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降临后，只有淡淡的一层月光亮着，像糖霜一样洒在海面上，波光粼粼的。在这样的视野下，她居住了十八年的小岛，那个被叫做王都的地方，已经变成了模糊的黑色一团，遥遥被海浪拍击着，仿佛随时都要沉入水下。
也不知道她的侍女莱西怎么样了……岛上的人们会何去何从？他们大概也会去到某一个船队开始新的生活吧。
换张床，吃口饭，多呼吸几下海上的咸风，随着船身摇摆不停，时间长了原本岛上的生活就会都淡了，就都忘了。
身后热闹的船舱里人们的喧闹声那么响，正是晚饭时候，杯盘交错的声音一直传到外面来。
莉蒂西亚抱紧了膝盖，凉飕飕的海风吹得她脸颊发干，她已经无处可去了。要么现在马上跳下海里喂鲨鱼，要么就回到身后的人群里去。
加入他们，融入他们，活下去。
作为一个拥有几十艘舰艇的船队来说，这条流鱼号是银刀的主船之一，相比其他家派来信号船或者货船，艾萨克可以说是拿出了主力。
海上物资缺乏，银刀的领海距离王都路途遥远，他们这些船员出来一趟并没有带多少口粮，早上和中午就用一些抓到的海鱼果腹，每天晚上的一顿饭就是最丰盛的了。
大饭厅屋顶上亮着几盏照明灯，所有人席地而坐，地上铺着粗布，上面摆着大大小小的铁锅、杯碗等物。白天为了节省使用面积，这个饭厅还得作为捕鱼料理室、仓库等使用。
艾萨克盘腿坐在最里面，他背后杵着一根一人多高的金色多刃钢叉，几个小孩子追逐打闹着从他身边跑过去，明明连人带兵器都是寒森森诡异的样子，孩子们却并不忌惮。
身边的大副海德雷正在和几个男人喝酒，艾萨克沉默着，用手翻了翻面前烤得半焦的鱼。他专属的铁盘里摆着一些食物，种类还算丰盛，但除了杯中酒水，他一样都没有动。
正发呆着，门口的人群忽然骚动起来，艾萨克抬起头。
一个女人从大门口进来，分开人潮慢慢走近，她还穿着皇宫里的衣服，裙摆白色的蕾丝随着脚步翻出花来，身姿如同一抹海上的流光。莉蒂西亚有着谁都没有的金色长发，卷曲着像被朝阳染色的云朵。
她脸上没什么情绪，直直地看向坐在最里面的艾萨克，一路缓缓走来。
她美得惊心动魄，船上的水民全都在看她，有的正仰头喝水，杯子僵在嘴边；有的一口食物塞进口中忘了咀嚼。原本喧闹的大饭厅瞬间安静下来。
莉蒂西亚默默穿过那些人，跨过地上凌乱的餐具和残羹，终于走到了他面前，银刀的大首领也和别人一样目不转睛地看她。她觉得这个怪人或许是满意她的容貌的，那她活下来并逃出去的几率就要大得多。
“坐下。”艾萨克拍拍身侧的垫子，莉蒂西亚皱眉瞧了一眼，还是顺从地跪坐了下来。她双手交叠放在大腿上，尽管身处这么简陋的地方，却还维持着贵族的矜持姿态。
艾萨克从她走过来以后目光就没离开过，看她乖乖呆在身边，心情一下变得很好。这种心情表现在，他把属于自己的餐盘放在了她面前，然后自己又随便拿了个盘子随便扒拉了一些大锅里的糊状东西吃起来。
莉蒂西亚不知是该拿还是不拿的好，她瞧着身边这个地位崇高的大首领手口并用，囫囵吃着那些看不出什么东西做的泥，再看看面前盘子里放的一条焦黑的海鱼和几个青色的果子，竟然觉得很不错了？
盘子里没有刀叉，莉蒂西亚只有拿着烤鱼上串着的铁签子下手，鱼肉微咸，除此之外没有别的佐料，泛着海洋上生活特有的简朴意味。她狠狠咬了几口，腮帮子塞得鼓鼓的，焦黑的痕迹蹭在脸上也不知道。
这还是她十八年来第一次用手抓着吃东西。虽然自从来了这里她的“第一次”已经越来越多了。
“丽蒂茜拉。”身边的怪人忽然出声，那不标准的带着浓浓地方口音的方言版普通话让她差点喷出来。这绝不是她认识的普通话！
“是莉蒂西亚。”公主正色道。
“丽蒂……茜拉……”艾萨克模仿她的音色又说了一遍，没有丝毫改善。
“算了。”
她勉强吃掉大半条鱼，感觉腹中饥饿感好些了，忽然看到那个叫泰丝的小女孩蹲在不远处看她，可怜巴巴的样子。与其说是看她，不如说是看她盘子里的东西。
莉蒂西亚低头瞧了瞧，除了几个没熟的果子就是半条鱼骨。
“拿去吃吧。”她试探着捡了一个最大的果子递过去，小姑娘眼睛一亮，却还谨慎地看了看艾萨克，等后者点点头，她才敢跑过来一下子接过。
“贝尼路塔。”泰丝对她说了句土著外国话，莉蒂西亚没听懂，不过看她笑得很开心，握着果子回去和别的小朋友炫耀了半天。
