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土灶建成,已经是下午四点。
空空荡荡的新食堂正中,放着一张拼接的大八先桌。
泥瓦匠们也没走,去清水沟里洗手洗脸洗工具,然后全部人坐在那张拼接的大八仙桌上,似乎在等待饭菜?
“妈!咱们可以吃饭啦?”甜妹儿眼睛一亮,她知道晚饭黄连水不够,只有汉子们,像叶爸爸叶二叔叶三叔有的喝。
“你才吃多久!贪吃鬼。得等你爷爷他们从地里干完活,才能吃饭。”叶妈妈一边紧紧搂着奶娃娃小五,弯腰帮他学走路,一边逗弄两句傻闺女。
趁着现在有点儿时间,她把奶娃娃放在地上,让他踢啊踏啊跳啊走啊。
“咿呀咿呀——”
被放风的小五,奶声奶气吐奶泡儿,小胳膊小腿也在地上不停踏着,虽然站都站不稳,但很喜欢走路,比平时活泼好动多啦。
甜妹儿很想帮妈妈照顾小五。
但介于他们在外面,她强忍住冲动,只能轻轻戳戳小五的嫩脸皮儿。
小五的身板,立马往前冲,软绵绵的小嫩嘴,刚好亲到她小酒窝处。
这时,张队长带着一群干部们,以及部分村里头德高望重的老人们,呼啦啦赶到西边平坝。因为,按照碧山村的习俗,灶台建立后,必须要进行“热锅”仪式。
虽然现在不能跪拜灶王爷,但热锅仪式还是被流传下来。一方面可以检验土灶的质量,另一方面也是对泥瓦匠们的尊重。
“李师傅,让你们久等啦!”
“哪里哪里,张队长太幸苦!”
……
一番谦虚含蓄后,洗锅仪式正式开始。
大食堂掌厨白老太太,用洋火柴、干树叶、干稻草、吹火筒,将轻轻松松点燃,炊烟袅袅升起。
在这期间,所有人都大气不喘地看着灶台处,生怕火熄灭,或者没点燃。若是弄不好,那可能要拆掉重修的!
这时候,张队长端起桌上的米酒,站起身来,笑眯眯赞道:“师傅们的土灶台砌得非常好,既不跑烟,又不浪费柴火。我代表碧山村生产队,敬各位师傅一杯。”
谢罢,他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泥瓦匠师傅们,听到赞扬,谦虚两句,将米酒是一饮而尽。
甜妹儿舔舔下巴,扯扯叶妈妈衣角,认真道:“妈,我想吃小汤圆,甜酒没心那种。”
“小汤圆是啥?汤圆变小的吗?没心的汤圆怎么好吃?”叶妈妈听得一头雾水,不解反问。碧山村的汤圆,通常分为甜与咸,甜的是花生芝麻心,咸指的是肉馅。
“就是甜甜的,糯米酒那个——”甜妹儿指着八仙桌道。
“醪糟啊!什么小汤圆,噗哈哈哈,明天你问问白奶奶才行。”
两母子因年代不同,在讨论大小汤圆醪糟的时候,白老太太已经抹洗锅灶,清洗碗筷,一一弄好。
然后是一道地方特色菜——回锅肉,以及香喷喷白米饭。
传统回锅肉用的不是五花肉,而是二刀肉,也就是猪大腿或者坐敦肉,四层肥六层瘦。而火锅肉的‘回’字,顾名思义,它会进两次锅。
第一次就是煮肉,将整块肉洗干净,冷水下锅,加入葱姜等料,增香去异。又可称白水煮肉,需要煮的时间较长。
在等待煮肉的同时,白老太太在另一个锅里头,用蒸子与纱布,蒸白米饭。
将米煮大半熟后,将锅里的水和米都倒进了筲箕,将纱布四个角提拢,米与水全部分开,然后上屉笼,盖上木盖,用文火蒸白米饭。
若出夹生饭就是一种不祥。
米饭是一种很奇怪的东西,一次性没煮熟,那么不管怎么蒸煮,哪怕连续煮十次,大火烧,都很难再煮熟,焦糊倒是有可能。
米的珍贵不能浪费与特殊性,让人们常常以熟米饭,作为大食堂的运势判断。
因为是热锅仪式,包括张队长在内的所有小干部,以及在座德高望重的老人们,还有十几位泥瓦匠们,都那一根干稻草,一个接一个,放在蒸米饭的灶肚里头。
想到上次米饭的稀糊,小干部们咽咽口水,那次可以说是几百人的饭难做,这公共食堂的饭,要是出夹生焦糊稀糊,那可真的一言难尽。
毕竟,白老太太的厨艺他们都清楚,而且做饭的过程全部人都看得清清楚楚,绝对没有一丝一毫的偷工减料。
若该是菜好饭不好,只能说明——他们村公共食堂不适合建立,恐怕会影响运势,或者引起老太爷发怒,什么都有可能。
没过多久,喷喷香的米味儿散发出来,同样勾心人心。
而白老太太已经开始炒回锅肉。
传统的回锅肉都是蒜苗炒肉,没有白菜青椒洋葱。为蒜苗蒜白同熟,切蒜苗时,刀拍松蒜白,再斜着切蒜白,直着切蒜苗。
最好的回锅肉,每一片约三四毫米厚,不薄不厚,每一片都像点油灯的方形碟子,四个角翘起,中间凹陷。
摆盘必须将肉块一一斜放入白色的碟子中,与新鲜青绿色蒜苗,散发出诱人味道。
完美!
