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左右琢磨着,负手站着的男人转回了身来。
目光向下扫过她,她抱着包袱,正小心打量自己,袁松越心头紧了一下。
气她吗?气!可更气自己一时把持不住,才吓她至此!
那几个狗官他料理了,那她呢,怎么办?
昨夜他没睡,站在床前看着凌乱的被褥,心里冒出许多话来,这些话平时也冒过,可那样咕噜噜全冒出来,砰砰地在他心头破开,他才知道,自己是怎么想的?
他是怎么想的?就是发誓要报仇,仇没得报,反倒把仇人放在心上了!
满天下去问问,这样的窝囊事,有谁干过?偏他袁松越,神不知鬼不觉中了她的术,想挣扎又挣扎不开,只能认了命。
也罢,就这样吧。
这么些日子相处,她是个什么样的人,他如何不晓得?
最初时年少,他看她,似雾里看花,美则美矣,不知真假;后来出了事,这花露出了刺,他一心想着毒妇也就这样了,非得让她以后知道自己犯下的罪孽才行;而如今,她说她不记事了,性情又全变了个模样,变得只挠他的心……
人都变了,还执着于过往做什么?
他将目光在她周身打量了一圈,除了沾染了些许血污,倒是周全得很,他默默叹了口气,“去西厢房住吧。”
薛云卉愣了,以为自己听岔了,掀起眼帘去看他。
袁松越哼了一声,“包袱留下!只许拿换洗衣裳!”
这包袱她最要紧,他缴了她的包袱,他倒要看看她还跑不跑了?
果然,她面上浮现难色。
袁松越心下松了两分,眼中浮现点点解气的笑,“快点放下!”
可怜薛云卉连包袱里拿了土匪寨子多少钱都没来得及好好数数,就又被缴了去,只拿着一身赶紧衣裳,被撵出了门。
站在正房的门廊下,她抬头望了望天上的繁星。
星光闪烁,银河荡漾,天上的神仙她一个都看不到,地上的杀神却就在她身后的屋子里。杀神虽厉害,却轻轻巧巧地饶过了她,她是该庆幸,还是该庆幸?
西厢房里点了灯,灯火摇摇晃晃地带些夏夜的静谧与安好。
她长长出了口气。
也算混上自己的屋子了,甚好,甚好!
第140章 红了老脸
睡在久违的床上,薛云卉身心得到了极大的满足。昨夜窝在草垛里,滋味还真不怎么好受,今日洗换一新,干干净净,想来能睡个好觉。
她是这么想的,可吹了灯要睡了,不知怎么眼睛就是闭不上。
夏夜里的山林一点都不静,时不时总有鸟鸣在蝉鸣蛙声中豁出一嗓子。这两日的事,就跟走马观花一样,飞快地在她脑中掠过,乱糟糟地,就是睡不着,不仅如此,肚子还坠得厉害。
薛云卉烦躁起来,后背出了汗。难道她睡习惯了小榻或者地铺,睡床还矫情起来不成?
显然不是这么回事。身下黏起来,她一个多月不见的癸水居然不请自来了!
薛云卉自来厌恶这玩意,可惜这玩意从她接手这副身子,便有了,赶不走停不下的,一来还要疼上几日,她想了好些法子,费了九牛二虎的劲,才调成了四五十天来一回,然而再往后推,该来的到底还是得来。
额头上汗出了一层,她最初出门乃是逃命,哪里备上什么月事带子之类的东西,现下怎么办,还真是个问题。
她再没得好觉睡,翻身下了床,想去找包袱换衣裳,一想,包袱还被人缴了去。
怎么办?半夜去敲侯爷的门,跟他讨要包袱,说她月事来了?
她觉得鬼侯爷只会拿两只眼睛把她瞪回来……
然而她想像的会瞪人的侯爷,此时亦没有睡下。
昨夜没睡,心悬着睡不着,今晚躺在床上,悬着的心放下了,还是睡不着。不是夏夜的山林吵闹,而是太静了,少了点什么,比如,谁的呼吸。
袁松越侧过身来,又回过身去,最后无奈了,只得坐了起来。以前没人给他上夜,也没这么个毛病。
果然,都不一样了。
他叹了口气,坐起身来,才瞧见西厢房里隐有灯光。
方才不是熄了吗?怎么她也睡不着?
这个想法让人莫名有些躁动,袁松越起了身,要站在窗前,脚步一转,却推开门出了屋子。
这边薛云卉可不好受,那黏意更浓了,真真要不得,她捂住肚子弯着腰,趿拉了鞋子来到门前,疼地厉害了,连门都开不了,只得倚在门上骂人,待骂了几圈回来,消停了些,这才一把拉开了门。
好巧不巧,门外正正站了个人。
大半夜里,屋外漆黑一片,有人半夜不睡,悄默声地站在门前,饶是薛云卉素来胆大,此时也不由地一惊。
“是人是鬼?!”
