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见到这个人起,黎简便不觉得她的性子软弱,何况有时口无遮拦、理直气壮,行事作风甚至带一点儿犀利。她仿佛一朵艳丽却带刺的花,轻易不可攀折。
黎简从前没有认真仔细想过,如今细想,不须费多少脑筋,便可猜测得到,母亲去世、无人可依,幼年至今,她曾经独自面对过多少的危机与难堪。
大概,这样有人想要对她不利的情况远远不止一次。她想保护自己,是必须费许多力气的。黎简回想自己的态度,想到她曾经说过他不值得被喜欢,又拧了眉。
过去明明那个样子,今天为何又突然对他做这种事?
从欢喜的情绪中脱离了出来,黎简更感觉到她的行为反常,也叫人猜不透心思。
黎简转过脸去,一时看向苏禧。同一时间,一艘游舫已经靠近他们这儿,且仆从直接在两艘游舫之间搭了木板,一声招呼也没有,那艘游舫上的人径自走过来。
仆人来禀报时,傅二爷已经出现在了苏禧和黎简的面前。一经出现,他热切的目光便落在苏禧的脸上,掩不住激动往前疾走两步,同样语气激动喊:“似锦!”
傅似锦长到了十六岁,傅二爷第一次真正见到她。看到这张脸和谢婉莹有六七分相似的脸,他一眼便认出她来。哪怕不知道她人在定远侯府,他一样不会弄错。
傅二爷是克制不住的心情激荡,无法维持住平静。他早应该来找她,也早应该来见她,早就应该……把她给带回傅家去的。这是他和婉莹唯一的女儿啊!
苏禧和黎简几乎同时起身,黎简往前一步侧身挡下傅二爷,不让他随意靠近。傅二爷这才看黎简一眼,见他脸上表情不善,便客气的说:“我来找我的女儿。”
“傅二爷,您是长辈,应比晚辈要更懂礼义廉耻,这算是做什么?”念着对方的长辈身份,黎简话里尚且有三分余地,却已不怎么好听,更加不必谈好态度。
“方才听说定远侯府的游舫出了事情,有人落水了,因有些担心,才特地过来看一看。”傅二爷话对黎简说,眼睛却在捕捉苏禧身影,“不知现在情况如何?”
“已无大碍,多谢傅二爷的关心。”黎简冷淡的回答,脚下寸步不让。
傅二爷此刻只想同苏禧说话,故而道:“似锦,你快过来让爹仔细的瞧一瞧。”
他话音温柔,好似在哄小孩子般。
苏禧在黎简的身后,他看不到她,便微微偏过脸去,是想要看她一眼。
可是,他没有能够看到苏禧,在他的背后,却有一双细嫩的手臂缠到他腰间,手臂收紧的同时从后面将他牢牢的抱住。待下一瞬,她的声音响了起来。
“少易哥哥,我不认识他。”
娇嗔又调皮的语调,带着撒娇的意味。
黎简一刹那身体紧绷住了,因为感受到她娇娇软软的身子,贴得极近。他喉结上下滚动一下,收回自己的视线,然后迅速解开她缠在自己腰间的手臂。
“傅二爷,您可能找错人了。”黎简冷硬道。
之后,不等傅二爷开口,他牵过苏禧,护着她走进了船舱。
傅二爷能明显感觉到一种疏离,这不难理解,他更不是没有心理准备。然而,在看到她抱住黎简的时候,傅二爷还是惊愣了。这样算……怎么个意思?
黎简带苏禧离开得迅速,黎简的随从也上来拦下了傅二爷,恭谨的请他离开,却不让他有机会追到船舱里面去。傅二爷碰一鼻子的灰,别无他法,唯有走了。
苏禧起初是被黎简护在身前往船舱里面带的,没过多会,黎简改护为拎,一路将她拎了进去。丫鬟小厮们此时都在甲板上面,船舱里没有其他人,只他们两个。
黎简攥着苏禧手腕,长身鹤立在她面前,一张脸泛着冷。面对傅二爷时,护她的模样已然消失不见,他身上隐约的怒气,语气冰冷质问:“什么意思?!”
苏禧仰头看着黎简,一贯胆大不见害怕。
非但如此,她还敢嬉皮笑脸向着他:“什么什么意思?”
“在水里,为什么要做那样的事?当着傅二爷的面,为什么又做这种事?”黎简想到她的故意为之,禁不住刨根问底、要一个说法,“你把我当什么了?”
苏禧面色不改、眉眼不动,冷静替自己辩驳:“你自己说过的,任何惩罚都接受,那罚你被我亲一下,不可以吗?既然是愿赌服输,为什么还要来质问我?”