“白老太太这是大厨吧!”
李师傅惊叹不已,就这一手刀功,炒肉的技术,令人瞠目结舌,县城的国营饭店都没这么好!
叶妈妈也是佩服不已。
论厨艺,她只是尽量把菜与调料做好,而白老太太,做得如此好看好吃,这才是真正的色香味俱全。
至于甜妹儿,恨不得变出白胡子白发,也当一位老婆婆老头儿,去八仙桌入坐。
此刻,甜妹儿终于下定决心,长大后的理想目标,不是泥瓦匠不是木匠不是大夫不是裁缝,而是生产队长!
多霸气啊!
此刻,她还没考虑到啥时候生产队会没了。
点好一截红蜡烛,再然后,一大盘热气腾腾回锅肉,上八仙桌中心。
白老太太将蒸子里的白米饭,揭开木盖,微微皱眉,米饭还是稀糊啦,这简直——太过怪异,想到自家老伴的话,莫非接下来真的有大灾难?
那么他们要不要带大海宝,去亲家那边呢?
“饭!又稀糊啦!”
作者有话要说: 长长长叶子:写完写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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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天去外婆家吃回锅肉……
有人喜欢吃醪糟小汤圆吗?以前完全不知道小汤圆是啥,以为就是馅少一点的汤圆。
醪糟——家乡话。
特别好喝,吃倒是无所谓,汤好喝啊!
想起来,捂脸,家里好久没做,一定要让老爸做一次。
现在我们家做饭,也不喜欢用电饭煲,经常有米汤,用蒸子煮,特别喜欢喝米汤与斗鸡菇汤,最爱这两样,还有炖得猪蹄汤也行——喜欢猪蹄配红油辣椒,白水煮肉配也可以,但是要是瘦肉……叶子吃货。
问一下,仙女会吃苦瓜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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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7章 霉娃子算盘
热锅仪式结束后, 所有菜刀菜板、铁铲汤勺、簸箕筲箕、桌椅板凳、粮食蔬菜等, 一一被搬进大食堂。
“听说咱食堂的饭又稀糊啦!”
“说不定明年收成不太好, 咱得多多准备。”
“别说明年, 可能今年天气寒冷, 我爸妈准备早一点存干柴、烧木炭,不用备着再说, 你呢!要不要一起晚上偷偷上山。”
“行, 去年的木炭坑就是我挖的, 熟练!”
……
农村没有秘密, 稀糊饭菜的事儿,暗地里传来来,岁没闹得沸沸扬扬轰轰烈烈,但还是偷摸摸改变一些东西。
大食堂这边,炊事员们带着忐忑的心情,在白老太太带领下, 开始煮饭烧菜,准备做全队的晚饭。
食堂外头摆了个长桌,上头有一个算盘, 两本硬壳笔记本,一支半截的碳铅笔。备好之后, 年轻的记工小伙,坐在长桌后头。
记工小伙姓梅,绰号霉娃子。因当地有风俗,山娃娃起名得请神问庙, 霉娃子早产儿,据说要反着起小名,骗过阎王爷,于是被一直称呼霉娃子。
他不到二十岁,人很瘦却非常有精神,一双小眼在作帐的时候,总是习惯咪着,更看不见啦。
但见,霉娃子左手拨弄着算盘,啪啪啪作响,右手握着铅笔,嘴里念叨有词,眼睛还在瞄另外一本翻开的笔记本。
霉娃子的左右手,竟能同用,还是同时做这么精致活儿,一副极厉害的模样。怪不得叶三叔啥小干部都没混上。
闲得发慌的甜妹儿,轻轻搬来一小板凳,悄无声息放在高桌下,现在板凳上,悄悄地瞅他的笔记本。
“甜妹儿乖乖的,别打扰梅哥哥忙活。等下教你学写字哟!”霉娃子抬头一笑,扯扯她辫子,拿起铅笔继续登记。
笔记本上密密麻麻记着很多东西,看得甜妹儿头晕呼呼的。听说霉娃子只是小学毕业,却比她这个小学四年级肄业生,强的不要太多。
果然,年代不一样,学的不一样,学生娃是没法子比的。
霉娃子的阿拉伯字,几工分多少斤,一笔一划写得很工整,但其余文字却写的很潦草,他的字体长长的,看上去似乎很飘逸很漂亮,就是不咋认得。
“叶安诚下午磨白面,得四工分。”
甜妹儿瞅很久,半猜半认,终于瞅到一眼熟的名字,咧嘴无声傻笑。
霉娃子正在做这个月的记账工作,这可是个大活儿。建国后村里修的学校,都是背解放军故事、红宝书、伟人诗词,文学素养高很多,但数学仅停留在加加减减、算盘啪啪份上。
每月每年记工分,出纳员算粮食,都是一件比下地还令人头疼的大事儿。但是他们必须一一点算清楚。容不得一点点误差,哪怕这些误差可能队员们根本无法发现。
这年代的干部们,绝大多数的责任心都非常强,要是他们自己发现自己的错误,不仅会主动说出来,还会羞愤愧疚,甚至大声哭泣。
“牛二娃请假半天,工分是——”
“五分!”