她这一声喊太过响亮,一声响起,迅速归于宁静时,不免带了些诡异气氛。
然而在这时,薛云卉已是借着月光和屋里微弱的灯光,看清了屋外的人。
“侯……侯爷?”
袁松越几欲扶额。
她这回儿认出来了,方才一双眼睛做什么去了?亏他自来觉得她眼睛比旁人清亮,看来都是幌子,骗人的!她这一喊,还不知道喊来多少人。
果不其然,身后立即就有了脚步声。
华康急吼吼披了衣裳循声跑来,连庄昊想喊他一句都来不及了,只得一并跟了过来,而守夜的二胖也不甘示弱,三人片刻已是到了西厢房前。
眼见着侯爷站在西厢房门口,华康愣住了。
“属下方才听到呼喊,还以为是贼人……”
华康张口解释,话没说完,袁松越已是耳朵有些发烫了。
半夜不睡,跑到旁人门前来,被人当作贼人,也是活该!
他清了下嗓子,负手站着,不转过头来,“无事,都回去吧。”
华康有些闹不清状况,庄昊连忙去拉他,火急火燎上前围观的三人,这才离了去。
薛云卉也倍觉不好意思,干笑道:“没看清是侯爷,侯爷勿怪,呵呵。”
袁松越斜了她一眼,见她捂着肚子站着,身形不大对劲,半眯了眼睛。
“你要作甚?”他怀疑她揣了什么贵重东西,准备逃跑。
薛云卉苦笑连连,她连走路都不成了,还能跑?
“侯爷,我正要去找你呢,”薛云卉又呵呵笑了一声,见袁松越不信地瞥她,解释,“不是假的,侯爷把我包袱还给我吧,我得换个衣裳。”
“少耍花样。”她刚拿过衣裳离开,他又不是没瞧见。
薛云卉心道这个人怎么对她跑路这般执着,一根筋,她来月事的事,难道还要跟他解释清楚不成?连个姬妾的没有,她怀疑他能不能懂。
她正琢磨措辞,袁松越却用力吸了一气,皱了眉头,眸色一沉,“你受伤了?流血了?哪里?”
薛云卉一愣,见他目光已是向自己腹部往下扫来,连忙越加弯了腰,“是呀,侯爷,我受伤了!还流血了,我得换衣裳!”
她以为这么说,袁松越定不会拦这她了。谁曾想,话音未落,男人的手臂已是伸了过来,一把拉住了她的胳膊。薛云卉下意识地抱住了门,只见他另一只手也伸了过来,似是要来捞她,急道:“别动!”
袁松越伸出的手顿住,薛云卉刚想说句什么,忽觉一阵坠意袭来,然后湿热一片,她不由“哎呦”一声。
这声未落,耳畔已是响了起来男人急迫的声音,“快请大夫!”
薛云卉被这句,一下呛住了。
她的老天,这个人是要把她来月事的事广而告之吗?!
“不是,侯爷,我没事呀!我不用请大夫!你让我换个衣裳就行了……”
然而她的话根本不管用,这会儿的工夫,刚刚离去的华康三人,顶着一头汗,又着急忙慌地跑了回来。
跑回来这么一看,三个人都有些蒙了,侯爷死死拉着人家胳膊,人家又死死抱住门?!还请大夫?怎么回事?!
薛云卉被这三人一看,几百年不动声色的老脸,终于禁不住红了,又红又烫的,若不是夜间,真真没脸见人了。
这么着下去,大夫真要来了!明日,满院的人都知道她月事来了!
“侯爷,”薛云卉没了办法,连忙凑向他的耳边,用苦不堪言的耳语轻声道:“我就是那个……月事来了,我没受伤,能不能别叫大夫,我真丢不起这个人!”
……
本该一夜料理完军务,第二日立马押送犯官离去的袁松越一行,没来由地停歇了几日。
这几日,袁松越见着薛云卉都觉得耳朵烧的慌,他自来冷静自持,从没想过有哪一天会出这么大个漏子,真是尴尬至极。
只是这么个漏子,又像一扇突然被打开的窗,一时把什么拉到了眼前。
第141章 债这个事
七月流火,开封府车水马龙,未见凉意。
河南都指挥使司设在开封,袁松越打杀了豫西的犯官,从百户千户到卫指挥使,这个动静可谓不小,好在由头都是现成的,只说几人与山匪交结,谋害百姓,倒也没人往卢氏县私挖银矿的案子上说事。
除了黄统,其余几人还留着命,袁松越严加拷问了一番后,带了他们进了开封。
河南都司的指挥使是兴盛侯的舅爷,年逾六十,在这位置上一坐就是十几年。年纪大的人,自然什么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连兴盛侯自己都道,没什么大牵扯,袁松越自己做主罢了;有了大事,直接报到京里,也不用再在这位指挥使处兜圈子。
在豫西掀起半边天,闹得这么轰动,到了开封府的城门口,自然有人来接。
打马上前的是个不及而立之年的男子,这盛夏的季节里,还穿了一声大红衣裳,打马过来,直冲袁松越嚷道:“到我的地盘了!走,吃酒去!”
