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好也不说话了,紧紧闭上她的嘴,一句多余的话都不肯再说。
……
食堂很静默,因为还有人没到,所以大家都不能动筷,并且还得保持站立姿势,还不能交头接耳。
陆怀征站得笔直,背影像一棵挺拔的青松,牢牢扎立在她旁侧,于好能听见他均匀平缓的呼吸声,不像年少时那般,轻狂,傲慢,而是沉稳却内敛。
几分钟后,最后一个战士检查完所有的器械,气喘吁吁跑上台阶,在门口打了声响亮的报告,于好还在盘算什么时候能吃上饭时,就听见身边一声高喝:“归队!”
他长高了些,于好以前的身高能过他的肩头,现在她发现自己刚好在到他肩侧,或许还差点,耳朵离得近,那声音像是从胸腔里发出来的,特别踏实有力。
他俩以前唯一一次一起吃过饭,就是他赢了球赛,八班聚餐那次。
没想到第二次,就是跟成年的陆怀征在他的部队里。
于好发现桌上有几个人的餐盘上多了几样东西,种类还不同,鸡蛋,虾,苦瓜胡萝卜之类的,又看了看陆怀征,发现他盘子干干净净里什么都没有,难怪说话这么呛人,原来是别人有小灶,就他没有。
其他桌都安静吃饭,也就他们那桌,栗鸿文跟韩志敐(chen)聊得热乎,于好被稍在一边儿,安静地扒着自己碗里的饭,栗鸿文忽而点到她,“你这学生看着斯文懂事。”
韩志敐看了眼于好,笑着回:“小丫头怕生。”
“年纪不小了吧,还小丫头?”
韩志敐顽皮地:“你猜猜,看上去像多大?”
栗鸿文谈过脑袋,仔细端详了一会儿于好说,“看着是不大,不过能留在你身边这么多年的,估摸没三十也得二十八了吧?”
“厉害啊。”韩志敐竖了竖大拇指。
栗鸿文乐了,“真猜准了?”转头又去问于好:“到底三十还是二十八?”
于好如实答:“二十八。”
栗鸿文笑:“不错呀,二十八都当上助理研究员了。”
不算出彩,厉害的三十都已经是研究员了,等她爬到那步估计得四十往上了。
韩志敐说:“小丫头是挺聪明,人也不错,怎么着,你给介绍介绍?”说着还回头扫了眼,“你这队里有没有什么适龄的男青年给我们于好介绍一个?”
这是玩笑话。
栗鸿文却忽然认真起来,眼神递过去:“那你看对面那个怎么样?”
被点名的陆怀征似乎什么都没听见,认真大口大口刮着饭,夹菜的手都没停,于好觉得他可能是真饿。
韩志敐目光落在陆怀征身上,来回梭巡,点着头:“不错,不过我怎么瞅着这么眼熟?”
陆怀征这才出口提醒,“半个月前,在宋小桃的婚礼上,我跟您见过。”
韩志敐想起来,模模糊糊有些印象,不过他记性没年轻人好,注意力也不在那上面,具体对不上,只知道是有这么个人。
栗鸿文看向陆怀征:“看来还挺有缘,怎么,你要不要考虑考虑,韩教授可是我多年的老朋友了,他介绍的学生,我信得过,肯定是个好姑娘。”
韩志敐本来只是随口一提,开了个玩笑,没想到栗鸿文是真替陆怀征着急。
前阵子刚回来就说要帮他介绍,都被陆怀征打着马虎眼儿给躲过了。
韩志敐怕于好下不来台,刚要替自己学生说两句,就听陆怀征放下碗,冲两位老人自嘲地笑笑:
“领导,您就别拿我开涮了,这么漂亮一姑娘怎么能嫁给我们这种当兵的,别难为人家了。我吃饱了,先回,您跟韩教授慢吃。”
栗鸿文见他这么抗拒便也不再强求,又怕韩志敐误会,转头跟他解释:“上回联谊也没见他这么抗拒,别看当兵这么多年,都过得挺糙,他从小跟着他姑姑,修养一直不错,就是今天不知道犯什么毛病,大概是小于的条件太好,丫给吓坏了。”
栗鸿文面儿上这么说,心里却直犯嘀咕,不至于啊,条件再好的也不是没给介绍过,也没见他这么咋呼。
韩志敐则面儿笑笑,心里却极其护短:皮相好有什么用,开个战斗机又有什么了不起,别说你丫看不上我们,我们还看不上你这条件呢!
