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应十分美味的食物,再吃时好像参杂了无尽的苦涩。
余光瞥见一旁的酒柜,寻欢头脑一热,拿过最上面那瓶开封过的洋酒给自己倒了一小杯。
似乎是宋迟之前来开的,他兴致勃勃地想拉着她拼酒,却被尤怀厉声疾气地阻止了。
理由是度数太高,可他之后也没给她拿度数低的来喝。
洋酒的味道既刺鼻又浓烈,冲得她鼻梁有些酸。
寻欢把酒杯放在唇边小心的抿了一口,火辣辣的味道立马涌入口腔,辣得她吃了好几口菜才缓过来。
意外发现可以把食物当做下酒菜而不浪费后,像是开启了某种开关,寻欢连着喝了两三杯,桌上的菜也消失了一大半。
晕晕乎乎地把剩下的酒放回酒柜里,寻欢甩甩脑袋把餐盘收拾好,脚步虚浮地栽回客厅沙发上。
整个天地仿佛都在旋转,酒精上头的感觉让寻欢隐约有些熟悉,似乎曾经的某一刻,她也有过这样的感受。
心里记挂着厨房的粥,即便是快要支撑不住了,她也死死掐着自己的手心保持清醒。
不能睡,还要照顾尤怀,寻欢不断提醒自己。
可越是提醒,被酒精模糊的意识就越来越远,大脑在嗡嗡作响,就连耳朵也发出了吵闹的轰鸣。
天旋地转的一瞬间,黑暗袭来,摊在沙发上的人脑袋一歪就睡了过去。
客厅弥漫着淡淡的酒气,还夹杂着排骨汤未散尽的香味。
尤怀睁着眼躺了会儿想出来喝水,推开门就看到他的姑娘喝醉酒歪七扭八躺在沙发里的一幕。
捂着嘴咳了两声,尤怀走近她身边坐下,伸出手小心地把盖着她脸的头发拨开。
凑近闻了闻,呼出的酒气很浓,果然是喝酒了。
无奈地轻叹一声,尤怀摩挲着她绯红的脸,眼底的温柔倾巢而出,“傻姑娘,明明不会喝还偏要喝。”
“明天起来头疼的话,我可不管你啦。”
指尖从她耳后的皮肤摩挲到唇畔,细细地凝视了会儿那双微启的粉嫩,尤怀慢慢低下头,两人的呼吸开始交错融合。
“阿寻,再不起来我就要亲你了。”
再凑近了点,侧面看过去似乎已经吻上了。
“你不说话,我就当做是你默认了。”
清醒的时候他从不逾矩半分,最多的,也不过是一个亲密的拥抱。
她不喜欢他,他知道。
若是身体还完好,他不介意一直等她,等到什么时候都可以。
可他现在已经油尽灯枯,就连爱她的心,也是残破的。
他什么都不能给她,嘴上说着想让她陪他,实际上在没准备好之前,只是自私地变相禁锢她罢了。
甚至于,就连自己是什么时候开始爱她,都分辨不了。
也许是捡到她的那一刻,也许是她变成人的瞬间,又或许——
是这两年来风雨同舟的陪伴。
嘴唇贴合的瞬间,尤怀眼睛一热差点掉下眼泪。
太少了,属于他的时间太少了。
想要再贪心一点,可他已经没有机会了。
第32章 主人(13)
翌日。
寻欢抱着自己快要炸开的脑袋坐起来,力道太大导致她有点头晕,眼前也一阵阵发黑。
不断翻滚的胃部让她知道,她喝多了。
至于为什么会喝多……
等等——
尤怀!
一股脑儿从床上溜下来,寻欢连鞋子都顾不上穿,光着脚就往外跑。
今天的天气似乎很好,落地窗的窗帘被人拉开,外面阳光明媚,客厅里的一多半家具都被金色光线覆盖着,看上去温暖又耀眼。
坐在沙发角落的男人手里捧着一本书,听见动静抬头看过来。
薄薄的金纱妆点着他周身,因为逆光的原因,寻欢有些看不清他的表情。
“又不穿鞋。”
他斥责的声音都仿佛带着一股暖意,寻欢恍惚着上前一步,定定的站在他前方。
两人一个隐在阴影处,一个身处无尽的光源中。
立场是如此分明。
光源慢慢站起身,携着身后的暖阳朝阴影靠近,在光线分割处,抬手将阴影拉入自己的地盘。
“尤……怀?”
