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瞬间，寻欢甚至想结束这种没有期限的行走。
她固然内疚，充满负罪感，可她的心只能是自己的。
只能是自己的。
天上的明月又圆又亮，寻欢抱着腿坐在落地窗边，眼里充满了令人心疼的孤寂和无措。
她不停在心里重复，近乎自虐般的告诫自己：你的心，只能是自己的。谁也不能拿走。
就像是预知到了拿走之后的结果。
而她，除了死死守着自己的心，别无他法。
第94章 少年（11）
离约定的时间只剩下一天。
顾默不知道缘由，看着寻欢越来越沉默，时时刻刻只守着自己的躯壳，被压下去的恐慌再度蔓延在心头。
这两天里，他眼睁睁看着寻欢无数次躺进自己的身体，可无论如何都融合不了。
似乎是契机未到。
带着满心黯然在一边苦思冥想，想出来的办法寻欢也乖乖试了，但还是不行。
久而久之，顾默也放弃了。
只要她还在就好。
她那晚说完要离开可还是没走，兴许，是舍不得呢。
不管舍不得什么，只要她没有消失，就是好事。
顾管家看着匆匆忙忙跑上楼的少爷，只觉得自己真的是老了。
身边一点风吹草动都能吓得少爷面色大变，也始终不肯离那个孩子太远。
他只是仆人，所能做的，就是让主人在做自己的事情的时候，没有一点后顾之忧。
指使佣人收起餐盘，他走到花园里，视线扫过枯萎的花朵和已经变了颜色的秋千，不免在心里哀叹。
他这边刚准备好一切适合女孩子的东西，少爷那边就从云端狠狠坠落。
该怪谁。
顾管家怪过那个生死不知的孩子，可看着少爷情深不寿的模样，什么怨怪的话都说不出来了。
剩下的，只有无尽的期望。
期望着那个孩子能醒过来，然后接纳了少爷的心意好好的和他在一起。
再叹一声，背影微微佝偻，把秋千上的落叶一片片拂去。
*
从太阳落山开始，寻欢心里就有点紧张。
却唯独没有急切。
大概是知道了结果，只等着恶魇来带走她，旁的也没必要再多想。
时间变得尤为缓慢，寻欢掰着手指靠在窗边观赏火红的晚霞，半透明的魂体被染成金红。
顾默拿起桌上的手机对准她的背影拍了一张，照片里一如既往的空无一人。
意外的，顾默这回心里没什么失落的情绪，只有一片安然。
以往都是她在他背后，近日来角色却交换了。
就这么安静地看着她的背影也挺好的，顾默心想着。
眼前的画面宁静的仿佛一幕油画。
绾着丸子头的少女安静地坐在落地窗边，倚靠在玻璃窗上的侧脸平静又温和。她身穿一袭绿色衣裙，裙角金黄的太阳花给她增添了几分气色，露在外面的皮肤在强烈的光线下透明感更重，似乎随时都有人能把她带走。
就连风也能。
雨也能。
顾默贪婪的用双眼一遍一遍把它记录下来。他想，他大概，终其一生也忘不了这个画面了。
心爱的人与落日余晖融合在一起，恐慌不再，失落不再，唯有温暖和感动，方能存于心头。
似乎有什么念头悄悄冲破了枷锁，盘桓太久的执念在这一刻随着余晖消散，顾默眼底的阴郁彻底隐去，消失已久的少年感又重新回到了脸上。
他静静地看着寻欢娇小的背影，看了半晌也坐了过去。
寻欢偏过头，眼瞳深处都是金色，“夕阳真美。”
顾默温柔的回应，“确实很美。”
“顾默，你想通了吗？”
“想通了。”
寻欢眉心的乌云一点点散开，笑的眼儿弯弯，“那我就放心啦。”
“嗯，放心吧。”
放心吧。
他会去找你的。
得到自己最想要的答案，一扫郁气，寻欢站起来对着金色晚霞伸了个大大的懒腰。
“那我一会儿就走啦。”
顾默下巴颤了下，随即迅速稳住，声线绷得笔直，“好，你走吧。”
寻欢听完就在心里呼唤恶魇，可它始终不曾出现。
对上顾默莫名的视线，寻欢尴尬的笑了下，“大概还要等一下，时间还没到。”
一人一鬼都舒了口气。
顾默走到床边把寻欢的躯壳抱起来，又回到她身边坐下。
