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帝悲叹, 决心患。吾, 现夷九州四夷,还盘古之态……”
“就是这里很奇怪……我是指除了这个糟糕生硬、宛如外国人写古文的文笔之外,内容也很奇怪。”明月想到奥威尔那小丑死人脸,情不自禁吐槽了一下,“这个世界根本没有跟盘古相关的传说,唯一出现这个名字的地方就是天纲这里。”
鼬被她说得也有了点兴趣,漆黑的眼里闪烁着思考的光芒,说:“听说这个世界有关道教和佛教的神话都是很久以前从昆仑那边传来的,在这个过程中有所遗漏也不奇怪。”
“话是这么说……”明月手里转动着毛笔,“但是天纲代表天意,听这个意思像是盘古才是创世者,但民间传说里都说是天帝开天辟地,另外西王母是天帝之下的众仙之首。而根据昆仑那边的说法,虽然也有盘古开天一说,但考证下来,这个说法的成型年代比西王母的传说都晚,还不如‘易有太极,是生两仪’可信。换言之,两边的说法都该是天地化生,唯有这边的天纲明确说盘古在前。”
明月念着念着,停下来,迷惑地抓抓头发,问:“鼬你笑什么?是我说得太乱了吗?”
“不,不是这个。”塙王单手支颔,唇角微勾,目光不觉带些宠溺,“明月,你把墨水弄到脸上了。”
“哦哦哦!”
塙台甫粗鲁地抹了抹脸,反而将那滴墨水抹开了;淡淡的墨迹蜿蜒在她雪白的脸颊上,让她看上去像个到处淘气的熊孩子。
塙王的眼神更显得宠溺了。他甚至隐约感到一丝遗憾,觉得如果自己真能把这家伙从小看到大,一定会趁她小时候顽皮又懵懂的时候,好好把她捉弄一番。
明月可不知道自家王的心里转着什么念头。她心不在焉地看着他起身走过来,还不晓得从哪儿变出块湿毛巾给她擦脸,只仍思考先前的问题:到底是天帝,还是盘古?或者该说,两个都是,两个都不是?说起来,名乃束缚……
……那家伙真的会有“名字”这种东西吗?
她的脑海中乍然闪过什么东西,转瞬即逝,越努力想回忆起来反而越让那一线灵光溜走,就像用力握紧手想抓住流水,最后却只有满手空气。
就是这个时候,凤从外面飞了进来。这只羽毛华丽的神鸟吸引了王和台甫的注意,扑棱棱停在书架上,张开鸟喙,发出人声:
“——刘麒失道而亡,刘王驾崩,柳国山倾!”
两人都是一怔。柳国的衰亡众人都有心理准备,尚隆不止一次抱怨过柳国带来的麻烦——尽管抱怨的背后是对王失道的感慨,明月当年路过柳国时也发现了那个国家腐坏的预兆,但——原来这么快吗?而且,柳国山倾?
这个世界的确会把王失道之后、驾崩之前的时期称为“折山”,意为曾经稳固繁盛的国家日渐凋敝,但现在这个“山倾”是什么意思?
这个疑问几乎是立即得到了解答。窗外又“扑棱棱”飞来一只鸟,没有凤的羽毛华丽,速度却快得多。它体格娇小,一头冲进来直扑明月而去,因为速度太快还差点被塙王当成敌袭给抓下来。
这是蓬山用来传讯的鸟,不发人声,只是传信。明月抓一颗碎玉出来喂了它,匆匆自它脚爪上扯下信纸,展开读完,又把信递给塙王。
信不长,鼬几秒就明白了蓬山所要传递的关键讯息。
——柳国的凌云山,字面意义地“崩塌”了。
高度惊人的凌云山一夕之间轰然垮塌,沉重的岩石碎裂成数量可怖的“雨滴”,无情地砸落地面;整座芝草毁于一旦。从山上芬华宫里的官员,到居住于芝草的平民……
无一生还。
还有,碧霞玄君在信里说,蓬山上的舍身木……枯萎了。
玄君的惶恐完全从那颤抖的笔迹中透了出来。她还在信里说,西王母希望明月和塙王能够去一趟蓬山。这个邀请是针对各国的王和麒麟发出的。
纵然倒霉的并非巧国居民,麒麟的天性也让明月脸色发白。她心中立即有所猜测,而且这个猜测让她的双眼燃起了愤怒的火焰:“那个混账!”
鼬习惯性地面无表情,只稍稍皱了皱眉。他按住明月的肩膀,示意她冷静一些,问:“明月,你觉得是那个人干的?”
