锁眼转动的声音很清晰,路健民在开门。
推门进来,路健民很显然吃了一惊。
他发了那么久的邮件,路昂一封也没回过,这时候,他突然又出现在自己面前。
路健民拿着钥匙的手抖了抖,脸上的诧异也瞬间变成了惊喜,然后又消失,重新回到故态。
他把钥匙往鞋柜上方一放,换着拖鞋问:“什么时候回来的。”
“刚下机。”
“哦。”
路健民哦了一声,趿着拖鞋往卧室里走,进去没多久,又重新出来,看着路昂问:“吃什么?”
路昂没有回答,只是问了一句:“你找我有什么事?”
“没什么。”路健民站在沙发旁边,“我听王教授说你要回国做调研,所以想问你什么时候回来。”
“哦。”
路昂没什么表情,突然站起来,“还有事吗?”
路健民似乎有点恼火,可毕竟两年未见,面对路昂,他总是心里愧疚,所以怒火压下去,路健民声音很低:“吃完饭再走吧。”
路昂摇摇头,“算了。”
“你……”路健民不满意的看着路昂,只觉得头疼欲裂,有很多话要说,可看见路昂的那张脸,路健民把所有的话又都吞了下去,最后只说了一句:“有事情就给我打电话,我和王教授还算有交情。”
路昂听完,笑了一下,他双手插在裤袋里,眼睛看向路健民,笑声短促,从鼻腔里发出,让听到的人,有些不舒服。
路昂看着路健民:“不需要。以前你没有管过我,以后也不需要。”
路昂说完,就往门外走,走的时候,手碰到裤袋里的钥匙,想把钥匙拿出来还给路健民,至此断的干干净净,可手碰到那冰凉的钥匙圈,似乎又听到了二十几年前,路健民从一楼跑上来的声音,轻快的步伐,他的笑声,还有清脆的开门声,以及那一句:儿子,爸爸回来了。
路昂脑子乱的要死,那冰凉的钥匙圈在他手心里暖热了,最后,还是没有掏出来,决绝成那样,路昂做不到。
他拉开门,头也不回的走了。
路健民看着路昂离去的背影,心里一阵发酸。
那么多年过去了,那个曾经每天都围着他转的小男孩,再也找不回了。
路昂走出小区,穿过那个他曾经走过不知道多少遍的胡同,脚下的柏油路因为白天晒的发烫,现在从脚下传出一股股土腥的闷热直扑面门。
胡同中间有家小卖铺,这么多年了,依旧还在开。
路昂停下脚步,看着那个门口挂着一盏白炽灯的小店。
没有门头,也没有名字。
木门敞着,上面挂着各种贴纸,还有一些海报,卡片。
路昂看了一会儿,才往小卖铺走。
看店的是个男孩,大概是初中生,手里拿着手机在玩游戏。
路昂在小卖铺门口停下,站了几分钟,那男孩都没注意到他。
“拿根冰棍。”
路昂开口。
男孩头也没抬,指了指门口的冰柜,“自己拿。”
路昂走过去,打开冰柜门,里面是各式各样的雪糕和冰激凌。
往下翻了翻,路昂找到小时候吃的那种老冰棍,当时五毛一根。
“多少钱?”路昂拿着冰棍问。
男孩迅速抬眼看了,又立刻低回去,继续玩游戏,“一块。”
付了钱,路昂坐在门口的小马扎上吃起来。
他看着这条胡同,又窄又短。
可是,在他7岁的时候,路昂一直都觉得这个胡同那么长那么宽。
他整日在这里玩耍,叫上五楼的小男孩,二楼的小姑娘,还有一楼住的比他们都大很多的大哥哥,几个小朋友总会在这个胡同里跑来跑去,有的时候玩捉迷藏,有的时候玩过家家,偶尔还会打架。
路昂对那时候的记忆已经快没有了,不过,最后一次,邹红牵着他的手,从这个胡同走过的时候,路昂记得无比清晰。
那也是个夏天。
和现在一样燥热。
邹红一只手拿着包,一只手牵着路昂,从这里走过去。
路昂不知道要去哪里,他以为,邹红还是和以往一样,要出差了,所以,路昂很听话的牵着邹红的手。
从小卖铺经过时,路昂拉了拉邹红的手,“妈妈,我要吃冰棍。”
和以前不一样,邹红工作后,路昂明显感觉到,他要什么,邹红都会给他买。
而且邹红和路健民也不再每天吵架了,因为她在家的日子越来越少。
路昂感受到了改变,可是,对于这种改变,他是接受的,也很开心。