“离开的话，也会带着身体一起走吗？”
寻欢挪到自己的身体旁边，撑着胳膊细细的打量自己，听到顾默的问话就点了点头，“会带走的。”
蜷着的指骨泛着青白，顾默死死抿着嘴唇，不动声色调整了下呼吸，“好。”
寻欢没有抬头，跪坐在地板上慢慢俯身。
她眨巴着大而圆的眼睛，开心的说，“原来我长得这么好看啊。”
顾默凝视着她略显稚嫩的小脸，在脑海里描绘着她彻底长开的模样，随后亲昵地笑着，“现在才有这个自知，原来你这么迟钝的吗？”
寻欢吐了吐舌尖，“我不是没有面对面看过自己嘛，没有这样的经历只能在镜子里看，当然很惊艳啦。”
“臭美。”顾默笑骂了一句又接着夸奖，“你是我见过的最好看的姑娘，真的。”
寻欢得意的低下头，用额头隔着空气碰碰自己的躯壳，“那当然。可没有人说过我长得丑。”
两人之间仿佛再没有隔阂，在即将诀别的时刻反而坐下来说笑谈天，脸上和眼里都充满了快意。
寻欢很满足眼前的现状，一边听顾默说着话一边小声应和着。
她听他说自己家族的事。
知道他母亲因为父亲的算计含恨而终，也知道他携着一腔仇恨反过来算计了自己的父亲。
他说这个世界上对他最好的人只有顾管家。
他也只相信顾管家。
“你猜我最后一次尿床是几岁？”
顾默看她皱着眉在思索什么，悄悄转移了话题。
寻欢摸摸下巴，“五岁？”
顾默笑着摇头，“七岁。”
“哇，那还是挺丢人的了。”
“既然说给你听了，我就不怕丢人。”
顾默有一下没一下的抚摸着躯壳的头发，目光时不时看看摇头晃脑的寻欢，继续给她说着自己小时候的糗事。
两人聊着聊着天色就黑透了，今晚意外的没有月光，只有零零散散的几颗星星挂在天上，还有昏黄而模糊的路灯驱散着前方的黑暗。
寻欢突然觉得自己有点困，听着听着眼睛就耷拉下来，神智也开始不听自己的使唤。
没有清润中透漏着关切的回应声，顾默好奇的转过头来，就看到寻欢已经倒在地板上呼呼大睡。
紧接着，怀里的躯壳从脚尖开始变得透明，再一路延伸到脑袋，彻底消失不见的时候，顾默再抬眼看去，地上的魂体已经凝出了实体。
顾默轻手轻脚的走过去摸了摸寻欢的脸和胸口，感觉到手下的温热才将她抱起来放回床上，自己也随之躺上去。
那个时机，要来了吧。
顾默连呼吸都不敢用力，唯恐惊散了好不容易回到躯壳里的人。
是不是要走了？
谁来带她走？
一双明目机警地四下观望，同时手上也开始用力。
“嘶！——”
“顾默你先放开，痛死了！”
刚醒过来就是满身痛意，寻欢坐起来推拒着顾默的胸膛，面色也不太好看。
顾默低声说了句“对不起”，身体往后缩了缩，缠在她身上的手脚自然也就放开了。
“你还好吗？”
寻欢龇牙咧嘴的挥挥手，“还行。”
其实最主要的原因是她的躯壳躺了太久，足足三个月，就是铁打的身子也是酸软的。
寻欢掀开被子捏捏自己的胳膊和腰，“太好了，我总算回来了。”
既然回来了，恶魇肯定也要出来。
寻欢揉揉后腰，仰着一张小脸抱歉的笑笑，“我这回是真的要走啦。”
“顾默。”
“嗯。”
放下手，寻欢正襟危坐，“你还小，未来的路还很长，你一定会遇到真心爱你的人。我希望我的出现是你路上的垫脚石，而非绊脚石。”
“我知道了。”顾默摸摸她软软的垂在肩上的头发，“我都知道的，你放心走吧。”
放心走吧，我马上就来找你。
鼻梁发酸眼眶发热，顾默充满哀伤地在寻欢额心留下一吻，“不用介意我对你的感情，你就当作……我是你生命中的微不足道的一个过客，就算不能回应……”
“你的出现也足够让我余生喜乐，这样说，你放心了吗？”
寻欢看着顾默强忍不舍和泪意的模样，伸手抱了抱他。
“谢谢你啊，少年。”
话音刚落，恶魇的声音就在脑海中响起。
“吾主，您的选择是？”
“离开。”
第95章 少年（完）