奥威尔的事情,明月早就告诉他了,包括她最后要离开的事情,鼬也知道。瞒着他对他不公平。
“这种事是违背天道的。能够破坏规则的只有他!”明月不禁联想起过往的事情,一时情绪激动,怒极反笑,“很好!混蛋想要破坏赌约吗?他是真以为我没有其他办法了——”
等等,有哪里不对。说起来,这几年她忙于搜寻神话传说,可惜忙来忙去都毫无头绪。但是这个赌约——她分明记得,这个赌约的内容是她提起的,甚至具体的契约条款也是她拟定的。
她是那种会提出毫无把握的赌约的人吗?她有那么正直到迂腐?而同样的,奥威尔当时答应得那么爽快,自然也该很有把握。他们彼此都心知肚明对方有把握,但同时也相信自己更胜一筹——
这个制胜的“点”,究竟是什么?
她当初为什么笃定自己能找到奥威尔的真名?真名,真名……只存在于十二国的世界中的……跟她有关的……
还有,《上古大事记》里面记载的什么?
——“……王不忿……屠尽女仙,焚舍身木……请帝诛之……”
说起来,奥威尔到底是用什么办法遮蔽了她的记忆的?
她突然的沉默和恍惚让塙王真正担心起来。
“明月?”鼬微微弯腰,平视她的眼睛,“你怎么了?”
她在他漆黑的眼睛里看见了此世的阳光,还有她自己的倒影——倒影。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她怎么忘了这件事……
看来,她的的确确是被小丑摆了一道,从一开始就被摆了一道。
“没事……没关系。”明月深呼吸,竭力压制住因为激动而加速的心跳,“只是我发现,我被人用我自己的手法坑了一回,突然感觉自己智商有点捉急……呃?”
眼前一暗。她纳闷地发现,此刻她竟然被塙王抱住,还被他不紧不慢地拍着背,宛如安慰哭闹不止的小婴儿一般。
“别紧张。”鼬很沉稳地安慰她,“无论结果如何,我都站在你这边。”
——就是帮不上忙有点郁闷。
塙王默默在心里补上一句。
他的心跳的确非常平静。被他这么一对比,明月忽然觉得自己刚才激动得像个傻瓜。她郁闷了片刻,却发现自己真的在这个温暖的拥抱中慢慢汲取到了一种平静坚定的力量。
“鼬……谢谢。”她轻声说,伸手抱了抱他。
“如果听到的是‘哥哥’的话,我倒的确会感到高兴。”
明月在他怀中哈哈笑出来。曾经那个将一切情绪都压在心底的鼬,什么时候开始变得比较坦率一些了呢?变化好像总是在不知不觉中产生的。
“是是是,我真的对您万分感激、充满敬仰之情。”她笑眯眯的,也拍拍鼬的背,“我可爱的兄长大人,爱你么么哒!”
鼬十分淡定地点点头,眼里生出一抹笑意。这回他是真的感到非常满意了。
“那么,对玄君所说的西王母的邀请,你有什么打算?”他问。
“去。”明月毫不犹豫地回答。然后她考虑了一下从这里到蓬山的路途,觉得舍不得鼬再长途跋涉一回,就信誓旦旦地说:“我载你好了!”
“……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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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明月的提议,鼬一开始是拒绝的。就像明月舍不得让他长途跋涉一样,他也舍不得让妹妹——虽然是他擅自认定的——吃苦受累;与其这样,他倒更宁愿靠骑兽飞个七天七夜。从前当忍者的时候,他甚至根本没有“代步工具”这个概念,餐风露宿都是家常便饭,怎么会觉得路途遥远一些就是吃苦?
可惜明月不这么看。
为了让鼬接受她的一番好意,她不惜天天跟在鼬背后碎碎念,给他科普麒麟是如何神勇、舒适,区区载一个人往返蓬山绝对是小意思,而且路上还能欣赏风景,对身心十分有益……
换了谁这样时刻被她念叨,估计都只能缴械投降,可塙王怎么会是一般人,所以他一如既往地上朝、开会、批阅公文,工作的时候专心致志、完全不为她的话唠所扰;休息时还能淡定地面对她,甚至摸摸她的头,再递给她一杯水,怕她话说太多感到口渴。
……不愧是宇智波鼬,真是条汉子。
可明月也不是一盏省油的灯,更不是一头省饲料的麒麟。
于是在出发前的一刻,塙王发现,王宫中所有骑兽都不见了。门前的广场上,只趴着一头和“兽”沾点儿边的生物,乌黑柔亮的鬃毛在阳光下折射七彩光晕,额头上的独角玉质般通透。“它”看了他一眼,漂亮的大眼睛闪出得意的情绪,泛蓝的尾巴优哉游哉地在地面拍来拍去。
“我让使令暂时把骑兽都绑起来了。”塙麟矜持地说,“今天你要么干脆别去,就让我一个麟单刀赴会,要么你就乖乖坐我背上。好了,选吧,尊敬的兄长大人~”
鼬:……
他叹了口气,走到塙麟面前,弯腰拍了拍她的头。
“明月你……”他微微蹙眉,仿佛有些困扰,“难道是熊孩子吗?”