得到了以泰丝为首的小姑娘的“爱戴”，帝国公主第一次觉得：原本以为艰苦的俘虏生活，似乎和想的不太一样。
身边手握她生杀大权的大首领，此刻吃饱了，半靠在身后的金叉戟上小憩，一点都不设防，明明那柄兵器白天刚取了大主教的命。
他没有给她戴上镣铐，没有把她关起来，甚至让她一个人呆在甲板上吹了半天海风。他给她自己的餐具，里面的食物似乎在别人看来是很好的。他让她和平民交流，不限制她的自由。真的是个怪人。
莉蒂西亚端坐在垫子上，在乱哄哄的大饭厅里看起来尤其格格不入。
学习了十八年皇家的礼节不是想忘就忘的，她要做到食不言寝不语，走路不发出大的声音，仪态永远保持完美。
在用餐时，餐桌上的座次也是有要求的，地位最高的在上首依次往下。然而鉴于他们连餐桌都没有……就不用考虑了。
众人吃饱了，享受这难得一刻闲适的晚间时光。莉蒂西亚逗弄了一会身边凑过来的小孩子们，很快就把果子都分了出去，到头来她也只留下了一个，见艾萨克眼巴巴地看着，便拿起来试着咬了一口。
……简直酸到牙根里了。
“不吃了？”他见她脸都酸皱了，捂着腮帮子不说话，那缺了一口的果子丢在盘子里，突然一点都没有犹豫地自己拿了过来，几口啃了个干净。
莉蒂西亚一脸惊悚地看这个大首领仔仔细细把她咬过的果子吃得就剩两颗核，然后随便拿手背抹了抹嘴，一点都不别扭。
“不吃了？”他又问了一句，这时候饭厅里的人们已经开始收拾东西了，大家互相协助，几分钟就把碗盘撤了个干净。
莉蒂西亚愣愣地点点头，见他忽然站了起来，面不改色心不跳道：“我要跟你睡觉。”
“哈？”
白天她已经见识过了，船舱里那些像胶囊一样的小屋子，就是这些水民的家。他们看起来是长期住在这条船上的，每一间屋子都有满满的生活痕迹。
但是显然大首领是不常住在这儿的，他们准备了一间比较空的屋子，里面只有一张床，角落里还有个铁制的盥洗用具，管道一直通到天花板里。
别问为什么莉蒂西亚到了大首领的屋子里。
“你别过来！”下午的一幕再次上映，她被逼到角落，摇晃不停的小屋子里，孤男寡女共处一室。
“我告诉你，我是柔道红白带八段！很厉害的！”
“你白天说的是跆拳道黑带七段。”
艾萨克当然不会被这只纸老虎吓到，他转过身很自然地脱掉了上衣，露出健硕漂亮的肌肉，然后走到那个盥洗盆面前，用块布巾沾了水擦了擦脸和身子，这在船上就是最多的清洗了。
他把自己弄干净，回头却看到莉蒂西亚还蹲在角落里虎视眈眈。
“过来。”莉蒂西亚的身体一抖，低头装死。
她也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忤逆大首领对她没有任何好处。正在瑟瑟发抖的时候，一双手臂忽然箍了过来，就算隔着一层衣服布料，她也依旧能感受到那坚硬而紧绷的肌肉触感，和高热的温度。
他显然没有耐性了。
啊，啊，她差点就被虚假的和平表象给欺骗了。他根本不会放过她，他是一支船队的大首领，又怎么会容许到嘴的战利品飞掉。
“你怎么哭了？”
艾萨克凑过来舔了一口她的脸，咸的。
第5章 第五滴水
艾萨克摸不着头脑，刚才还好好地怎么就哭了？
女人果然如同别人说的，是一种外表软乎乎内心乱糟糟的动物，翻脸比翻浪头还要快，那小小两洼水泡里面好像蕴藏了一整片海洋的水，一戳破就要漏出来。
“不许哭。”他单手把这只小老虎提起来，凑近了想要仔细看看她，莉蒂西亚却忽然用手捂住了脸，露出手指缝间憋成粉红色的皮肤。
艾萨克把她提起来转了两圈查看了一番，没发现哪里有不妥的。晕船症已经好了，身体也不像是受伤的样子，莫非是有隐疾？
“你不要哭了。”
面对敌人只需要挥动武器就能解决的事情，到她这里怎么变得那么麻烦。艾萨克挠了挠头，伸手取过桌上放置的一个电子联络器，滴滴答答按动了几下。
莉蒂西亚听见动静偷偷抬起头，因为两人挨得很近，她很轻易地看见屏幕上面的联系人。
头像是一个穿白大褂的女人……左手一把剪子，右手一把手术刀，笑得十分黑暗恐怖。他们虽然说的是方言，但是文字还是帝国通用字，她能看得懂。
【你那有药吗？特效药。】
【做什么用？】
【不许哭的药。】
莉蒂西亚：他是要用药把我毒哑吗……