寻欢被刺激地眯着眼睛,等适应了才睁眼看着面前的人,“……尤怀,是你吗?”
“睡傻了吗?不是我还能是谁?”男人轻笑一声,用惯用的力道揉弄着她毛躁的头发。
“清醒了吗,阿寻。”
他的脸色似乎恢复了正常,眼下的青也淡了些,寻欢伸手摸上他过于透白的脸,呐呐出声,“是真的。”
尤怀反捏住她的脸,笑着说,“唔,不敢确认的话,还可以摸摸其它的地方。”
眼底的恍惚逐渐散开,清明复又回到原处,寻欢凝视着他眼里熟悉的笑意,倏地松了口气。
扒下脸上的手,寻欢弯眸,“刚刚我还以为自己在做梦。”
他今天的状态太好了,好到她心底有些仓惶,有些不安。
“起来吃药了吗?”
尤怀摇头,“破例一次,今天不吃药好不好?”
见她脸上都是不赞同,尤怀瘪瘪嘴,委屈地看着她,“就一天也不行吗?那个药太苦了,我不喜欢。”
“阿寻,就一天不吃。”说完还像个小孩子一样拉着她的胳膊晃,“你看,我今天真的很好,精神也特别好,不吃药没关系的,你就答应我吧……”
被晃的没办法,加上脑袋还一阵一阵地痛,寻欢只能勉强点头。
不过,“如果感觉不舒服,必须得吃,没得商量。”
“好,”尤怀伸出三根手指,“保证听从指挥!”
完了把她往洗手间推,“快去洗漱,我去给你做早餐。”
他站在阳光下对着她笑,整个人亮眼到快要被光源吞没,寻欢回过头看他,忽然有些看不清他的脸。
捂着砰砰跳的胸口走到洗漱台边,抬头一看才发觉镜子里的自己,面色看起来是如此苍白。
她到底,在不安什么?
带着满腹狐疑吃完早餐,寻欢把碗筷收好,出来时看到了手里拿着一本黑色文件夹,似乎正等着她的尤怀。
“还记得当初,我捡到你的地方吗?”尤怀向她伸出一只手,“突然想去看看,阿寻,可以陪我一起去吗?”
锁好门,寻欢搀着他往那块绿化带走。
看见一排白色栅栏时眼睛一亮,指着不远处的一棵大树说道:“是那儿吗?”
尤怀含笑点头,“是那里,走,我们过去坐坐。”
寻欢脱下自己的厚外套垫在草坪上,率先坐下,随后冲尤怀拍拍一旁空出来的位置,“坐吧。”
头顶日头正盛,茂密枝叶的缝隙并不严密,不断有细密的金色光线撒下来,在二人的身上映下斑驳的光印。
寻欢靠在树干上,稍稍调整着姿势,好让腿上的人靠的舒服一些。
视线掠过他放在一旁的文件夹,神色一顿,寻欢又若无其事地抬头望天。
快要入冬的天气,吹来的风虽说还是带着凉意,但夹杂着深秋的暖阳,似乎也并不难忍受。
这个区域干净又宽敞,没有嘈杂的人声,也没有难闻的空气,寻欢嗅着清新又温暖的气息,被蛊惑着闭上了眼睛。
“阿寻?”
声音从下方传来,寻欢从鼻腔里“嗯”了一声,并没有睁眼。
尤怀牵过她放在他身上的手握住,带着它覆上自己的心口。
“阿寻,感受到了吗?”
寻欢扯开一个笑容,“嗯,很安静。”
跳动的频率非常平缓,完全不似之前的忽快忽慢,似乎也昭示着主人的心绪波动。
“我啊,活了二十四年,今天是我感觉最舒服的一天。”
“没有永远也吃不完的药,也没有不断来检查身体的家庭医生,更没有——害怕自己再也醒不过来的念头。”
这样就够了。
“不要乱说话。”寻欢睁开眼睛,低头看他,“你能活很久很久,直到长命百岁,儿孙满堂。”
尤怀捏捏她软软的手心,“又在说傻话了。”
他知道她在逃避现实,可他就要走了,只是在走之前,还有一桩心愿没了。
今天,就是最后的机会。
把文件夹拿过来翻开,尤怀就着现在的姿势递到她眼前,“阿寻,这是给你的,你看看。”
寻欢坐直身体从他手中接过来,当她看见文件上那四个黑白大字时,心里的惊骇与不敢置信已经渐渐转化为滔天怒火。
“遗产继承,是什么意思?”
