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些时候,顾悠悠在书房里伏案写作。自从成了赫赫有名的作家,随笔也变成举足轻重的东西,这次她想构思一个电竞的短篇,关于那些不计代价的沉重荣誉和伤痕累累的破碎之心。
正写到转合部分,钥匙在锁孔中转动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思绪——宗介回来了。两个人同居一年,他时常因为队内事务繁忙而早出晚归,但永远开门都轻手轻脚,生怕打扰到浅眠的她。
“回来啦。”顾悠悠轻声说,不忍心提起白天的事情,就换了个角度委婉道:“你一定很累吧。”她光着脚丫子从电脑椅上下来,屁颠屁颠跑去倒热水。
“嗯,参加完活动本来五点钟,出来给粉丝签了名,然后回队里办了点事情,结果就回来晚了。”宗介低着头脱鞋,积累到临界值的困倦排山倒海而来。
顾悠悠端着茶杯来到客厅,昏黄的灯光之下,那个少年的背影和记忆里无数次重合在一起,但却莫名镀上了一层朦胧的暖黄色的虚边,仿佛眨眼之间就会消失不见。
心慌像蚂蚁从她心底爬上来,水杯里的水剧烈摇晃,被一只手稳稳当当地接过去。那只手一如既往骨节分明,只是手心不再是粉粉嫩嫩的肌肤,尤其是指肚部分,由于长期摩擦变得微微粗糙。
“谢了。”宗介呡了一口,温暖的水顺着喉咙一路直下,把所有虚伪而繁重的面具卸得干干净净。然后他伸手把顾悠悠拉过来,手掌从她脑袋顶上蹭过去。
顾悠悠往前倒去时眼前一黑,随即惊呼:“诶!灯……”
随即她跌入一个再熟悉不过的怀抱里,连他骨骼结构的起伏都烂熟于心。宗介的声音在上方响起,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具有奇异的磁性:“让它关着吧。”
他的一只手把她从地上捞起来,另一只手从她膝盖对应的下方穿过去,抱着她放到软绵绵的沙发上。蜡烛微弱的火光在背景里摇曳,香气潜入空气中,在封闭的室内飘散着。
明明是个缠绵悱恻的夜晚,却变成两个人相互取暖。
他没有过分地动手动脚,只是紧紧地把她圈在怀里,下巴顺势搁在她的颈项凹陷处,像是边缘凸出的拼图终于找到了合适的一块镶嵌之处。从前这个怀抱总是坚定而温暖,仿佛是坚不可摧的城墙,会把所有的魑魅魍魉都抵挡在外。但此刻它无比脆弱,最近他受了很多,身板越发单薄。
宗介还是用习惯的姿势搂着她,顾悠悠听见他闷闷地说:“悠悠,你是今天第一个问我累不累的人。”顾悠悠的心跳骤停,然后猛地收缩,仿佛遭到重击。
“嗯,我知道。”她柔声道,反身回抱住他,感觉到拿微微磕手的脊椎骨,除此之外实在不知所措,她头一次这么憎恨自己的无能,看着心爱的人奔波劳碌却无能为力,只能在无光的黑夜里提供一个毫无意义的拥抱。
顾悠悠语带慌张:“我能帮你做什么吗?要不然这个月我去俱乐部做兼职吧,能帮你分担一点是一点。”语音刚落,却感觉到后背靠着的肌肉僵硬起来,经脉在皮肉之下紧绷,连同他的呼吸一起变得粗重。
宗介的唇顺着脖颈摸索,直到吻住她的唇。咸涩的味道在两人之间蔓延开来,无助感在寂静幽深的夜里生根发芽,长成无法动摇的参天大树。他的吻依旧很轻,触感柔软,却带着些许的绝望,在一次一次的索取之间企图找到温度与暖意。