全程,于好没说一句话,被人像个皮球似的踢过来踢回去。
……
作者有话要说:
ps:一个问题说下,因为题材敏感,有些内容不能详细说明,所以文里就模糊化处理。
空降兵的食堂一般都叫空勤食堂,所以昨天教授说了句空勤大队,其实不对,这是空降兵特种旅。
文里模糊化处理哈。
第7章 第一卷 生(07)
陆怀征没有回宿舍,而是叼着根狗尾巴草坐在草坪上目光悠闲地看着隔壁新兵操练。
他想起自己刚入伍那年,刚好新年,队里包饺子,总教官跟他打赌,说自己能一口气吃五十个饺子,陆怀怔说自己能吃七十个。结果两人就赌上了,整个连队的人都围着圈看热闹,轰轰拉拉,还有呐喊助威的,总教官平时变着法子的折磨他们,战士们一边倒儿,同仇敌忾,都希望陆怀征能灭灭总教官的风头。
总教官吃到第六十八只就咽不下去了,塞着满嘴的饺子一脸诧异地看着面前这小子面不改色地吃了七十八只饺子。
服了,赤目圆瞪:“你这小子牛胃吧。”
陆怀怔从小就是能吃两碗饭的乖宝宝,特别喜欢吃他妈做的饺子。每次只要一到他妈包饺子,他就搬着一张小凳子坐在他妈边上,然后陪着他妈一起包。
包完,等他爸回来,丢进锅里煮,这种干捞的饺子他能一口气吃好几十个。
他妈以前随军,手艺都是跟炊事班的师傅学出来的,所以一进队里,很亲切。
等他第二年考上军校,就再没吃过味道那么像样的饺子了。
再分配,成了空降兵,空勤的食堂大多要以他的体格配比,吃东西也没那么随意了。
当兵这么多年,他在部队里就想过两个女人。
一个是他妈。
一个是于好。
其实很少想起于好,大多时候想他妈。
第一次想起于好,是刚入伍第一年快结束的时候。
他在连队执勤,最痛苦的执勤是夜里放哨,轮岗,特别是后半夜岗,还是冬天的时候。那时候还下大雪,屋外都是一片白,有些老兵叫夜习惯从屋外抓一捧雪趁你睡得熟一股脑塞进衣领里然后撒丫子就跑,这种方法,百试百灵,不怕不醒。
被叫醒的人心里都窝火,从床上鲤鱼打挺弹起来便追着人满屋跑。
陆怀怔醒得准,他基本没怎么被塞,属于围观状态。
就这么一个平常的夜晚。
他起夜准备执勤,叼着根烟蹲在寝楼门口,等里头同班岗的战友把人教训舒坦了出来。
连队不让抽烟,他就叼着解解馋,随手从地上捞了根树枝,莫名其妙写起了于好的名字,他一笔一划,写得很慢,自己写得时候没注意,可写完了,啪嗒丢下树枝一瞧。
“于好”两字生生刺着他的眼睛。
字写得还挺好,笔锋苍劲,漂亮。小时候跟姥爷学过小楷,他没什么耐心,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又是顽皮性子,天天被他姥爷拿着鸡毛掸子追在屁股后头打,好不容易学了个模子出来,姥爷便不肯再教,书法这东西摹多了形骨在就行,剩下的,就看你有没有根骨了。
陆怀征显然没根骨,顶多把字练得像样了些,就这,他都觉得小时候过得太痛苦。
所以当后来得知于好会那么多乐器的时候,在别人都顶礼膜拜的时候,他脑子里冒出的一个想法便是——
这小时候得挨多少打啊。
从那之后,他那段时间,可能有点思春,总是想起于好,每次想起,都不是什么好事情。
后来,大概是养成了习惯。
每年下雪,他都会在地上写于好的名字,用他小时候学过的各种字体,写多了,于好这名字比写他自己的都顺手。
最后一次写她名字似乎是两年多前,记不清了。
陆怀征想到这,人往后仰直接躺平在草地上,手垫在后脑勺上,眼睛微微眯着,翘着脚,嘴里的狗尾巴草被他咬得直晃。
旁边忽然伸出来一只手,把他嘴上的尾巴草给拽下来了,陆怀征狐疑看过去,抬眼的时候,额头往上提,压出几条纹路,看了眼来人又懒懒地把眼皮掀下来。
来人是年轻男人,比陆怀征小五岁,也是他们队里的战士,陈瑞。捋捋他旁边的草,一屁股在他身边坐下,一只腿曲着,另只手搭在膝盖上,侧着低头看他,“队长,想什么呢?!”
陆怀征没搭理他,头往边上侧了侧。
陈瑞嘿嘿看着他笑:“不会是想刚才六号灶里那女的吧?”
“六号灶里有女人吗?”
陈瑞狐疑地看了他一眼,“别装了,我都听班长说了啊,领导想撮合你跟那女的……哎,那女的还真的又漂亮又斯文,说话也柔声细语的,这——你都看不上?”