这是诡辩,不可信。
黎简清清楚楚知道,他回过神来,也许不过是利用。
她在邺城,唯独和傅家有些牵扯。往前对他的态度,和今时今日截然不同。会对她不利的只有傅家,也许,傅二爷会出现在她的计算之中,包括他站出来相护。
黎简看着苏禧无辜的表情,心里攒了一团火,熊熊燃烧起来。可是何必太计较,他如此轻易着了道,怎能只怪别人太过有心?望住苏禧半晌,心里那团火熄了,他松开她的手。
“你要做什么,同我无关,不要随便把我牵扯进来。”黎简背过身,不再看她,冷冷丢下一句。脚下一顿,他又说得了一句,“差不多该回府了。”
黎简抬脚要走,再次被人从背后抱住。他眸中闪过一丝锐利,在他身后的人却已到了他的胸前。苏禧无所畏惧立在黎简面前:“不是你自己说的,你很喜欢。”
“我看到了——”停了几息,苏禧一笑,说,“你今天用的那把匕首,是我送给你的生辰礼物。难道你要说,你随身带着我送的东西,只不过是凑巧而已吗?”
在水里的时候,她竟然注意到了这个。
没有预想会听到这种话的黎简脸上表情一滞,忽然默不作声。
气焰一下子矮下去,黎简却不肯屈服也轻易不肯承认。
他终是梗着脖子道:“凑巧罢了。”
“好一个——凑巧罢了——”苏禧语带调侃,转身走了两步,回眸一笑,“嗯,我相信了,真的信。世上巧合千千万,多一个也无妨,毕竟万事皆有可能的。”
苏禧说罢,兀自回到甲板上。起初准备先一步走出去的黎简,反而成为了被扔下的那一个。眼看着她走出船舱,他憋闷得一拳重重打在了舱壁上。
和苏禧之间的这些,黎简一个字都没有在黎永成面前提。只是她遇到危险一事,仍是要如实的告知,也没有任何的隐瞒。是以,定远侯府以此为借口对今天的事情进行调查。
人落了水,差点出事丢了性命,必然不能随便的揭过去。在黎永成看来,这是傅家自己送上的把柄,他若是轻轻的揭过,才叫白费他们一番心思。
那个黑衣人被黎简伤到脸,这伤没有办法隐藏,便是从此处开始的调查。当黎简回到游舫上时,事情就交待了下去,等到天黑时分,消息已经递回了定远侯府。
第100章 遥想楚云深(十三)
黎永成没有特意让黎简和苏禧回避, 是以派去追查的人和黎永成回禀消息时,他们便都在书房里面。听到那名黑衣人被人下了杀手,苏禧意外又不怎么意外。
“属下一路追踪到城郊的一处破庙,还是迟了一步。没有看见什么人下的手,但观其伤口,应无防备。其面上数道未愈的伤口,和少爷所述一致,不会弄错。”
黎永成表情肃然,淡淡评价:“怕事情会败露,下此毒手, 不愧是那一家人。”黎简抿唇,瞥向苏禧,望见她脸上微微沉思的模样, 辨不明心思。
“有人无缘无故丧命, 可曾报官?”黎永成又问道。
那人回答:“是,确认死亡便已报官。”
单凭这样一个人、一件事想要撼动成国公府确实不大可能,只是,报官的是定远侯府的人, 官府那边自然会重视一些。他们若在意被追查, 少不得要费些功夫。
简而言之,是要让傅家的人晓得,哪怕把证据抹灭,依然不轻松。一件事,需要付出的代价越大, 意味着越不能轻举妄动,那么想做的人就越会好好掂量清楚。
对姑且没有了别的事,黎永成让人先下去。他看一看黎简和苏禧:“好在你们都没有受伤,一次没有得手,极可能还有第二次,似锦往后出门要多带两个人。”
“黎叔叔,”苏禧喊黎永成一声,“我想送他们一份回礼。”
黎简一怔,怕她乱来,低斥:“别闹!”
“别人想要取我性命,难道我只能坐以待毙吗?”苏禧说话语气过分平静,黎简听得心惊,“我娘死得那么冤枉,我也差点死在扬州,我得替我们讨个公道。”
黎永成问:“似锦,你想怎么做?”
“黎叔叔,我做不来他们那种事,不过吓唬吓唬他们罢了。”苏禧自嘲一笑道。
片刻之后,黎简心绪混乱走出了书房。
今天发生的事不少,他觉得,自己必须得好好捋一捋才行。
端午过去的第二天,傅似玉的弟弟傅怀荣如往常般和他结交的一群狐朋狗友出门花天酒地,未出半日却被抬回了成国公府,并且浑身是血,近乎去了大半条命。
傅二爷这会儿正好不在府中,傅二夫人和傅似玉得到消息,即刻带着丫鬟婆子过去了傅怀荣的院子。看到床榻上昏迷过去了的人,惊骇中,眼里由不得涌出泪。
大夫已经在为傅怀荣诊治和处理伤口,傅二夫人见估摸还得一会功夫,便到外间找傅怀荣的随从盘问起情况。傅似玉在一旁听着,手搀扶着傅二夫人。
原是傅怀荣今日打马从长街经过之时,暗处忽而飞来一支利箭,射中他身下打马的前蹄。那匹马本就性子烈,受此惊吓立时发狂,将他摔下马背又是一阵踩踏。
即便没有目睹当时情形,光看到傅怀荣身上的伤,足以想象情况多么惨烈。傅二夫人听过随从一番禀报,愈脸色泛白。她前些时日消瘦了不少,这会更显颓丧。
“好端端的……怎么会有箭?”傅似玉话说出口,又噤声,脸色一样变了。
平白无故自然不会如此,是有人故意为之。
自己弟弟是什么样,傅似玉心里有数。纨绔不假,可他毕竟是成国公府的少爷,哪怕同人起了冲突,也不敢轻易报复。何况这样当街寻事,似欲置之死地?