顾悠悠闭上了眼睛,任凭他从自己身体里攫取。
他的手从顺着脊背往上攀爬,沿途带起一串鸡皮疙瘩。像是若有若无的火苗撩过肌肤,还有空调吹出来的冷风,热烈与凉爽诡异地混合在一起,让她打着寒战,一会儿置身在冰冷的喜马拉雅山巅,一会儿又坠入维苏威火山滚烫的容颜。极端的体验折磨着她的心智,像无数的蛊虫在撕咬着仅存的意志。
他们在黑暗中静默了许久,完全的与世隔绝,只能听见彼此的呼吸声。宗介抱着她的姿势小心翼翼,又定如石雕,仿佛是狂风暴雨中漂泊的旅人,正伸出手去抱住唯一的灯塔。
半晌,他低下头来凝视着她的眼睛,黑洞洞的眸子似乎要把她吞噬得干干净净。
“对不起,我没有办法。”温热的透明液体滴到她脸颊上,顺着脖子流下去,最后浸没在毛绒绒的沙发垫子里。
“没关系。”顾悠悠深吸了一口气,努力不让心疼占据自己的声音,“我陪着你。”于是越来越多的同种液体从天而降,把她的脖子弄得湿淋淋,有头发黏在上面不肯离去。
她也不知道自己是何时睡着的,只是朦朦胧胧醒来时,脑袋下面有已经是鸭绒枕头。于是转了个身去面对着宗介,即使是在睡梦中他还是腾出一只手来松松地圈住她。
顾悠悠的手翻山越岭,悄无声息地去找他的手。
那只大手感受到敲门的气息,缓缓张开了手心,把她的手严严实实裹在里面,手指从她的指缝里自然而然地伸出来。
直到两人十指相扣,然后便不再动了。
次日顾悠悠回了趟家。明明是回从小长大的地方,她却如临大敌,不仅打扮得正式庄重,进门时手里还拿着半透明的办公文件夹,活脱脱上门谈生意的商人。
家里还是窗明几净,父母亲坐在长沙发上,优哉游哉喝着早茶。
“所以啊,爸爸其实一直不支持你和他交往。”顾爸爸语重心长地嘱咐她,“不是说这个人不够好,只是跟着他你会吃苦的。”
顾妈妈双眸含笑地打量着顾悠悠,距离上次见面过了小半年吧,女儿脸上又少了点蛮不讲理的刁蛮气息,反倒多了几分坚毅和果敢。
“就算不跟着他,初出茅庐到社会上,你女儿我也是要吃苦的。”顾悠悠辩护道。
顾爸爸没辙,摆摆手示意罢了,转移话题说:“行吧行吧,随你怎么说。不过你这无事不登三宝殿的丫头,这次怎么有空大早上地就跑回来了,受委屈了?”
“哪里的事情。”顾悠悠随手拿起一个草莓塞到嘴里,总算是把吊儿郎当的二郎腿放下了,“我今天来,是想找爸爸谈一笔贷款。”在莫婉然这个消息小灵通的帮助下,她偶然得知Ruin战队现在面对的困境,很大部分原因是资金问题,碰巧顾爸爸叱咤商场三十年,在投资方面颇有建树,就想借爸爸的公司出面投资。
她想要看到R在KPL上真心诚意笑的样子,那种意气风发的气势是无可替代的,比天地间所有的星辰还要耀眼,即便那已经是许久之前。
但是作为一个长了脑子的女儿,显然不能要求父母白出这个钱,所以她给的方案是,找父母借钱,利率参照银行标准,她按揭还钱。顾爸爸看出来女儿这次是认认真真要来谈生意的,连借条都是亲笔签名还按了红手印儿的,而她说话简明扼要的作风,还真有自己年轻时候的影子。
“行吧,成交。”两天后顾爸爸给顾悠悠打电话,应允了这个请求,“希望这个小伙子真的如你所说,是个值得投资的潜力股,不然你的钱可就要自己赔咯。”
“走着瞧吧老爸。”顾悠悠几乎要欢呼雀跃,“你女儿看中的人,还能是等闲之辈不成?”她挂完电话,活动了片刻酸痛的脖子,又抓紧时间写起了东西。