路昂的要求邹红满足了。
七岁的路昂拿着一根冰棍,坐在马扎上舔。
他觉得又凉又甜。
舔着冰棍,路昂还不停的看邹红。
邹红的眼睛有些红,她不停的往回看去。
在胡同的尽头,就能看到路昂的家。
出来的时候,路健民在家,对于邹红带路昂走,他一句话也没说。
此时,路昂抬头看过去,他家里还亮着灯。
路昂不知道,那晚,那根冰棍的时间,是邹红最后一丝希望。
她盼望着,或许路健民会跑出来追他们,邹红可能会挣扎一会儿,然后再跟他回去。
或者毅然决然的走了,但路健民会留下路昂,这样,她最终也会因为路昂再重新回来。
然而,那根冰棍的时间,太短了,短的路健民没有想明白,短的他连站在窗台看他们的想法都没有。
那根冰棍的时间也太长了,长的邹红从怀有一丝希望到彻底死心,长的邹红做了永远的决定。
……
路昂吃着冰棍,房间里面的小男孩还在玩游戏。
他抬头看了一眼胡同尽头,那一栋楼房六楼里,只有路健民家亮着灯,和那晚一样。
也和那晚一样,路昂从那个家走了出来,坐在这里吃冰棍。
也和那晚一样,路健民没有出来追他,甚至在窗边站着看他,都没有。
冰棍融化,黏黏的液体顺着木棒流下来,滴在路昂的食指上,然后又顺着手指滑下来,滴在路昂儿时跑来跑去的胡同地上。
原来一个人的心,就是这么死掉的。
只是一瞬间,就能彻底的离开。
路昂站起身,拿纸擦了擦手上沾着的液体。
他把手放进裤兜里,拿出那把只有一个钥匙圈挂着的钥匙。
路昂递给那个看店的孩子,“你认识这里住的路教授吗?”
“认识啊,他经常来买烟。”
“你帮我把这个钥匙给他好吗?”
男孩眼睛亮晶晶的,他看着路昂,半天才说,“好。”
接过钥匙,男孩又开始玩起来游戏。
路昂笑了笑,走出小卖铺,走出小胡同。
盛夏,白天长了很多,晚上7点了,外面还很亮。
太阳不肯收去他的光芒,月亮和黑夜也没有办法。
路昂再次穿过这个小胡同,他脚步沉重又轻快。
他看了很久,一根冰棍的时间,他也没有等到路健民的反应。
甚至,他觉得,至少,路健民应该站在窗边看他离开,至少。
可是路昂没有注意,他只要再往旁边看一点,只需要再移动一下目光,他就能看到,六楼中间楼道窗边的那个身影。
和二十年前一样,站在那里。
只是,现在,苍老了很多。
第17章
路昂回到家,远远的就看见房间里亮着灯。
走近后,从窗外,路昂看到盛荣一个人正坐在地毯上。
路昂按了密码进去,很显然,趁主人不在跑进来的盛荣吓了一跳。
他右手捏着啤酒罐,嘴巴张的大大的,看到路昂后,才骂了一句:“我操,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路昂走进房间,没理他,径直走上二楼,不一会儿,再下来,已经换好了衣服。
接过盛荣递过来的啤酒,路昂喝了一口,“你怎么又来了?”
盛荣咧嘴一笑,“这不是来避避闹?”
“避什么?”路昂瞥了他一眼,一下子坐在沙发上。
盛荣也在旁边坐下,不好意思的说,“我家在开趴,闹的我头有点疼,就跑出来了。”
“你开的,你还嫌闹?”路昂又喝了一口,然后看向亮着的电视机。
电视上在播新闻。
“你什么时候开始看新闻了?”路昂问。
“没看,就开着。要不,我关上,你跟我去我家热闹去?”
盛荣说着,就去拿桌上的遥控器。
这边手刚拿到遥控器,还没按电源键,路昂低声吼:“等一下。”
“什么?”
盛荣随着路昂的目光看去。
新闻里在播快讯。
体育比赛。
电视里好听的女声传出来,“今天上午的‘建宏杯’射箭冠军赛已经圆满落下帷幕,女子个人赛战况激烈,最终由来自本市体育运动学校的宋暖夺得冠军……”
盛荣听了,手里的遥控机紧紧握着,他突然明白了路昂刚刚的举动,“谁,谁获得了冠军,宋暖?就是那个,那个绿头发?”