尤怀推了推文件夹,让自己能看到她的眼睛,“字面上的意思。”
“过去的两年里我设想了无数次这样的场景,可依着你的性格你是不会答应的。可是,哪怕你觉得我是在逼迫你,这个决定我也不会改变分毫。”
“阿寻,签了它。”
寻欢“啪”地一声合上文件夹,看着他脸上理所当然的神态,倏而转怒为笑。
“为什么你觉得我一定会要它,一定会签它,你觉得我是你什么人?”
“是……家人。”
也是爱人。
尤怀紧了紧手掌不让她的手抽出去,“阿寻,你会签的。只要你有一分在意我,你一定会签的。”
“在你刚到这个家没多久我就开始准备了,那个时候我一直没有说,是觉得你还小,是觉得我还有时间……”
“我身边什么也没有,我走了之后不知道还能给你什么,只能把我仅有的一切都给你。起码,起码你一个人能好好的生活下去……”
说完这些话他开始大喘气,艰难的撑着地靠在她旁边,试图去抱她。
“我……我一直都是一个人,你陪了我两年,我不能太贪心,不能太贪心……”
拉风箱一样大喘了几口,尤怀急切地抓住寻欢过来扶他的胳膊,“我知道……我知道你也是……也是一个人,我知道你没有归属感……”
他都知道。
知道她一直很努力地适应这个世界,知道她同他一般,从来都是孑然一身来去自如。
两个万分孤独的人靠在一起,是暖是冷自有分辨。
用自己仅有的生命抓住了这份暖意,他从未后悔过。
“……尤怀,你别说了,你乖乖吃药好不好?我们现在就回家,我去叫医生来,你别怕,你别怕……“
寻欢慌乱无措地把他搂进怀里,从衣兜里掏出药瓶拧开,倒了两颗就往他嘴里灌,“吃药,吃药就不会难受了,你快点吃……”
尤怀闭紧嘴巴错开她的手,青着脸挥开她手上的药,“太苦了,真的太苦了……”
苦了二十多年,他吃够了。
心脏忽然强烈的痉‖挛起来,一阵接一阵的涩痛如同开了闸一般疯狂涌入心口,尤怀半靠在寻欢怀里,用尽全部的力气揪住她的衣服。
“我想一直陪着你,可我如今……做不到啦……”
“阿寻,听我最后一次,签……签了它,好不好……”
只有这样,他才能无牵无挂地走。
寻欢跪坐在地上抱住他的上半身,明净如水的眸子已经染上了丝丝红色,“你太狡猾了,用这样的事来逼我就范……”
“我签,我现在就签,你不要说话了好不好?我现在打电话叫医生来——”
尤怀夺过她的手机扔到一边,又连续喘了几声才道:“没用的,现在做什么都没用的……”
“我的身体我知道,我现在……只想和你在一起,别的任何人都……都不要……”
又有风从另一头吹来,似乎夹杂了丝丝陌生的花香,尤怀半躺在他心爱的姑娘怀里,感觉周围的一切都变得很慢。
风停了,他费力地抬手,拂开遮挡着她脸的发丝,直到露出一张完整的白净脸蛋,才缓缓收回手。
鼓噪的波动逐渐远去,心口的痛意也慢慢平息,好像有什么力量正在从他体内流失。
抓住最后一点,尤怀放缓了声线,缓慢而又轻微,“遇到你,留下你,对我而言,是无上幸事。”
她好像在同他说话,可他看着她一开一合的嘴,无论如何也听不见她的声音,他试着去回应她,可最后,连自己的声音也听不见了。
他很想告诉她,以后他不在了,也要快快乐乐地活着。
那个人不是他也没关系,能让她幸福,护她一生无忧,也没关系。
映入眼帘最后的画面,是她线条优美的洁白下颚,以及——
下颚处挂着的一粒,透着金色摇摇欲坠的水珠。
第33章 主人(完)
她还是第一次有过这样的感受。
感受着怀里人的体温,随着时间的推移一寸一寸变冷,感受着他的身体被冰冷侵袭后,开始变得僵硬。
直面死亡的感觉并不好,尤其逝去的还是身边人。
寻欢凝望着他平静的脸,半晌才低哑着声音道出一句,“真傻。”
太阳已经开始西沉,金色的光线变为橘红,映照着另一个地方的生机衰败。
而他们,再次被阴影包围。
寻欢揉揉酸涩的眼睛,这才摸过一旁的电话,找到熟悉的号码拨了过去。
“宋迟,尤怀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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