里一个婴儿一直在哭。
鼬站在离婴儿不远的地方站定。干活的农妇只不过抬头看了他一眼,就重又继续给自家耕地松土。
婴儿的哭声越来越大。看了一会儿,鼬忍不住问:“不管这孩子吗?他好像饿了。”
一个婴儿哭个不停,可能是饿了,可能是尿了,可能是其他让他不舒服的事情发生了,总之首先要由大人来察看他的情况。当弟弟佐助还是个婴儿的时候,鼬常常帮着母亲带他,换尿布之类的工作做得非常熟练。
这回农妇连头都没抬。“没到他吃饭的时间,他只能先忍着。”她说,“要是我不把活儿做完,以后他要遭的罪更大。”
她的声音里有种贫苦之人常见的暴躁。
鼬皱了下眉。这是个小村子,几座土堆的房子随便凑在一起,再加几亩耕地,还有几棵快死了的树。边上的水沟没有一滴水,除了几根野草,就是干涩发白的土壤。白日当头,在外面劳作的只有这一个女人,要不是鼬能捕捉到屋里传出的鼾声,他会以为这里只有女人和婴儿两个活人。
他该离开这个地方。有什么事,该等他找到明月之后再做。但莫名地,鼬一直站在边上,看着农妇终于做完手里的事,抬头看看日头,才顶着正午的烈日走过来,抱起婴儿晃了几下,然后毫不避忌地解衣服。
鼬赶紧扭开目光,还默默再往旁边移动几步,感觉到了一丝久违的狼狈。他听到农妇发出一声讥笑,但很快,她又叹了口气。
“真是个狠心的母亲,是吧?”她自嘲道,“孩子饿得直哭也不管。”
鼬没接这话,反而突然说:“这种严重盐碱化的土地,能种出东西来吗?”
那些附着在土壤颗粒上的白色结晶就是日积月累出的盐分。
“种不出来也得种,不然吃什么。”女人不在意道,“看你这小哥眉清目秀的,该不会是哪里的富家子偷跑出来的吧……等等,这种地方?莫非,你是海客?”
她的尾音一下狐疑地扬起。
“海客?说笑了。”鼬回答得镇定又自然,“我受雇于庆国的官员,前来察看巧国目前的状况。毕竟是邻国,如果巧国状况太过糟糕,庆国也会觉得很困扰的。”
他早就从其他人那里得到了足够的情报。虽说普通人知道得十分有限,但世界上许多道理都是相通的,鼬本来就极聪明冷静,又在危险边缘独自行走多年,对事物的把握远非常人能比。
能用语言平和解决的问题,鼬就不会想用暴力解决。这只是个普通的妇人,还带一个幼小的孩子。
果然,女人“哦”一声,半点没怀疑。“这些年,确实很多人都逃难去了庆……”她出了一会儿神,“也是,当难民虽然只能住棚户,总还是比被妖魔吃掉好。”
孩子吃饱了,吐出个奶泡。女人把衣服拉好,轻轻给婴儿拍背。
鼬知道她穿好了衣服,就扭头看了那孩子一眼。婴儿瘦巴巴的,紧闭着眼睛,小手握成拳头,贴在母亲身上。
他忽然想起佐助小时候。
“你不逃吗?”鼬问,“这些房子,对于抵御妖魔根本毫无用处。”
女人古怪地笑了一下。“你以为为什么这里只剩我和其他几个女人?”她冷笑,“能走的早走了,还带走了所有的钱和粮食。剩下的都是拖后腿的,走什么走?我带着这孩子,走不了多远,要不是被妖魔吃掉,就是被流民拖走煮成晚饭!”
“喏,婴儿柔嫩,妖魔也好流民也好,他们最喜欢了!”
“小哥,你以为会吃人的只有妖魔吗?!”
“走了!走了!都走了!”
“只留下我们啊……”
女人蹲下来,抱着孩子放声大哭。
“十七年啊,十七年没有王了啊……”
“在哪里啊?我们的麒麟,我们的王,都在哪里啊?”
“我们的王在哪里啊……”
不远处的草丛突然细微地抖动了一下;崩溃哭泣的女人当然不可能注意到。但鼬转过脸,瞥了那边一眼。
血色浮现,勾玉转动;随后,在那边隐藏的妖魔眼里,出现了一模一样的图案。
妖魔的神情忽然变得十分僵硬。
很快,女人抹把脸不再哭,生活太过艰难,反而让人麻木,就算是眼泪也被榨得只剩几滴。这个时候,那个小哥跟她说:“妖魔暂时不会袭击这里了。”
这个从未见过的青年,一眼看上去很冷漠,说起话来却意外的温和。
“王的话,很快也会有的。”
女人感到莫名其妙。她站起来,却因为营养不良而眼前黑了一下。她晃晃头,愤愤地还想指责这个青年信口开河。
然而眼前除了这片被盐粒覆盖的土地之外,什么也没有。
那个人消失了。
她揉揉眼,呆立半晌,忽然大叫“有鬼”,抱着孩子跌跌撞撞跑回屋里去了。
在她看不到的林中,人面的猿猴瞪着血色的眼睛,四处巡视着,防范被别的妖魔侵入领地。
第116章 出海
冢宰——六官之首,辅助王处理朝政, 是位高权重的官职。芳国冢宰小庸是个须发皆白、面容慈祥的老者, 目光平和, 对祥琼保持了非常刻意的客气,淡淡说了几句过后, 就说会在队伍中给明月安排一个位置。
小庸和他周围一些人不愿意见到自己, 祥琼告诉明月,因为先王之事对所有人而言都是沉重的回忆,对于未能好好履行公主职责的祥琼, 这些官员所能做到的最好就是保持距离。
“那位月溪大人呢?”