盛荣在一旁嗷嗷叫,路昂一抬手,想让他快点闭嘴。
电视画面里,三个女运动员站在一起,宋暖站在中间。
风吹着她耳边的碎发,轻飘飘的,她嘴角扬着笑,正用力的朝场外挥手。
路昂看着在电视里出现的宋暖,这一瞬间,她似乎又变了一个人。
不过,没变的是,她那积极向上的笑脸,好看的眼睛,还有站的笔直的背,路昂觉得,电视里,宋暖的笑容,把画面里所有的人都比了下去。
盛荣斜了路昂一眼,眼睛就再也没有移开。
他从来都没有见过,路昂这种笑容。
他嘴角微微上扬,眼睛一直盯着电视屏幕,笑起来时,盛荣觉得路昂正经历着从来都没有过的那种幸福。
盛荣连忙扫了一眼屏幕。
电视里,宋暖正笑的开心到爆炸。
她一手拿着弓,一只手手里攥着渔夫帽,正在用力的挥舞。
盛荣觉得自己都要被她的笑容感染了,更何况是旁边坐着的这个傻子。
盛荣饶有兴趣的回头看路昂,是个傻子,真的,因为一直在傻笑。
虽然他在努力的克制着自己,可是任谁都能看的出来,他在傻笑。
电视里画面突然一扫,就拍到了场外的冯启。
“这个,这是教练吧,我好像在哪里见过。”盛荣指着冯启对路昂说。
“我怎么知道。”路昂依旧盯着屏幕说。
然后,路昂突然发现了一个人。
那人穿着和宋暖同样颜色的衣服,站在冯启身后。
虽然只是一扫而过,可是,摄像恰恰捕捉到了他灼热的眼神。
路昂看了,微微皱起眉。
“他是谁?”
“谁?”等盛荣看过去,摄像已经扫了过去,这条新闻也已经结束了。
“刚刚那个。那个教练后面站着的男人。”
“你没头没脑的说什么呢?”盛荣瞪了路昂一眼,又突然叫了起来,“我艹,你不是来真的吧。你真的喜欢男人?”
路昂头转过来,狠狠剜了盛荣一眼:“傻逼。”
“嗨,你怎么骂人呢,你,说真的,路昂,我真的不介意,人活在世上不需要介意别人的看法,爱人嘛,可以异性,也就可以同性,哎呦,你别动手啊,哎,路昂,你去哪?你等等我!”
盛荣把他喝光的瓶瓶罐罐收拾好,才追出去,一路小跑,没看到路昂的影子,走到家门口,才看见路昂的车停在他家门口。
盛荣走过去,敲敲车窗,“去哪儿,大晚上的。”
路昂看了盛荣一眼,“上来。”
盛荣听了,立刻跑去拉开副驾驶的门,“去哪去哪?”
“去闻越家谈调研的事。”
路昂说完,就已经发动好车,黑色的Jeep大切诺基绝尘而去。
贼船已上,不管盛荣再怎么叫,也已经下不来了,“我说,你一个学神,一个搞研究的知识分子,怎么就他妈的爱开这么大型的车,欸,你开慢点,路昂,发挥一下你学识渊博的特性,你他妈的也太man了,你慢点开…………”
车子开到闻越家楼下,路昂抬头看着闻越家亮着的灯,站在原地点起烟,夹在食指和中指之间,那一明一灭的光影,投在他的脸上,显的更加迷离。
盛荣坐在车里不肯下来,看着倚在车门抽烟的路昂,突然好像明白让他跟来的原因。
盛荣从车上跳下了,不敢相信的看着路昂,“怎么,你来真的?”
路昂依然靠在车门上,一只脚撑着地,一只脚靠前点地,听到盛荣问他,这才偏偏头,从烟雾中露出那双深邃的眼睛,烟雾缭绕,他轻轻眯起眼睛,眉头微皱,“什么?”
“我说你怕见闻越?”
“我为什么怕他?”路昂否认,可眼神在闪躲。
“我艹,你看你,你看,你还说不怕?”盛荣指着路昂的眼睛,“你来真的?真的喜欢他那个外甥女?”
这次路昂没有承认,不过,也没有否认。
他用了一周的时间在冰岛看欧若拉,认为不遇到她,他就不会莫名的发狂,莫名烦躁,而且,冰岛的低气温,会让他冷的忘掉那个热情洋溢的小太阳,可是路昂错了,因为,每当他抬头看到那神秘极光的时候,他脑海里浮现的都是那个绿色的头发,嘴角扬起的笑,还有戳到他脸上的手指暖。
还有,在那么冷的地方,路昂满脑子想的都是要暖和一点,偏偏,那个小太阳又叫宋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