袁松越并不同他客气,笑了一声,“六哥的酒,我自来奉陪到底!”
他唤六哥的这男子,名唤姜从清,是江源伯府的嫡孙,维宁郡主的嫡子。姜从清年后刚刚调任这河南都司的都督同知,从二品的武官。虽官衔略低一等,可他和袁松越因着忠勤伯的关系,十分熟络,倒也不拘什么礼数。
这回袁松越来了他的地界,招待的事,自然被他大包大揽了去。
薛云卉在后边看着,挺艳羡的。
瞧瞧,人家侯爷认识的人也都是大官,没进城就跑来接,接了就去吃酒,这些达官贵人,其实根本没必要费劲做什么,光在一堆人里混个脸熟就行了。
因而她冲魏方道:“侯爷还得像那个姜大人学学,瞧人家不用东奔西跑的,多清闲啊!”
魏方摇头,说不行,“姜六爷是世家公子,路都是现成的,侯爷没这些路子,自然都得自己来!”
薛云卉高看了他一眼,“你个小毛孩还懂这个?”
魏方鼻孔朝她,重重哼了一声,“我是不懂,康哥教我的!康哥说了,侯爷没现成的路子,都得自己闯,很不容易,我们要规矩听话,不要给侯爷惹事!你也少给侯爷惹事!”
他说自己也就罢了,末了还把薛云卉也捎带进去了。
薛云卉把“唉”这一声高高扬了起来,“我什么时候给他惹事了?我规矩着呢,行不行!”
“谁信?!”魏方根本不服气,“你净乱逃跑!侯爷待你多好,你还跑!没良心!”
薛云卉本是有心想和他斗上几句,只他这句“侯爷待你多好”,就跟个网子一般,兜头把她罩了个结实,一时让她有些无力反驳。
鬼侯爷这些日子,确实待她不错,不仅是不错,而是很好,只是这“好”来得似疾风骤雨,让她总觉得有点难以接受。
就比方说,她月事来了,整个的行程全往后推了好几日,连她都说不用,却仍是被摁在黄统的庄子里休养;
又比如,他一路上还在安排她上夜,可却让她睡到床上,他自己睡在榻上,她很怀疑,到底是谁给谁上夜;
还有,方才她说想见识见识洛阳水席,本也不过是说着玩的,不想被他听了去,一口应下来……
薛云卉挺忐忑的。
本来是被抓来还债的,这孽债还清没还清,尚且不知道,现下这么多好处往她身上一堆,就跟滚雪球一样,越滚越大,她觉得定有一天,她连本带利地还掉裤子,也还不干净了。
债这个东西,欠不得,要命!
然而,无论她多害怕这孽债越欠越多,该欠下的也跑不掉,还得是该吃的吃,该喝的喝。
下晌,袁松越回来的时候,一双眸子亮的吓人,离着半里,都能闻着他身上的酒味。
薛云卉上前扶他,他想说没事,姜从清酒量虽好,却还不是他的敌手。可他忽然想起方才姜从清同他说的话来。
姜从清道:“你六嫂,平日里就爱拿话呲打我,一看就不是什么温柔贤淑的,可我一喝醉吧,她就乖巧懂事了。等酒醒了再不给好脸色看,醉的时候,总还知冷知热的,什么汤汤水水都伺候着,可贤惠着呢!”
他说这话的时候,美滋滋的,比手上的杜康还醉人几分,袁松越笑了他几句,他却道:“你不懂,女人心都软,就看她什么时候软给你看了。”
袁松越低头,见着薛云卉慌忙来扶他,看那样子,是使了劲儿的,虽然他也就把身子往她身上斜了一点点罢了。
他琢磨着姜从清的话,从善如流地被薛云卉扶到了床上,半躺着,又被送了茶来,饮了茶躺下,薄被都盖得妥妥当当了。
闭上眼睛的时候,他听见她的喘气声,间隙,她还嘀咕了一句:“醉成这样,得喝多少?”
袁松越睡得很香。
薛云卉没他这份闲情雅致,收拾了屋子包袱,洗了衣裳,天气热,又觉得头上痒了,想洗,又觉得用水洗不见什么效用。她正琢磨找找谁要点皂角什么的,就听见院外有几个小丫鬟,端着东西,往院里来了。
她们要找华康,华康正忙。庄昊忙不迭地替他去了,见着几个小姑娘个顶个地水灵,眼睛都亮了几分。薛云卉从旁瞧见,暗笑不已。
那几个小丫鬟见着庄昊殷勤有礼,也甚是喜欢,薛云卉倚着树瞧见他们小儿女情态十足,你来我往的,倒也不去相扰。