她心里突突的跳了几下,跟着眼皮又开始跳起来,脑海中便一个念头闪过。然而傅似玉还没来得及细想,有丫鬟匆匆进来,说是有一封信与傅二爷和傅二夫人。
信笺到了傅二夫人手中,她抽出信纸一看,上边只写了一句——
“小小心意,不成敬意。”
傅似玉见自己娘亲手指紧攥信纸,似乎分外用力,顾不上别的,也凑过去了看。这信送来的时机太过巧,很难不同她弟弟受伤联系在一起,偏偏这般讽刺……
他们被威胁了。这是傅似玉在看到这句话的时候,内心最直观的感受,而这种感受令她更为清晰的想起了一个人——傅似锦。除了这个人,她想不到别的人了。
“娘……”傅似玉轻轻喊得一声。
傅二夫人回神,手指上力气瞬时松了,那张信纸却已发皱。
昨儿端午没能取她性命,她今日竟就敢如此挑衅!是留得太久,养虺成蛇了么?傅二夫人闭一闭眼,缓下一口气,淡淡说道:“先进去看一看怀荣的情况罢。”
大夫细细诊断,傅怀荣性命无虞,但恐怕是断了几根肋骨,其他的地方反而至多皮肉伤,不是那么严重。此后数个月的时间,都须得在床榻上好好将养着才行。
等到开好药方,命人速速去抓药,傅二夫人派人送走大夫。仍未醒来的傅怀荣已经被换过一身衣服,身上的污垢都擦拭干净,伤口也都仔细处理过、上好膏药。
傅似玉不清楚端午发生过的事情,看到自己弟弟这个样子,想到自己娘亲先前如何被骚扰到瘦了好几圈,不免心思沉沉。她果然是……想要对他们不利么……
临近傍晚时分,傅二爷才回了府,离傅怀荣被抬回来已过去两个时辰。在看到傅怀荣受伤之时,傅二夫人便吩咐仆人去通知他一声,他这样分明是完全不在乎。
傅二爷前脚才回到府里,傅二夫人的贴身丫鬟后脚过来了请他。他答应了一声,却并没有理会。直到两刻钟过后,傅二夫人亲自带人寻到书房,将他逮个正着。
看到了她,傅二爷脸上不见意外,甚至是面无表情。傅二夫人独自走进了书房,丫鬟在外面将房门合上她一迈步进去,傅二夫人瞥见墙上悬挂着一幅画。
画上的少女生得很俏丽,着银红撒花披风立在一株盛放的梅树下。她微微仰头,似乎在看花,又似乎在看天上飘落的雪,眉眼弯弯,唇边荡漾一抹快活的笑容。
因为苏禧的威胁、傅怀荣的受伤,以及傅二爷对儿子的漠不关心,傅二夫人的心情本就十分的糟糕。瞧清楚画上之人,她一眼之下,脸色变得阴沉沉的。
她只是觉得自己太好心,让谢婉莹死得太轻松,让他们的女儿活到现在!两步抢上前,傅二夫人朝着那幅画走了过去,心里脑子里剩下一个念头——撕碎了它!
傅二爷一堵墙般挡在傅二夫人的面前,不允许她继续靠近。他脸上不屑的表情,凉薄的口吻:“有事就说事,没有事说就出去。”语气冷,眼神却更冷。
“傅正贤!”傅二夫人像遭受莫大的刺激,尖叫一声,“我才是你的妻子!怀荣是你的儿子!你到底想怎么样?你把一个死人的画像挂在这里是什么意思?!”
闻言,傅二爷眯了眯眼,冷笑道:“当年若不是你答应这门亲事,我如何会被迫同你成亲。你这么努力算计,这十几年来靠傅家得到多少的好处,不要太贪心。”
傅二夫人一怔,又似听到莫大的笑话,她一面笑,一面说,“傅正贤,不论你是怎么看我,我也为这个家付出了心血,为你养育一双儿女,你就这样对我……”
“你竟然就这个样子对我……”她声音渐渐低了下去,又忽然间拔高,“可是那个女人回不来,你们的女儿也不认你,你又装出这么一副痴情样来给谁看?!”
她脸上表情变得狰狞,朝着傅二爷扑过去,却被重重推开,摔倒在地。傅二夫人的头磕在地上,便是闷声一响,然而傅二爷脸上满不在乎的样子,斜眼看着她。
他一甩了衣袖,冷哼一声:“似锦是我的女儿,自然迟早肯认我。倒是你……若非看在似玉和怀荣的份上,你这个恶妇,我早就休了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