陆怀征没理他,把狗尾巴草从夺回来,重新咬在嘴里,这次索性双手交叉垫在脑后,翘着二郎腿舒服地躺在草地上。
半晌,陈瑞见他没动静,以为他睡着了。
忽然,听见。
“你还记得我们以前刚学跳伞的时候么?”他咬着那草含糊地说。
陈瑞困惑,怎么忽然提这个。
“记得啊。”
陆怀征微眯眼,声音倒是挺平静:“教练当时说,一个好的伞兵,只有在主伞确定打不开的情况下,才能使用备份伞——”
这话教练来来回回说了不下十次,陈瑞记得很清楚,因为当时有很多人,还没克服跳伞的恐惧,离机不果断,肢体动作又不标准,导致不敢开主伞,每回一跳出去,就直接拉开了备份伞,这种情况,陈瑞自己也有过。
“记得。”陈瑞悠悠地说,“教练说,如果我们所有人都有你这股魄力,每年伞跳就不会有人不合格了。”说完想来还是觉得有些不可思议,胳膊肘撑地,脸又往下压了压:“我很好奇,你那次是怎么做到脸他妈都快贴地上了才开伞的?当时大队长气的脸都青了,他说你再晚一秒,就挂了,他队里这么多年零失误的记录要被你小子给破了。”
话虽说这么,大队长还是尤其喜欢他。
“因为教官说,主伞的开伞率是百分之一千,没有开不了的伞,只有不会跳的兵。”
“我怎么觉得你话里有话?”陈瑞警惕地看着他。
“没有,我只是怀疑,这世界上的主伞都能打开么?有没有真打不开的主伞,其实不是我技术不到位,而是那伞确实有问题。”
陈瑞阴恻恻地:“我怎么觉得你在骂人呢。”
陆怀征摇头笑,不说话了。
陈瑞反应过来,“撮合你跟那位小姐呢,你在这里扯什么车轱辘话题。“
“撮合不了,人家那条件,除非脑子进水了,嫁个当兵的。”陆怀征悠悠地看向别处。
陈瑞说:“队长你今天很反常。”
“那你大概是第一天认识我。”
“你平常老说,男人不要妄自菲薄,当兵的更不行。你现在又是在埋汰谁呢?”
陆怀征却突然坐起来了,胳膊肘搭在曲着的膝盖上,轻笑:
“我在你这个年纪的时候,真的。脸皮比城墙厚,满嘴跑火车,那些话你就不要往心里去了。”
“……”
……
吃完午饭,休息了片刻。
军分区下午还有个会议,韩教授和栗鸿文还有陆怀征都得参加,是关于开展空军心理健康体检的一个标准,于好也去了。
整个会议室很安静。
栗鸿文正侧着耳朵在给陆怀征安排工作,他双手架在胸前听得很认真,重要部分就在纸上敷衍地划拉两下,那字写的也是龙飞凤舞,散漫的很,栗鸿文尤其看不惯他这做派。
丝毫也不顾及外人在场,骂了两句:“你这字写的比我那两岁儿子还烂,小时候不是跟着你姥爷练字儿么,就学成这德行?”
陆怀征搓了搓鼻子,一脸受训的表情。
他以前受老师训也是这表情,下意识搓搓鼻子,不卑不吭,也不知道有没有听进去。反正就一脸干了坏事儿还丝毫不脸红特坦诚地看着你。
陆怀征全程不看于好,就连她上台分析数据他都只是盯着她身后的投影仪看着。
“韩教授已经跟院方申请,如果你们需要,我们可以随时为你们提供心理健康的测评。”
“时间呢?”陆怀征听到这,终于慢慢把目光移到她身上,眼神特嘲讽,“半年一次?还是一年一次?还是十年一次?”
他特意咬了十这个字。
听闻他口气有些不对,连栗鸿文略责备地都看了他一眼,“干嘛,吃枪药了?”
“没有。”他咳了声,捏了捏脖子,清淡地往别处瞥了眼,“嗓子不舒服。”
“一年一次定期检查,另外,战后可以随访。我们可以随时过来,当然这其中,你们的家属要是需要帮助和咨询的,也可以随时找我们。”于好解释。
栗鸿文倒是没什么意见,陆怀征有意见也轮不上他吱声,这事儿就暂时先由栗鸿文定下,最后拍板还得在跟上头几个领导开会才能决定。
会议结束,于好去上了个厕所,等回来时人已经散了。
韩教授和栗鸿文不知道上哪儿去了。
而陆怀征则半个屁股坐在桌子上,两只手抄在裤兜里,目光闲散百无聊赖地四处晃荡,直到她进来,顿住。
于好在两人眼神对上的一瞬间低下头,用纸巾擦手,没情绪问:“韩教授呢?”
陆怀征也别开头,也没什么好气:“走了。”
于好觉得不可能,他大概是一时兴起又逗她玩,没搭理他,闷头一言不发地收拾起摊在桌上的笔记本。
黄昏,没有厚重的云雾,一碧如洗,清透的夕阳余晖从窗外落进来,在空中洒下一束淡黄的光尘,加上这满桌的书和纸,时间仿佛回到了十二年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