维持着环抱的姿势过了很久顾默也没有回过神来，直到窗外忽然狂风大作吹的树木呜呜作响，顾默才动了动僵硬的胳膊，滞涩的眼珠也跟着转了转。
怀里是冰冷的空气，那股独特的气息消失了。顾默眨眨眼，再眨眨，下一秒，眼泪就大颗大颗砸下来，落在被子上发出“簌簌”的声音。
她走了啊。
她走了啊，顾默。
撑着被子的手一寸寸握紧，顾默咬着下唇无声哭泣着，心头泛起一阵强烈的刺痛，痛意悄无声息蔓延全身，下唇被咬破，眼泪晕染的血珠一颗颗掉落，刹那间，顾默像是被抽干了所有的生气，重重的倒在柔软的床上。
眼泪顺着鼻梁横流，在眼尾处积成一小滩冰凉的液体。顾默哭的满头大汗浑身颤抖，他拼了命的想停下来，可他停不下来。
哭有什么用。
她已经走了，不会为了一份没办法回应的感情而停留，该醒了，不是吗？
顾默的脑子里仿佛住了两个小人。
一个小人恨铁不成钢的痛斥他没出息，另一个小人则陪着他绝望的哭泣。
他都不记得自己上一次哭是什么时候了。
仿佛一辈子的眼泪都留给了她。
顾默翻了个身继续哭着，迷蒙的泪眼盯着头顶的空气，似乎还在期待她突然出现。
等到眼泪流到干涸，顾默的呼吸也变得微不可查。
第二天清晨，顾宅陷入了水深火热中。
来的医生走了一波又一波，可面色灰败的少年丝毫没有起色。
顾管家默默垂泪，嘴角起了一圈焦灼的水泡。
医生说，少爷自己没有求生意识，就算他们想救也救不回来。
更何况，赵先生请来的一位老人给少爷仔仔细细的检查了一遍，然后在他满怀期待的时候又给了他当头一棒。
每个人身上都有属于自己的“气”，而少爷的，被人带走了。
顾管家不知道谁带走了少爷的“气”，如果可以，他宁愿把自己的“气”换给少爷，可没有如果。
赵家低调的公布了这个结果，顾管家由着赵先生着手准备葬礼，自己则尽最后一分心力守在少爷身边。
他还有呼吸，也能感知到外界，但就是不愿意醒来。
或许呢。
顾管家擦擦眼泪，握着顾默的手坐在病床边。
或许会醒来呢。
眼看他的面色一天比一天难看，等到第五天的时候，他的眉宇间已经布满了将死的青灰。
顾管家两鬓的银丝越来越多，眼角的皱纹增加了一条又一条，可少爷从来都是孑然一身，他得撑着，起码也得办好少爷的身后事，再随他而去。
第六天的时候，顾管家要求带顾默回顾宅，在赵先生的协调下，医院放人了。
最后的时光在自己家里，总归是要舒服许多。
打来水给少爷洗了手和脸，顾管家就端着水盆离开了。
等他出来时却发现床上坐起了一个身影。
“少爷！”
顾管家热泪盈眶，快步走到床边坐下，却不敢拿下他脸上的氧气罩。
“我就知道！我就知道您不会……不会……”顾管家双肩轻颤，“少爷，您看看我，再看看我，您舍得抛下顾爷爷一个人走吗？啊？”
顾默摘下氧气罩，动作迟缓的转过身来，顾管家这时才发现，他的少爷，那双往日里哪怕阴郁但也存着生机的双眼，已经变得暗淡无光。
他失明了。
顾管家愣愣的看着那双光泽不再的眼睛，心头大骇。
“顾爷爷。”
“少……少爷……”
“顾爷爷。”顾默再次重复。
顾管家回过神连忙应声，“我在我在，少爷我在。”
顾默眨了下干涩的眼睛，摸索着扯出一个干瘪的笑来，“你能，带着顾宅的佣人先离开吗？”
“我想一个人待着。”
顾管家心疼的摸摸他瘦成皮包骨的脸，“这是少爷最后的心愿吗？”
唇边的笑容深了点，顾默点头，“是啊，顾爷爷答应吗？”
满脸泪痕的顾管家狠狠点了下头，“少爷放心，顾爷爷答应你，我这就带着他们离开。”
背对着顾默抹了把眼泪，顾管家只觉得心口痛的仿佛有人在拿锤子凿，痛得他快要走不动路。
“顾默不孝，不能让顾爷爷安享晚年，您自己多保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