明月:……
黑麒麟愤怒地站起来,冲自家王龇牙咧嘴。“我决定了!我就要一个麟单刀赴会!”她生气地跺跺蹄子,“宇智波鼬,你就给我一个人后悔去吧!”
话音未落,眼前的塙王已然消失。明月撇嘴,斜眼看背上的人影,哼笑:“早点从了我不就好了。”
“女孩子说话矜持点。”鼬一脸淡定,话语里却不觉带出些疼宠。
麒麟柔软光亮的鬃毛在风中微微颤动,一看就很好摸的样子。鼬先是漫不经心地摸一摸,随后动作一顿,眼神微妙地闪了闪。
塙麟还毫无所觉,只顾高高兴兴腾云架空,心里还在计算自己多久能跑到蓬山。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发觉……是不是有什么不对?
“鼬……”
“嗯?”
“我说,你现在在干嘛?”
“没什么。”
明月忍了又忍,终于回头瞪他:“喂喂喂,你揉够没有?一直摸我脖子,会很痒的啊!你是不是把我当狗了?”
鼬和她对视,俊秀的面孔镇定如常,只有目光比平常更亮一点,看得明月心里发毛。
“没有这回事。”
明月继续保持回头的姿势,瞪他。
鼬抿抿唇,收回手,脸上露出一丝遗憾之情。可还没等明月回过头,他居然又一脸严肃地……挠了挠她的下巴??
“宇智波鼬——我可不是猫!”
“是吗?那可真是太遗憾了。”
“……”
“明月。”
“说!”
“麒麟真的不喜欢被顺毛吗?”
“……不喜欢。”
“是吗。”
“……只准摸背。”
鼬再度微笑。
黑麒麟的耳朵轻轻抖动几下,赌气一般地“哼”一声,眼睛却分明满足地眯了一下。
——总之,他/她高兴就好。
第136章 蓬山之会
在尚隆五百多年的为王生涯里,他见碧霞玄君的次数屈指可数。认真算一下的话, 这是他第六次见这个颇有威仪的女人, 但却是第一次见到她如此不安的样子。
玄君问:“延王陛下, 柳国的事情您已经了解了吧?”
尚隆一直很关注柳国的状况, 半是出于守护本国的责任,半是为了给自己多找点事做,免得闲下来就东想西想。柳国山倾的事他第一时间得到了消息, 感到震惊的同时,他也不能否认, 这件闻所未闻的新鲜事竟然让他觉得有趣起来。
为王太久,心就容易变得冷酷;这是事实。
“舍身木枯萎了……”玄君喃喃说一句,随后陷入沉默。
尚隆和六太是第一对到达蓬山的主从。紧接着, 奏国、庆国、恭国等国的王和麒麟也都陆续到达。最后只剩尚隆最想见的巧国的那一对主从还没出现。而让他感到惊讶的是,玄君在信里分明说要让柳国之外的十一国齐聚蓬山,却在只有十国的情况下召集了会议。
阳光永远和煦明媚的蓬庐宫里,兼具美貌和威严的玄君站在水晶长梯上, 面容一片肃穆。她朝众人深施一礼, 说:“非常抱歉通知诸位这个……令人震惊的消息,但我恐怕,从今往后,这个世界的根基可能会不复存在。”
为王者都要修炼成府,哪怕这里最年轻的庆国女王阳子, 都只是轻轻抽了一口冷气, 却并未流露出任何惊慌失措的意思。尚隆更只是挑起眉毛, 只觉得事情的走向越发有意思起来。
“我们会尽力挽回……但是,一切已成定势。舍身木已经枯萎,今后不会再有新的麒麟诞生,甚至王和仙人……也许都终将化为历史。”玄君苦笑一声,脸色有些苍白,“这一次聚齐各国王者,就是为了让大家了解这个信息。变化不会马上发生,然而终将到来。”
一片沉默当中,尚隆率先打破寂静。“玉叶大人,其他暂且不论,为什么不等塙王和塙台甫到来之后再宣布这个消息?”他的语气与其说是质问,不若说是饶有兴致;尽管还记得克制,但那双深褐色的眼睛仍旧亮得吓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