“月溪啊, 他倒是一直挺亲切的。”祥琼笑了, “虽然我曾经非常怨恨他, 或许直到今日也不能对他杀了父亲和母亲的事感到完全释怀,但是月溪的确是个非常正直的好人。”
对于愚蠢到只知享乐、不懂聆听百姓心声的公主, 月溪没有一刀结束她狭隘的生命,反而逼迫她自己找出国家的真相。如果不是月溪, 祥琼也就不会是今天的祥琼。
“我很感谢他。”最后, 祥琼这么说。
她乘上骑兽,飞向东南的天空。“骑兽”就是驯化后的妖兽,祥琼的骑兽属于“孟极”, 是一头长得像豹子的妖兽,非常神骏, 在骑兽中是最好的几个品种之一。这头孟极一看就是祥琼用惯的, 但明月之前没见她身边带着, 对此祥琼说是因为孟极太招人眼,所以先托熟人照顾。明月想起她们从惠州过来的时候,也是莫名就有人牵来骑兽供她们使用,就笑了笑,没再多问。
虽说是“升山的队伍”,但一百人出头的队伍里的核心人物只有小庸一个,其他人要么是服侍家公——家族之长——的仆人家生,要么是被雇佣的护卫。很多护卫都是以前军队里服役的士兵,军功不够换一个仙籍,或者为了家人而不愿意升仙,干脆就专门做雇佣兵,因为有官员的门路,所以回报也很丰厚。但是,愿意参与升山的护卫,更多还是出于责任感。毕竟……
“升山是非常危险的事,不是你这种大小姐能够想象的,趁到达令乾门之前赶紧离开吧。”
不止一个护卫曾走到她身边压低声音对她这么说,但在明月笑眯眯拒绝了他们的劝导后,就再没人主动来和她说话。接着,突然之间,她就成了空气般的存在,人人都专心自己的工作,路过她身边时脚步匆匆、一脸漠然。
仆人们忙着照顾大堆的物资,还要给护卫队做饭;护卫队要保持对外界危险——妖魔和强盗——的高度警戒,交替在夜晚值班。在没有轨道交通的世界里,长途旅行就是对肉/体和心灵的双重考验;每个人都很忙,会对一个临时出现在队伍里的陌生人表现出善意,已经是明月占了容貌和年纪双重优势的结果。
她也非常自觉地不去打扰别人,只在有需要的时候帮帮忙,比如把一袋沉重的粮食从马车里拖下来啦,去不远处的河流取个水啦,在马车轮陷入泥坑的时候帮忙推车啦……
有一天,护卫队长突然走到她面前,指了指自己撕裂的衣袖,问她:“你会缝衣服吗?”
明月愣了一下,摸摸鼻子,诚实地回答:“呃,我会拜托别人帮我缝衣服。”
四周听到的人都忍不住笑起来。一时间,从人群里传出几句诸如“果然是大小姐吧”“看上去年纪真小”“已经要让这么小的孩子去升山了吗”之类的话。
不过接下来,和队伍里的人们就相处得比较融洽了。
为了安全考虑,他们白天赶路,尽量在傍晚前到达下一个城镇的驿站,但有时也无法避免野外露宿。这个时候,护卫们就会坚持要走到野木底下才能休息,因为妖魔从不攻击野木下休憩的生命。
这个世界的一切生命好像都源于树上:神圣如麒麟从舍身木上诞生,人类从里木上诞生,连山里的花草鸟兽都是从野木中诞生。除此之外,王宫里还有“路木”,王会向路木祈求孩子,还可以为子民祈求新的谷物和家畜什么的。天帝指定诞生之木为神圣,妖魔为了表示对天帝的敬意和臣服,所以从不在这些地方——主要是野木——下杀戮。传说是这样的。
“所以说,里木也有同样的效果?”明月问。
在快要接近芳国的海岸线时,明月又和小庸见了一面,或者说是这个老人专门来看她更合适;也不知道是她的哪一点引起了小庸的兴趣,总之老人的神情比之第一次亲切一些。
可能是因为她干活很勤快?不是都说老人喜欢勤快能吃苦的后生嘛。
“应该是这么回事。”小庸说。
“那为什么不在每家每户都种一棵野木或者里木?实在不行每条街道要有一棵吧。这样一来,就算妖魔进城,大家只要快跑到树下面就好了。”明月觉得很奇怪,“这不是最简单经济的做法吗?”
“如果能这么做,早就这么做了。”小庸苦笑道,“但是野木也好里木也好,都是天帝赐予人类的,无法被移栽,更别说培育出新的野木。”
“但是,不是说王可以祈求新的植物吗?不能祈求可以广泛种植的野木和里木吗?”
老人耸动着雪白的眉毛,本来就皱巴巴的脸皱得更加厉害。“历史上,不是没有王做过类似的尝试,但是从来没有看到过成功的记载。”他说。
明月干巴巴地“哦”了一声,心想,这世界上有个管东管西的天帝真是太烦人了。你要么就什么都管完,要么干脆什么都别管,管得这么别别扭扭,人的主观能动性都快丢光了好不好。啊,她真怀念马克思大大和恩格斯大大。
王不在位的国家会有妖魔出没,这一点,无论月溪他们如何努力地想要治理好这个国家,都无法改变。芳国的人民在妖魔的威胁下生存了十多年,外出行走时就会格外警惕。但是这一次,他们都快要离开芳国国境了,却连一次妖魔都没有遇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