纵然她是个畅销书作家,多少有些积蓄,但钱也不是坐等白吃就能的拿到的。投给Ruin俱乐部的不是笔小数额,这段时间的她也要辛苦工作才行。
第68章 Chapter 61
三天前和B.Devil战队的训练赛Ruin又输了。以前大家好像还有信心可以打击, 这么无缝衔接的连败下来, 整个战队的心态都近乎麻木。对面就像血虐人机一样, 把毫无章法的Ruin打得服服帖帖。
优秀是一种习惯,失败也是。
视频偶然流出后,微博上又是一场血雨腥风, 黑粉在不遗余力地问候全体队员祖宗十八代, 少女粉在心疼他们偶像落寞的眼角, 技术粉则在据理力争R和阿夜已经仁至义尽。确实,整个三局看下来, R和阿夜的实力碾压对手同位置, 并且每局开头还能打出优势, 然而这微不足道的优势很快就被其他三个赔钱队友反拉回去。R依旧是那个七进七出的R,阿夜还是那个爆炸输出的阿夜, 只是昔日并肩作战的队友全都退役,剩下的用败家子形容毫不过分。
可以看见即便是在经济落后两千的情况下,R还是成功秒掉对面双c,把对面的输出按在地上摩擦。中单也能灵活开秀, 看到这两个人对面就交闪现逃命。可是旁边辅助却在神游太虚,adc更是形容虚设。单机上单不抗压,一分半不到直接掉塔。
“你爸爸还是你爸爸,无奈儿子不争气。两神带三坑, 职业场上真他妈带不动。”网友纷纷感叹。
网传赛后Ruin中下两路差点决裂, 霍夜辰把耳机往桌上重重一搁, 堵住旁边adc的路, 很不友善地说:“你几个意思啊?”说的是最后一波团战结束,ad大招还捏在手里最后输出才百分之十。打adc的阿嘿是个年轻人,今年刚进来的选手,愣头青脾气挺牛,也没客气地怼回去:“就那个意思啊。”言语来往间双方越说越气,一副要不共戴天的样子,阿嘿往前一步抵住霍夜辰:“说谁不中用呢?”
霍夜辰气的额头上青筋暴起,白眼一翻道:“你啊,坐等白吃的废物,你对得起队友在前面给你抗伤害拼命吗?这么菜打什么职业?”胳膊肘想外拐的辅助出来说话了:“夜哥,算了算了,他们都是新手,谁最开始的时候不是这么练出来的。”
这话说到点子上了,R和阿夜还真不是从菜开始的。那场横空出世的揭幕战役,到现在仍旧是电竞圈的传奇。在之后的职业历程中,他们的失误也屈指可数。
练出来的?不存在,两人的手只要放到屏幕上,你就知道这是屠杀的开始了。
眼看着阿嘿和霍夜辰的矛盾升级,其他人不敢插手,只是感叹阿嘿胆子也够肥,敢这么明目张胆和顶头前辈对着干。最后还是R强行把两人拉开了,那双撩人的桃花眼结着冰,训练基地顿时鸦雀无声。
气压低得让人大气都不敢喘一口。
Ruin战队里有个不成文的规矩,R平时颇有点儿吊儿郎当的样子,做什么都像漫不经心。但实际上,惹谁也不能惹队长,不幸见到他怒容的人都再也没在这里出现过。
典型的生气起来不和你多哔哔,该滚蛋就滚蛋。
“要不要你俩出去打一架,谁赢了我把这队长让给谁?”R拎着两人的领子,分别往后推了一下,然后重新把手揣到裤兜里,“下午训练的时候再让我看到这个样子,后果自负。”
之后大家都没再说话,阿夜大步流星地从阿嘿旁边走开了,却在走过门边时停下脚步。还是那个高挑而清瘦的身影,斜靠在墙壁上,黑色队服和白色石膏形成奇妙的对比。