“我、我什么都能做，我可以和那些女人一样学着干活！”莉蒂西亚忽然抓住他的手，艾萨克楞了下眨眨眼，好像听不懂她在说什么。
“你可以干活，但我要和你睡觉。”
“还有别的选择吗？”
“你不能和别人睡觉。”
莉蒂西亚咬着牙，扯起一个笑脸：“那，我们可以慢慢来吗……”
艾萨克当然不明白，他感觉面前的小老虎明明不想笑，却还弯着嘴角。他喜欢看她笑，却不喜欢这样的。
“什么叫慢慢来？”
“就是这样……”她忽然凑上来，伸臂搂住他的肩膀，脑袋轻轻靠在艾萨克胸口，像一片羽毛落了下来。
艾萨克忽然明白了，驯养猎鹰还有一个征服的过程，他拥有小老虎也是一样。
这一夜他们是真的“睡”在一起了。船舱里没有自然光，莉蒂西亚面朝墙壁缩着，也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时刻，海水拍击船身的响动一直不停，除此之外耳边还有一个陌生人的呼吸声。
艾萨克很快就入睡了，仿佛根本没把她放在眼里。但是她是第一次和一个男人躺在一起，睡不着。
他温度更高的身体，裸/露在外的肌肤，在窄小的铁板床上稍微一动就会碰到。
但所幸……他并没有做些出格的事情。
莉蒂西亚想变成海螺，把自己软弱的一面隐藏起来不给别人看到，那样她就只是众人眼里高雅端庄的帝国公主，亡国、架空权利、流浪都不是她的代名词。但仅有十八岁的她内心又不够强大，才会在维系不住的时候显露崩溃。
是环境，还是命运让她寄人篱下。
第二天醒来的时候，莉蒂西亚发现船已经开始航行很久了，原本遥遥可望的小岛已经消失，他们在渐渐远去，离开帝国王都往新的地方行进。
从早上开始艾萨克就不见了，她并没有和谁熟到可以打听大首领的下落，因此借这个绝佳的好机会，莉蒂西亚开始有意识地熟悉这条舰艇。
甲板以下的部分，包括了货舱、机舱、锅炉舱等各种有专门用途的船舱，她只在外面走了一圈，没想着要进去。
而主甲板上面的建筑，则布置了各种多用途的工作舱室、生活舱室、贮藏舱室、仪器设备舱室等，容纳了一百多口人的生活。可以说这么一条中型舰艇也已经有个很完整的生活链条了。
莉蒂西亚走了一圈，她在船尾发现了两艘悬挂在船壳外的小救生艇，是电动的，这可以作为她逃跑的工具。
但是她没有足够的食物和水，没有定位会迷失在海上。而且一旦被银刀发现，无论她是回到小岛上被抓，还是在半路就被锁定抓回，都是一样的结局。
很好，她偷到船的几率是50%，预计死亡率是99%。
莉蒂西亚面上不动神色，心里却已经预想了十几种结局。啊……皇家藏书上可没有教她怎么逃脱一个大船队的追捕。
呼呼的海风吹起她的长发，忽然觉得有人在拉她，莉蒂西亚回过头，见泰丝站在身后，腼腆地扯着自己袖口一角。
“小泰丝，你这是怎么了？”她蹲下来，视线正好与女孩平齐。
小姑娘摊开手心，里头躺着两粒棕色的植物果实，心型的，只有绿豆那么大。
莉蒂西亚当然不会记得这两颗果核就是她曾给的那颗青果，毕竟这些果子兄弟几个长得都一个样。
“乌鲁乌鲁。”泰丝一口气不停地说着她听不懂的方言，她把种子好好保留了下来，用块破布包起来又塞回莉蒂西亚手里，眼睛亮闪闪地看着她。
这时候她才知道，那些果子，竟然是非常非常珍贵的东西，然而一直在土地上长大的莉蒂西亚并不知道水民的珍视。
她把种子还给了泰丝，一大一小两个人牛头不对马嘴地说了一气，忽然一阵水花的巨响传来，似有什么东西破开海面冲上天空。莉蒂西亚被水花溅得睁不开眼，感觉冰冷的水滴落在脸上、身上，然后是什么重物“咣叽”一声砸在甲板上的声音，她脚下一抖。
尚未来得及抹一把脸上的水，身边的泰丝就大叫起来了，莉蒂西亚吓了一跳，原本所有在甲板上干活的水民都欢呼了起来，又蹦又跳，场面一度十分疯狂，像某个邪/教组织的集会。
她稍微踮起脚看过去，就发现一条黑白的什么种类大鱼躺在甲板上，外面已经围了一堆看热闹的人。而刚才突破水面扔这大鱼下来的人，此刻就在其旁边。
一架四五米高的银色人形机器伫立在那里，手里捏一柄和艾萨克的金叉一样的武器，不过放大了好多倍。而他本人正从这个兵器的头部舱室里爬出来，仿佛感觉到她的视线，瞬间就回过头捕捉到了她。
这人后脑勺长了眼睛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