一脆生生的童音帮他回答。
霉娃子惊讶瞅她一眼,继续埋头,拨弄算盘,将十号的工分,全部计算出来,记在笔记本上,才放下笔。
“甜妹儿真厉害,竟然认字。果然你的算数,跟杏花嫂子一样厉害。”霉娃子笑嘻嘻道,杏花嫂子只要得到数字,就能把啦吧啦报出一大串,已经成为他最佩服的人之一。
甜妹儿眼睛珠转啦转,指着工工整整的阿拉伯数字,笑道:“我只认识这个!其他都不认识。”她没说谎,霉娃子写得这么潦草,是真的都不认识啊!
“哈哈哈,果然是数字天才!甜妹儿真棒!”
霉娃子没有怀疑,阿拉伯数字传入种花国很久,但在报纸上广泛运用推广,时五七年也就是去年。这种记数非常简单,他一学就会,杏花嫂子的侄女,肯定更聪明。
估摸一下时间,干活的人得下工啦,霉娃子把两本笔记本合上,放好后,然后抱起甜妹儿,手把手,教她学算盘。
“咱们背法决,瞧瞧这儿。一归如一进,见一进成十;二一添作五,逢二进成十,四进二十,六进三十,八进四十;三一三十一 ,三二六十二 ,逢三进成十……”
很久不上学的甜妹儿,高度集中注意力,贪婪吸收着关于算盘的新知识。
也因此,她的学习进度,果然令人惊叹不已,喜得霉娃子笑得合不拢嘴,很有当老师的成就感。
“我看咱们甜妹儿长大,一定能够当好记工员。”白老太太一边洗菜,一边笑赞道。
叶妈妈笑着摇摇头,谦虚道:“她不过觉得新鲜,哪有那么厉害哩!”
“红霞嫂子就是客气得很,你家娃娃生的好。老大会相驴赶驴磨面、干活也勤快。两丫头一个活泼俏皮,比村里男娃娃都强,一个又是裁缝又是算数,未来也不愁。最小这个,乖巧懂事,未来有的福气享受哩!”
炊事员们一个个很羡慕,会生不算本事,那是义务,可生的那么好,养的那么棒,这就是真正的本事哩!
炊事员们纷纷或近或远围在一块儿,一边干厨活,一边簇拥着叶妈妈,询问孩子经,究竟有啥特殊的秘密法子。
食堂门外,一大一小,依旧教的学的十分认真。
“霉娃子,咱们是不是得记今天工分啦?”桌子前面一粗嗓门问道。
一大一小抬头看,西边坝坝已经陆陆续续来不少人。
“行,三叔公!”霉娃子赶紧把甜妹儿放下,揉揉她头,“乖,一边耍会儿,梅哥哥有活忙。下次有空再接着教你哟!”
甜妹儿乖乖点头道:
“谢谢梅哥哥,你真好!”
霉娃子嘿嘿一笑,拿出记账本,上头已经写好每个队员的名字。
“今个儿月末,你们把干多少活报给我!”
生产队人人干活,有多有少,按劳分配工分,但并不是时时监督的。小干部们只是在某一时间,不定时抽查,将那些少数偷奸耍滑的人,拎出来,教育一顿。
平时里,每个人的工分基本是固定的。
当遇到生产队的农忙时比如割稻、种田、收红薯等农活,是承包计工分,大家所做的农活量不一样,每人的工分也就不一样。这时候,比如九分份,记工员的工作量就会大很多倍,忙的晕头转向。
但是今日里,大家只要把自己有没有干完活一报,就知道他们所得的工分。这点是非常明显能查探的事儿,基本没人会说谎。
村人们一一排着队,走近他报出干的啥活,做没做完。
霉娃子毫不犹豫,飞快在记工本记着工分数,再抬头问下一个,最后算盘吧啦啊啦几下,就把今天的工分账算好,月末月初重新检查两遍。
甜妹儿星星眼,原来做记工员一点都不简单。她刚刚两个手齐上,都拨弄不好算盘,梅哥哥却能一只手拨弄算盘,一只手写字,莫非是武林中传说中的左右互搏术?
“啊——”
甜妹儿已经被叶爸爸抱起,用他的胡渣蹭蹭她脸皮儿,大笑抱着她,进入食堂找媳妇儿儿子闺女去。
红薯南瓜苞谷为主,大米小麦辅助,加上一些新鲜蔬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