“给你的。”R把一个沉甸甸的文件袋塞到他手里,剩下的一个留在自己手里,“决定权在你,我不能干涉。”阿夜愣了一下,随即明白了文件的内容,他伸手接过的动作明明很快,却像过去了一个世纪那么久。R的目光聚焦在他的眼眶内,两人对视着,一切尽在不言中。第一次在战队基地里见面时,他们也是这么对视的。
阿夜当时不敢置信地看着R,始终无法确认高数课上碰见的大学霸就是自己的大神队友。
这次阿夜叹了口气:“我思考一下吧。”
两人在宽阔的走廊里擦肩而过,穿堂风扫过绿植的叶片,宗介的耳膜鼓鼓作响。
一个小时后,他的手机震动起来,亮得刺眼的屏幕上只有五个字:“对不起,兄弟。”消息来自霍夜辰。世界忽然安静下来,一切尘埃落定的感觉,原来是这么孤独。
与此同时,顾悠悠也在把努力工作的事情付诸实践,一向不参加商业活动的她破天荒答应下了书城办的签售会。碰巧签售会地点定在A大图书馆,活动结束后她就顺便回了趟中文系的教授办公室。
没过多久湛蓝的天空就变得阴霾,巨大的云块低沉得快要压到地面上来,空气更是闷热难耐,这种天气,半小时内不下暴雨她就不姓顾。事实证明,没到十分钟窗外已经滂沱大雨。
反正都没带伞,她索性就在办公室多留了一阵,和教授寒暄旧事。雨声铺天盖地,面对面说话都要扯着嗓子。正说到写作小说的事儿,电话响了,她说了声抱歉,就到走廊上去听电话。
混合着嘈杂的雨,宗介的声音有点哑:“你是在A大中文办公室那边吗?”
“嗯,怎么了?”顾悠悠在空荡荡的走廊里踱步,不知道为何很是不安。
宗介扯了扯嘴角,远远注视着楼道里徘徊的身影,像看着整个世界:“没怎么,看到你之前发的说回去看看的信息了,打电话问问你在哪。”
“不。”对方的语气很坚定,“跟我说说吧,怎么了?”
接着是一段长时间的沉默,听筒里只剩下喋喋不休的暴雨,隐隐约约有水珠敲击在水泥上的清脆声音。宗介可能是觉得瞒不过去了,于是如实相告:“今天我和霍夜辰收到转会邀请了。”
“转会?”顾悠悠反应了一下,随即明白过来,转会是职业选手的日常操作,去别的俱乐部效力以谋求更好的成绩或者更高的收入等。在Ruin这种低迷的状态之下,别的俱乐部显然争先恐后地想挖走两座宝山。
她问:“转会去哪里?”
“NDB。”啊,Ruin曾经的死对头,如今无论哪个赛事都在夺冠热门的队伍。
“那你准备转吗?”顾悠悠问得小心翼翼,她其实知道以宗介的脾气绝对不会转会的,他对Ruin有一种近乎强迫症的执念,尤其是在这个战队毫无征兆地跌落神坛之后,让它重回巅峰,几乎成了宗介最大的愿望。
这种执拗就好比面对着病入膏肓的老人,你明明知道已经没有挽回的可能,却还是忍不住倾家荡产想要救他。可能是因为养育之恩?可能是因为日常夜久有了感情?
宗介不知道,可是他觉得如果不是Ruin站在领奖台上,冠军就不能算真正的冠军。
他答非所问:“霍夜辰转会了。”
“噢,我很遗憾。”她似乎有一瞬间的语塞,不知道该如何安慰,那种欲言又止的尾音,让人有种话里有话的错觉。
“你想我转会?”宗介读出了她犹豫背后的含义。
“不是,我只是觉得……”顾悠悠咬唇,纠结着要不要说出口,“我只是觉得你现在的队友配不上你的付出,而且阿夜这次走了以后的路会更艰难。转会的话,发展会更好,三次大满贯缺的最后一个冠军,也许能填补上也说不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